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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咫尺天涯三 ...

  •   滴答、滴答、滴答……子夜万籁俱寂,唯独漏刻一滴一滴如敲冰戛玉,无端乱了满府喜色,荡开圈圈幽咽的静。
      冷耀轻轻合上屋门,蹑手蹑脚地溜到后花园,熟练地扒开草丛,余光里倏忽一圈昏黄的色泽,他连忙双手抱头蜷缩起来:“娘我错了!”
      “深更半夜,郎君要出去做什么?”
      冷耀回过头,确认了只有仇婉一人,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长吁短叹:“哎呦我的好姐姐,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更深露重,还请郎君早些回去歇息。”
      冷耀一双黑瞳骨碌骨碌转了两圈:“仇姐姐你想不想吃靖水楼的糕点?听说他们家最近出了一款新品叫云酥,外皮酥脆内里香软,每天天不亮就有人去排队,经常还没破晓就卖光了!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怎么样?”
      “王府家规,夜不归宿者,杖责二十;吃喝嫖赌者,杖责五十……”
      “哎行行行行行!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是想出去找我爹!”
      仇婉顿了一下:“王爷?”
      冷霁正容亢色:“仇姐姐你没发现吗?我爹自从领了螭虎军的差,到现在都没回来过几次,每次一回来就把自己关书房里,不许任何人打搅,连我娘送上门的饭都不吃!这是什么?这典型的外面有人了啊!”
      “郎君慎言!”
      “哎呀仇姐姐!我倒是想信他!可我都偷偷去军营看了他三回了,回回他都不在!他交好的那些叔伯们府上我也都去过了,哪哪都找不着人!你说他能去哪儿?”
      “王爷自有要事,郎君不必望风捕影。”
      冷耀唉声叹气:“姐姐呀,你要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我爹外面有人了,咱们这个王府可就完了呀!好姐姐,你就放我出去看一眼吧,只要我爹没事,我自己去跟我娘领罚!”
      仇婉看上去有些许动摇:“这些天娘娘虽然日日出门,夜间却总是对窗独坐,很晚才睡下。也不知王爷究竟有何要事,时时不在王府,回来也沉默寡言。”
      “是啊!你说我爹一个混吃混喝的闲散王爷能有什么正经事儿?万一犯了律法连累王府,仇婉姐姐你大好的青春年华可怎么办呀!”
      仇婉无奈道:“郎君!”
      “好好好!一言为定啊仇姐姐!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云酥!”
      “郎君注意安全……”
      仇婉一句话还没说完,冷耀就生怕她反悔似的,三两下爬了出去,撂下一句“得嘞”便没了人影。
      因此并未察觉,他刚一出去,仇婉脸上的担忧和无奈顷刻间烟消云散,转为了一种成竹在胸的嘲讽。

      极远处一颗流星破空而来,不由分说地撕裂了满天靛蓝,光弧落地的瞬间,整个世界倏然一亮,卫琴惊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手中提灯一个没拿稳哐当落地,一连串轰隆声紧随其后响彻云霄。
      卫琴这才想起白日里同事们的闲聊:今晚到明早有雷雨黄色预警。
      她神色紧绷地打量一圈四周,捡起提灯,抬眼看向前方的小院。
      催促似的,在她推门而入的一瞬,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大雨倾盆而下,灯盏里的火苗受了惊,一阵扑通乱跳,外层的琉璃被涂抹得斑驳陆离,映出满屋子波诡云谲。
      卫琴定了定神,伸手稳住提灯,这才看见角落里席地而坐的侧影——青梧手指缓缓抚过医药箱银质的外壳,眼帘低垂:“蹉跎了这么久,难为你了。”
      “余愿未了,不算难为。”
      “那么,了却之后呢?”
      “恩怨两清,此生无憾。”
      青梧轻笑一声,眼角经年的沟壑层叠堆砌,累出几道嘲讽的弧度:“我与你素昧平生,恩怨便已至于生死了么?”
      卫琴正要开口,青梧却忽地合上药箱,兀自转身:“你不必说,我也不想知道,前尘往事不过烂账一笔,今日如何都随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到此为止。”
      又一道雷声轰然落地,雨声噼里啪啦地激动起来,咸腻的味道弥漫开,卫琴皱眉揉了揉耳廓,望向桌案上的菱花镜。
      大概是用久了,菱花镜上处处都是细碎的划痕,边缘还积着一层薄灰,一眼过去灰蒙蒙的,反倒跟她满面皱纹似的。
      就好像,世界从不曾怜惜她们这些普通人。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到此为止?凭什么是你说到此为止?凭什么你说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
      她终于愤怒地看向青梧。

      重行城,破竹营。
      主帐的灯火在子时准时熄灭,帐外的守卫们卡着点儿卸了力,窸窸窣窣地捏肩捶背——副帐前日应召回京述职,天乾十八骑昨日也被派去巡视,营里少了近一半人,他们已经不眠不休地站了三天,便是铁打的筋骨也要锈了。
      不远处,新来的斥候拉低帽檐,悄无声息地闪进了粮仓。
      年前军饷失踪一事虽被昭明君压下,真相迟迟不见已令人心浮动,神都紧衣缩食三月有余,“国主不公、天降神罚”乍一听无厘头,重复多了自成警世箴言。
      斥候微微一笑,随手丢下火折子,转身而去。
      “卫家的?”
      几乎是在话音响起的瞬间,他便已将舌下压着的药丸递到了齿间,然而一股暴力猛然袭来,他只觉五脏六腑刹那挤作一团,血腥味从胸腔直冲天灵盖,直到整个人砸在地上,方才后知后觉嘴里的药丸早已没了踪影。
      “姑奶奶今日忙得很,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
      斥候忍着剧痛艰难地抬头,只见秘银甲泛着尖锐的冷光,映出一张麦色、英气的脸庞——正是雪域左将军、慕家当任家主、破竹营主将——慕雪。
      “不说?有骨气。来人,砍了!”
      “将军且慢,不如将此人交给我,我南音阁自有千百种法子让他开口。”
      斥候乍然回头:慕家军与南音阁一向不对付,怎么会有音姬在此?
      果不其然,只听慕雪厉言道:“今日看门的是瞎了吗?什么东西都放进来!”
      一旁引路的兵士慌忙解释:“将军恕罪!这位姑娘带了凝雨令,属下不敢不从!”
      来人则揭下帷帽,不卑不亢地见礼:“南音阁掌信泓秋,奉命前来与将军商讨平叛事宜。”
      斥候惊愕地睁大了双眼,旋即只觉后心一痛,整个人半是茫然半是不甘地回了头——只见慕雪漠然地抹掉剑上的血迹,冷哼一声:“你可知,上一个这么说叫槐序,三年前便已被挫骨扬灰。”
      “泓秋自然知晓,所以这次阁主特命我带了它。”
      泓秋一抬手,一张黑亮的古琴赫然显现,琴尾铭刻的片羽闪过一道精纯的银光,成了斥候眼里最后定格的画面。
      慕雪眉心一蹙,手中长剑直指泓秋心口:“说,冰释想怎么着?”

      如果从怀迟北脉向东眺望,在狭长的岸线前方,以翻涌不息的浓雾为界,参海与青空彼此倒映、互为层叠,随朝晖夕阴而气象万千。轻舟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登顶远望的震撼,海风载着天际的低吟,流云投下域外的墨影,秦川逆光而立、声音渺茫:“年岁泼墨,暮色阙如,轻舟不泊,新雪倾寤……以后,你就叫轻舟吧。”
      以得名始,以还命终,秘卫终其一生听命行事、不问缘由。轻舟捱过昔迟峡谷危机四伏的长夜,见过参海西岸如梦似幻的远空,听过暮夕北原呜咽不止的风声,踏过灵停之狱血色累累的泥泞,就连秦川的短刀抵在命脉上,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失态。直到前一秒雪灵问出:“你喜欢这曲《别》吗?”
      上一次、或者说此前唯一一次听到“喜欢”这两个字,还是八年前七一的最后一面:“你喜欢这把刀吗?”
      那时她还不叫轻舟,只是昔迟峡谷的九九,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抬头看不见一颗星子,唯独一轮紫月悬在天际,七一身上盖的布和雪灵现在穿的衣一样白,像天上月在人间的倒影,刺目得揪心。
      但不该如此——摘心试炼雪灵只差最后一关,而她更是早已通过了考核,于她们而言,“喜欢”是禁忌。
      轻舟垂眸:“属下不知。”
      “可我觉得很好听。”
      轻舟不解地抬头,看见雪灵脸上沉醉的微笑,晚风扬起她的鬓发,模糊了平素坚硬的线条,昙花一现地显出桃李年华该有的美。
      “君上……”
      大约是时辰到了,悲怆的乐声戛然而止,四下里霎时间一片寂静,枯叶簌簌地落下,轻舟忽地哽住了。
      《别》是夜箓岛的丧葬曲。这里的灵力比雪域稀薄得多而且一直在消散,百姓们寿命普遍不长,死亡稀松平常,大多数人都英年早逝,却又为其他人省下了活着的希望。《别》旋律简单而大开大合,嘶哑的音色下是无尽无声的背负和牺牲。
      与雪域不同,但与冷家相似。
      如果注定无路可退,如果难免煮豆燃萁,如果终究义无反顾……其实满打满算,雪灵也不过二十而已,比她还小四岁。
      轻舟叹了口气,低头赔礼——是她越界了。
      “说吧。”
      “将军去见了恒王,亥时离开,屋子布了结界,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你怎么看?”
      “南音阁监察百官,但独独不包括三军,如果消息来自军中,经南音阁上交便不会引人注目,杀错人这么大的纰漏,阁主势必第一时间稳住安平殿下,殿下一向同南音阁不对付,将军府府卫留下就是顺理成章,紫薇城也暴露无遗。倘若三军之中有人同南音阁联手,这招便是兵不血刃。”
      “运河大权掌握在奚家手里,包藏血族卧底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论如何都是反常,若非有只手遮天之能,便是有牢靠的后山。”
      至于南音阁与黎王府勾结的可能,轻舟没敢说——雪灵的黑瞳几乎要完全融入这夜色里了。
      “他暴露了,那些暗箭也就没意义了,对吧?”
      雪灵的声音不大,但气息很稳,尽管少见地多了个语气词,可却并没有问询的意思,如果没有挪开视线的话,就真的像是在和轻舟谈论按部就班的计划了。
      然而事实是,她挪开了视线。
      无言的沉默在她们中间膨胀,晚风掀开不愿回首的旧时,轻舟看见她在迟山断崖示意自己不许出手,而后折翼似的坠落,再往前,槐序捅入七一心口的短刀隔着八年的光阴清晰起来,血色滴入心湖,痛楚直抵皮肤表层。
      一如当年她初见雪灵,听见那看似不谙世事的回答:“那便以诚相待,但求问心无愧。”
      轻舟自嘲地想,原来她终归还是怕的——怕世间无常让少年人弯了脊梁,一身傲骨支离破碎散如尘埃。
      她答:“君上,责有攸归,小惩大诫。”
      不知是不是角度问题,轻舟似乎看见雪灵眼尾垂下的同时唇角上扬了毫厘,然而没等她再细看,一个失魂落魄的影子已然落在了她们身边——轻舟抬眼,正是仲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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