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何霏霏》星漫跹

2、青萍之末二

　　天蓝色丝线在纯白手帕上歪七扭八地乱爬，拖拽出两团愁肠百结，也不知为何竟牢牢抓住了雾月的目光，让她在满府的刀光剑影中心比天大地走了个神。
　　幸亏相伴多年，一呼一吸都已经了如指掌，雪颜转身的瞬间，雾月便收回了视线，奉上手帕的姿势恭敬得分毫不差。
　　雪颜嫌恶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眉心拧得比地上身首分离的尸体还要苦大仇深：“愣着干什么，还不解决了他！”
　　一干侍卫这才回过神来，收拾了心里的惊涛骇浪，迅速而有序地清理起现场来。
　　雪颜把手帕递给雾月，道：“扔了。”而后似是终于忍不下去屋子里的血腥气，疾步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她的目光不曾有一丝一毫施舍给那难看又硌手的帕子。
　　其实手帕已经揉得不成样子，加上斑驳的血迹，活脱脱一件命案证据，然而雾月却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又拿了条白净的帕子裹在外面，才贴心口收了起来。
　　她走出去的时候，正看见一身戎装纤尘不染的冷霁向雪颜点了点头，于是心领神会地吩咐：“起驾回宫。”
　　她知道相府的与世无争不过是欺上瞒下的假象，也知道初肃温文尔雅的人皮之下有一颗八面玲珑的狼子野心，她明白通敌之罪不可恕，也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始终想不通的只有一个人——雪颜。
　　一个人怎么能这样面目全非呢？
　　雾月偷偷抬起眼帘时，恰巧一缕阳光漏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雪颜眉头，将那薄薄一层压在眉宇上的浓重思绪映得分明。那是用冷厉粉饰太平的一分事与愿违，连张扬的红衣也没能掩盖过去，生生在她姣好的二九年华上覆了一重不间不界的阴影。
　　雾月于是放下手中的茶杯，背过身拉紧了凤辇的帘子，正好错过了雪颜有心无心的目光，只听得一声：“去天牢。”

　　传说，雪域是神赐之地，数千年前，第一代先民受神女恩惠，在苍茫乱世之中得此万里桃源以开荒拓野、建立家园，而后为了纪念也为了守护，民众推举受神女启蒙的冷氏先祖为王，并建立起紫薇皇城。千年光阴荏苒，紫薇城成为了雪域万民心中高不可及的帝所，但或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蚤朝晏退、歌舞升平之地同时也是鬼影幢幢的人间地狱所在。
　　素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墙壁上沾满了泥土的雪花壁刻，仿佛牢里一切黑暗与沉闷皆与她无关。窗缝里漏进来的光线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就像明光打在石膏像上，毫无生气和希望。
　　直到故作深沉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她才仿若有了知觉，身体微微后倾，避开了那唯一的一缕光芒，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墙上雕饰经年累月的泥土。
　　“素笺姐姐，你想好了吗？”雪颜双手放在膝上轻轻蹲下身来，像个好奇的小孩子一样盯着素笺的双眸，也不管偏长的裙摆沾满了尘埃，观察片刻，再度开口：“是不是你们对素笺姐姐用刑太重，她没力气说话了？”
　　身后的狱吏登时一身冷汗，连忙跪地回禀：“禀君上，刑罚都是按照您的要求……”
　　“那意思是我的错了？”雪颜没有回头，目光仍然落在素笺平静如水的浅蓝双眸上，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
　　“君上恕罪，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雪颜终于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瞥了眼狱吏，居高临下地轻笑着：“素笺姐姐，你们不是最常说要对百官好些吗？你看他都吓成这样了你还不愿意开口，看来也不是言行如一嘛。”
　　察觉到她嘴角微不可见的嘲讽，雪颜脸上笑容不变：“既然素笺姐姐不愿意自己招，颜儿只好换个方法让你说喽。”
　　她招了招手示意雾月打开牢门，对仍跪在地上惶惶然的狱吏嗤笑一声：“行了！开个玩笑而已！真没意思！”说完也不管狱吏目瞪口呆的表情，径自先行而去。
　　被两个粗手粗脚的侍女拖着，素笺屏息凝神，拼命将舌尖的痛呼咽下去，借着丝丝漏进来的光线看了眼雪颜的表情，连日来无处安放的心才找到了落脚之地。
　　“素笺姐姐不用怀疑，我还没有找到姐姐呢。”雪颜甜甜地笑了，伸手推开面前的屋门，还不忘叮嘱两个侍女：“你们轻点儿，她身上的伤很重的。”
　　被轻柔地放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素笺扫视半周房间明和的装饰，眼中终于露出疑惑之色。
　　“素笺姐姐看看身后吧。”
　　吃力地一点一点转过身去，目光落在思凝陷在被褥里恬静的脸庞上，她霎时如坠冰窟，连日来极少进水的嗓音沙哑又疼痛：“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没什么。”雪颜双手按在她单薄的双肩上，感受到她气极的颤抖，脸上笑意更深：“就是让思凝妹妹在这里陪你而已。”对上素笺圆睁的双眼，雪颜摇了摇头，凑近了她耳边：“素笺姐姐好好想想吧，颜儿再给你十天时间。”说完给雾月递了个眼色，抬脚向外走去。
　　门外落锁的声音沉重如古刹千年的梵钟，撞得素笺神识与心跳嗡鸣不止。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床边，戴着镣铐的双手无措地抚上思凝安然的脸颊，嗓音喑哑：“凝儿！凝儿你醒醒！凝儿你听到了吗？我是姐姐！你快醒醒……”
　　雾月听着房间里的声音一点一点弱下去，转为无望的啜泣，眉头终于深深地皱了起来。她看着面前的雪颜被弄脏的裙摆，只觉得那尘灰好像蹭在了自己心上。
　　“母后说过，身为王者，必须杀伐果决，姐姐做不到，但我能！”
　　她错愕地看向雪颜，看着她坚定地抬起头来，向着层层向上的阶梯而去，向着光亮那方而去，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深深地沉了下去。
　　原来人心真的能被时间碾得七零八落，散得一干二净。
　　她默然注视着阴冷的天牢里唯一一间华美的囚室，听着房间里嘶哑的抽泣，忽而提起裙角大步跟上雪颜。
　　直到六年之后，允心城南音阁门前，她抬头看见停下脚步转身等待着她的雪颜，却离奇地回想起此时此刻，方才豁然开朗——
　　万千因果聚散起落，惟罪与罚同时降临，只有无尽的刀光剑影，没有一世的长乐未央。桃源终归不过镜花水月，污秽与异心必将被血火清洗，能在余烬中重生的，唯有人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