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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   自从与兄长坦白之后,平安觉得轻松不少,秉持自己“一定老老实实”的承诺,后面一段时日里一直安安静静的在琢磨断云剑法,偶然碰见兄长和师父,也是如往常般打招呼,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云峥这些日子有些刻意回避她。
      平安悄悄质问兄长,兄长想了想,只道云二最近来信,说飞云阁众分部近来不大太平。平安追问之下方知,此前的人贩子案果然牵扯广泛,扯出了皇子结党营私,皇帝震怒,官中严查,一下子带出了不少蝇营狗苟之事,上到六部尚书,下至地方知县,倒了一片又一片。
      党争之下,不论是非,有的官员属于多行不义,而有的官员纯属站队失败,舆论哗然之下,便有人开始分析此事的起因,辩来辩去,这一起党争之案在民间传言中逐渐变了味。
      坊间盛传此案由一江湖浪荡子好龙阳引发,借由人贩子之口将断袖之癖引入呷妓之风传遍全国,这才导致了轰动一时的江心大案。
      问那个江湖浪荡子是谁?答曰不知姓甚名谁,但江湖中受其荼毒者甚众,比如江湖颇有才名的柳家公子。又问柳家公子为何不曾阻止?答曰柳家势微,不敌。
      平安闻言,大为震惊,这他娘的也能说得通?
      “眼下飞云阁各分部经手的生意都受到了波折,势力小一些的分部更是直接被人当街辱骂,动起手来的都有。”
      “那,草庐呢?可有受到影响?”平安想起了草庐的云鹤,若说势微,草庐上下加起来都不到十人,哪里去找比它更势微的。
      “草庐离祈云山最近,倒是没什么人敢上门去闹。只是那些言论多少会传到师公的耳朵里。”
      平安略放下了心,道:“几位师兄都在山下,想来,多少能照应一二。”
      现在就怕各分部难以为继,上山求援,届时云峥的秘密便保不住了,飞云阁恐怕要经历内部一场风波,内忧外患之下,整个飞云阁怕是要折损大半。
      话音刚落,便见前殿的小童子快步走来,冲二人行了一礼,道:“阁主请李公子和九姑娘去前殿。”
      二人赶过去,只见云峥面前跪着一个人,那人浑身素缟,一身披麻戴孝。
      云峥手里还捏着一纸密信,看见平安过来,便将信纸折好收起来,对她道:“老关主虽然不是你亲舅爷,但依着辈分,你还是该去吊唁的。”
      跪着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平安,称是。
      山月关,原是平安奶奶出生的地方。
      李泰之正要说话,云峥又道:“眼下局势不稳,山月关丢不得。”
      李泰之心中一凛,朝局混乱,四方各国虎视眈眈,连云堡要守着南方,云一动不得,探云门人手不足,将主意都打到了丐帮身上,可见亦是自顾不暇,剩下几个云各有本家要看顾,其他分部全靠自己顶着。光是身份这一重,平安一个人去也是要掀起不小的波澜的。
      跪着那人叩首道:“多谢阁主!”
      云峥便招呼人将那人带去休息,然后带着二人往无名居走去。
      “山月关路途遥远,此番过去,少则一月,多则两月,飞云阁大小事务不好传递,云三醉心药理,怕是不堪重用,有些事情需由远山代劳。”云峥微微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武场,眼神自若。
      平安心绪颇为复杂,虽说习武之人若是入了大境界,旁人便很难通过观气之法窥测那人的武学高低,可若是遇上非常时刻,亦是很难瞒过旁人。她的断云剑法真真是个半吊子,若是此路凶险,她要如何保住这个秘密?
      然而兄长和师父竟是一点也不着急,两人并肩而行,竟和饭后消食随口聊天似的:“你莫要小瞧了云三,那几个云时常不在山上,论威信,整个飞云阁除了你和云一,怕是没人比得过他。”
      云峥笑着偏过头,避开一枝松桠:“我又不曾打过你的主意,至于这般?”
      李泰之笑而不语,二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平安听着听着便神游起来。
      若是云峥自己并不在意阁主之位,旁人怎么劝诫得了,想起当初云老寨主问他若是门中分化要当如何,他并无犹疑便答道,自当遵从门规。想来那个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了。
      平安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这样复杂的脑力活动,既然云峥有所安排,她便做个安静的打手便是,总归飞云阁并非官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她又想起锦官城里那些流言来,云峥当真算得上是天下皆知的大龄单身汉,若是经此之后闲了下来,是不是能好好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唔,还有自家兄长,虽说是丧偶吧,可近年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赖在飞云阁不肯走,这样下去可不行,飞云阁若是易主,莫说他,便是云峥也不好继续在这里呆着,若是将来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流浪,岂非可怜?
      前面二人尚不知在平安眼里,自己已被归入了大龄剩男行列,并且属于十分让人操心的那种。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无名居,云峥将小童子打发了出去,仔细打量了一番平安,这丫头今日安静得出奇,按照以往的经验,此刻她定然在心里有所盘算,于是他不动声色,朝李泰之道:“你曾去过西域边漠,不如同我说说那边的风土,也好提前有个应对。”
      李泰之想了想,道:“边漠除了风沙大,日头毒,便是昼夜冷热交替明显。入夜后常有蛇虫鼠蚁出没,可带些清热防暑和驱虫避毒的药。再有么,西域商贸繁荣,五湖四海的人鱼龙混杂,要注意一些风俗禁忌。”
      听到这里,平安倒是认真起来,她忽然在想,西域会不会有洋人呢?
      “西域多小国,虽说风土人情大同小异,但种族之间矛盾也不小,加上山月关这些年的势力远不如从前,如今倒不宜过于高调前往。”
      云峥点头,李泰之接着说:“眼下飞云阁处在风口上,虽说低调些也瞒不住什么,但只要入了边漠,便是飞鹰也探不出踪迹来。”
      云峥摆摆手,道:“倒也不必弄得那么神秘,早晚都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说完又看了看平安,只见她原本兴趣昂然的表情在听了那句话后冷了一瞬,只是一瞬,倒叫他心里生出些不大自在的意味来。
      李泰之不曾留意,只是说:“话虽如此,一早一晚,若是时机不对,终归是有大区别的。”
      平安听到此处,突然冒出一句:“师父说的对,光明磊落有什么不好。”
      两人闻言具是一梗,四目相对片刻,各自转开了头。平安莫名其妙,又道:“实在不成,我找三师兄要些毒药带着,总归能护着师父平安。”
      云峥总算明白刚才那股不自在是怎么回事了。想他堂堂天下第一阁阁主,竟然需要别人保护了!
      第二天云峥送走了山月关的报丧人,又同云三商议了一些事宜,两天后方才出发。
      云峥到底还是选择了低调,同平安下山后直奔渡口,先去了探云门,换了一身行头后,乘着马车出发了。
      平安看着驾车的小丫头,越看越眼熟,那小丫头发现平安不住地打量自己,倒是先开了口:“九姑娘不记得我了么?”
      一句九姑娘出口,平安便想起来了,是轻云门里给她扔剑的那人。那日混乱,平安没看清是谁,后来再找时,却再没听见过那熟悉的声音,因此她一度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导致了幻听。
      平安恍然道:“原来是你么!”想想又觉得不对:“你不是在轻云门么?”
      那姑娘抿嘴一笑,道:“我与九姑娘曾在欢喜楼见过的,你也忘了么?”
      欢喜楼?莫不是那个姓花的姑娘?
      “你、你是花、师妹?”到嘴边的姑娘硬生生被她咬断了,花姑娘这三个字,实在太让人出戏了。
      “九姑娘客气了,只是知年不曾拜入门中,唤我名讳即可。”花知年车驾得极好,一脸的从容。
      平安有些糊涂了,转头看向云峥,眼神里透露出询问之意。
      云峥看着她,只点了点头。平安便好奇起来。
      “这是为何?”
      花知年脸上带笑,道:“这个么,说来可就话长了。简单点说嘛,不过是缘分二字。”
      缘分二字,当真是万能的托辞。平安便想起来,似乎云一当初在欢喜楼也是不知道花知年真实身份的。
      花知年又道:“不知阁主可想好用什么身份了?”
      云峥这才开口道:“目前扮作什么也瞒不过,眼下无需刻意,只是称呼上要改一改。”
      花知年想了想:“倒也省事。”
      云峥便对平安说:“按着辈分,你唤我表舅。”
      平安心里苦哈哈的,嘴里却从善如流:“表舅。”
      花知年将马鞭举起来,喊道:“表小姐坐稳了,咱们要赶路了。”
      马车跑了起来,那一点不快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风里。
      三人一路往西北赶去,越靠近泗水,沿路的集镇村落越萧条,晚间连借宿的地方都寻不到,平安甚为意外,六年前她从吕家逃出来时,泗水河一带虽说不上繁荣,但祥和宁静、路不拾遗之风总归是有的。
      在吃了第五次闭门羹之后,平安纳闷道:“这些人怎么回事?”
      不借宿尚可用家里不方便做借口,可自打他们进了这个村子,人人都紧张了起来,家家户户恨不得用茅草将自家房子遮起来,这可就很奇怪了。
      花知年牵着马车走过来,道:“瞧这情形怕是不成,天就要黑了,咱们去外面看看,实在不行,在马车上对付一夜罢。”
      别无他法,平安只得跳回车上,掀开帘子正要说话,便见云峥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平安摸索着坐下,花知年驾着车朝村外走去。平安不敢大声,压低了声音问道:“师、表舅,这里可是有什么问题?”
      云峥未答话,只道:“夜间警醒些,怕是有客人。”
      平安瞪眼,当下便紧张起来,一双耳朵恨不能竖起来,云峥见状有那么一刹那的无言。
      “时候还早,你现在紧张什么?”
      平安仿佛没听到,又将声音压低了些,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云峥叹了口气:“不过是些山匪,你怕什么?”
      山匪?这里离京城这么近,居然有山匪?
      似是看出了平安的疑惑,云峥解释道:“岷山匪患一事你还记得吧?”
      平安点头,这岂是能忘的?可蜀中近年来剿匪甚严,那些草寇都叫官府清理得差不多了。
      “蜀中剿匪制度严苛,有当年岷山之祸的原因在,有一部分山匪望风而逃,流窜到西北一线,西北一线山势虽不比岷山,但因着远离商路,没什么财路可进,便时常下山来滋扰百姓。”
      平安所有所思:“也不对啊,前几年我从泗水过,这里的人并不似这般啊?”
      “西北一线贫瘠,能够那群山匪打劫几年?近几年官家不大管事了,那群山匪便猖獗起来,他们时常十人左右拉着马车佯装过路的,先派几个进村查探,然后半夜里起来抢劫。有了蜀中的经验,他们也不抢完,一路上抢上几个集镇,便能管够一年,其他的集镇留着下一年抢。”
      老话说得好,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当一群打劫的学会了用兵法,日子久了,就会坐大一方。想来那群山匪如今已然有了不小的势力。
      “这,没人管管吗?”
      云峥冷笑一声,道:“管?官家忙着争权夺力,只要不冒出人命官司,谁有闲心来管这个?这群山匪尝到了甜头,抢了一两年见官府不曾管束,便开始效仿官府,将这一带都划做了势力范围,规定了纳贡期限,每年春收秋收,都有人来收贡粮,还搞了个免役制,家家户户有青壮年加入他们的,家里的贡粮便按人头免去一部分。”
      平安咋舌,这往大了说,够得着谋逆了吧?该不会那些人将他们当做山匪了?她道:“我们看起来像山匪吗?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云峥却道:“的确把我们当做了山匪,不过不是他们顶头上的。”
      正说着,花知年在外“吁”了一声,马车应声而停,平安脑中一阵灵光,云峥却示意她禁言,二人下了车,将眼前的破土地庙看了一圈,平安顿时头大如斗。
      这个土地庙,也实在太小了点,一个人进去都要挤得慌。四周空旷,满是灌木丛,这要是半夜摸来上一群人放上一把火,她们便成了那架子上的兔子,由着人翻着面儿烤了。
      花知年拴好马,从马车上取了一把柴刀,趁着天还未黑透砍了两捆柴回来,云峥抄着手俨然一副大老爷模样,一会儿支使平安到马车上取软垫,取完了软垫取水袋,将小小的土地庙四周堆成了安逸窝才作罢,然后便看着花知年忙上忙下。
      三人背靠着土地庙生了火,简单吃了些东西,云峥还嫌东嫌西的,花知年倒也是好脾性,竟没有发作,到了夜间,凉风习习,山林间蚊虫肆虐,平安便将云三配的药囊一人分了一个带在身上,花知年便将马车上的褥子抱了下来,看起来是要席地而眠了。
      平安眯了片刻,周遭安静极了,除了蚊虫鸣叫,便剩下面前的柴火噼啪作响,她侧耳听着,树林里偶尔有风吹过,细细簌簌一阵一阵的。
      她不敢真睡过去,若是那群人冲上来直接开打,她或许有胜算,可若是那些人当真在业余之际研究兵法,那可就倒大霉了。
      熬到了后半夜,四周依旧一片安静,连虫鸣都静了下去,平安又困又累,眼皮子不停的打架,柴火突然爆了一下,发出了噗的一声,平安伸头一望,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将摇摇欲坠的火堆整了整,又添了些柴,一旁拴着的马突然打了一个响鼻,蹄子原地动了几下,平安心头一惊,下意识想要转头张望,又生生忍住了,先是撇过头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二人,然后伸了个懒腰,悄悄抱着褥子往马车走去,入了马车,先是假装整理了一下褥子,然后用帕子裹了一把粉末捏在左手,又将沉寂拿在手里用褥子盖好,凝神静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过了半刻钟左右,马车靠近树林方向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平安算了算,约摸有五六个人,有两个朝马车走来,其余的往土地庙那边摸去。平安凝神,死死盯着门帘,果然,一把明亮亮的刀伸进来,将门帘挑起了一个角,有人抓住了平安的脚,一股大力传来,她被人拖出了马车。
      刹那间,马车旁的两人倒在了地上,一个被平安一剑捅穿了喉咙,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另一个被平安抹了一脸毒,正滚在地上哀叫,平安抬头,看见土地庙那边四个人的大刀横在花知年和云峥的头上,被这边的动静惊了一跳,齐齐转头看向她,她手起剑落,将地上哀嚎的那人一剑斩杀,沉着脸回视过去。
      那四人怔愣期间,云峥和花知年掀开褥子,将藏在里面的袖箭一露,带着毒的箭头带着破空之音飞射而出,四人应声而倒,花知年从腰间拔出软剑,出手干净利落,将四人全部杀了。
      云峥看着地上的尸体,皱了皱眉,如此草包,不大对劲。
      平安也觉得这群人的手法实在与那些山匪不大对盘,花知年收了软剑,上前将六人细细查看了一番,道:“手茧的位置不对,不是正经的山匪,应当是附近的村民,刚落草不久。”
      这就奇怪了,若是那群山匪看出了问题,直接放过去便是,又为何会派这几个人来送死,难道这边的山匪已经猖獗到如此地步,一点也不害怕官府了?
      正在想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平安提着剑几个略步便飞身过去,便看见一丛灌木后面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汉子,平安剑身微转,直接将人打晕了,拖着人回到土地庙,将手脚都捆了,一个巴掌又将人呼醒。
      那汉子眼刚睁了半条缝,立马张嘴欲喊,平安又是一个巴掌呼过去:“闭嘴,问你话小声答,否则剁了你的脚!”
      那汉子赶忙闭嘴,点头如捣蒜。
      花知年目瞪口呆,这竟比土匪还要土匪。云峥亦是没有想到,一时忘了要问什么,待平安看着他连唤了两声表舅,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平安摇头道:“如此凶悍,粗俗!”
      那汉子闻言,抬头看着云峥,仿佛看见了救星,不料云峥又道:“拿块炭火叫他握着,知道些疼就好了。”
      花知年从善如流,当真从火堆里取了块炭火递到那汉子面前,那汉子盯着通红的炭火,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抖着双腿道:“好、好汉饶命,我们是猪油蒙了心,被那些山匪逼得无路可走了啊!”
      平安扬起手,那汉子脖子一缩,左边脸挨了两巴掌,此刻肿的老高,没等到那一巴掌,这才觑了平安一眼,哭道:“是真的啊!我们村里刚才被那伙山匪收了新粮,白日见几位路过,以为几位又是打哪里来的山匪,这才起了贼心。”
      花知年与云峥面色一变,平安戒备,听花知年厉声问道:“山匪呢?”
      那汉子哭道:“没有,就我们几个,今年天旱村里收成不好,他们嫌收的粮不够,只给了我们几把刀,叫我们自己抢回来!”
      花知年冷笑一声,道:“凭你们也敢来抢?”
      那汉子抖作一团:“当真如此啊,村里年轻力壮的早就入了敲山帮,咱们几个都是因为今年收成不好才入的,原以为向他们告发了你们,我们就能跟着上山,谁知道那些山匪,根本不想带我们!他们扔了几把刀给我们,说都走光了,剩下些老弱病残,入秋还收什么贡粮?”
      花知年转头看向云峥,云峥沉吟片刻,冷冷道:“你们倒是听话。”
      那汉子不住的求饶,云峥转头回马车,平安看了一眼晃悠悠的门帘,对那汉子道:“为何不报官?”
      那汉子一愣,嗫道:“小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实种地的,哪里懂这些?”
      平安提着剑过去,道:“可你手上的茧子告诉我,你与他们又不一样。”
      那汉子来不及分辨,脖子上便血流如注,挣扎了片刻后,歪倒在地。
      花知年将细软都收拾回了车上,平安将沉寂擦干净,没有进马车内,挨着花知年坐着,花知年看了一眼门帘,马鞭一挥,车驾在黑夜里跑了起来。
      三人一个昼夜赶路,过了泗水河进入敦城后,方才寻了间客栈,平安被花知年推醒,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抱在怀里的沉寂也已经被人收了起来,云峥靠在马车内的角落里,怎么看怎么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脑子里有一瞬的失忆,她分明和花知年坐在外面的,怎么到了马车里?
      云峥右手呈拳状,抵在嘴边咳了一声,道:“睡够了就下车帮忙,花姑娘可不是来做苦力的。”
      一个愣神终于结束,平安赶紧爬了出去,下车后才发现这里是一处客栈后院,黄土垒就的院墙不高,抬头就能看见外面极具特色的街道,若不是其间中原特色占半数,她几乎要以为这里已经在边漠了。
      原来敦城竟是如此繁华的地方,夜里各色灯火通明,受西域风土人情影响,这里的人更加豪放爽朗,吃个晚饭的时间,光是打架都见了三回,更不要说吵架,打起来的理由很随意,骂起来的理由更随意,最终都是以莫名其妙散了为结局,平安对此倍感惊讶。
      反观花知年和云峥,一个常年在外见怪不怪倒也说得过去,另一个分明甚少下山,居然也能淡定如斯。平安有些不能理解,云峥到底是天生的冷淡,还是自幼养成的习惯?
      吃过饭,花知年道:“表小姐第一次出远门吧?要不要出去逛逛?”
      平安下意识往云峥那里看了一眼,只见云峥也拿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目光猝不及防地相遇,心脏小小的漏了半拍。
      云峥先挪开目光,道:“想去就去,知年陪着一起,言行注意些,不要和人起争执。”
      花知年应了,平安心中略有些失望,她问:“表舅你不同去吗?”
      表舅看了她一眼,突然温和着说:“马车上行李占了一半,剩下的又被你占了大半,我一路上都未曾合眼,你们年轻人去玩一玩,也就罢了。”
      想一想,她确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到马车里的,为了往来快捷和掩人耳目,这马车本来就不宽敞,再装上一车东西大剌剌躺个人,难怪在后院云峥会是那般形容。
      “敦城靠近边漠,是西北一带除了山月关以外最繁华的地方。”花知年俨然是一个称职的导游,平安起初还在犹疑自己为何被人搬进马车毫无察觉,奈何旁边那人讲的实在有趣,一来二来的注意力便被花知年带偏了。
      “你看那边耍猴戏的。”平安随着花知年的手望去,听她道:“那是草原十八部的人,他们四处游牧,常常带些极北的玩意儿。”
      平安看了看,道:“中原也有许多耍猴的,并不稀奇。”
      “他们可不只耍猴。你看着后面用布罩着的笼子没?”花知年示意平安朝后看,果见那人身后还有几个一人多高的笼子,底下竟然还安装了轮滑,布罩子下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条条手臂大小的栅栏的形状,“那里面传说是极北之地来的白熊。”
      极北之地的白熊?平安心里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来,这里也有北极熊么?可是中原这么热,北极熊拉过来怎么活?
      “极北之地苦寒,那里的熊到这里还能活?”
      花知年笑了笑,道:“不过是运过来做生意,谁管畜生的死活呢?何况,这些白熊运过来本来就是为了贩卖皮毛的,活体剥下来的皮毛,比死的值钱。”
      平安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话,在这里谈动物保护不亚于在皇帝面前谈民主法治。她想,异世里那些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民主社会的呢?那历史课本上留给她记忆最深的,只剩下了战争与杀戮、反抗与流血。
      她不禁有些消沉起来,是啊,眼下还算得上是太平盛世,可依然有很多地方闹匪患、水患,天灾和人祸没有因为盛世而远离人间,荣华富贵是属于太平之地的,那里的人可以为了一张皮毛一掷千金,而穷苦之地的百姓仍然活在水生火热之中,为了一日三餐奔走他乡。
      若是生活安稳,谁不愿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一辈子?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叫喊着要看白熊,她到底没有跟过去凑热闹。花知年极有眼力,见她神色不虞便不动声色的将人带到了另一条街上。
      “西域香料和草原皮毛是民间最有名的,不过皮毛价贵,不易作假,倒比不得香料卖的火热。”花知年看着眼前这条街,道:“这里就是敦城最著名的香坊了。”
      平安站在街口,但见长街软红十丈、摩肩接踵,好一个热闹非凡。
      “香坊之名来源有二,一是此地为香料商贩云集之地,二嘛……”花知年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笑了笑,接着说:“香料大宗的买卖都进了官中,余下的香料贩子大多是搭个摊子随走随卖,极少有在一个地方开铺子的,因为他们的香料走货极快,可产量却不一定年年有。能在这里开香料铺子的,都是背景深厚的。”
      平安闻着手里的一盒子苏合香,朝那贩子问道:“这个多少钱?”然后转头问花知年:“其二是什么?”
      香料贩子报了个价,平安有些犹豫,又听那贩子道:“姑娘第一次来敦城,来这香坊买买香料就罢了。”
      平安便道:“那你倒是再给我便宜些。”
      那贩子道:“我原也是个二道贩子,混口饭吃,姑娘要是真喜欢,便给个这个数吧。”那人朝平安比了个手势,平安一愣,转头看向花知年。
      花知年便道:“这个价倒也公道。”
      平安将苏合香收了,花知年付了钱,眼角瞥见一旁放着的一支玉簪,咦了一声,那贩子便道:“姑娘是个爽快人,只是这支簪子有缺陷,我却不能卖你。”
      花知年却已经伸手将簪子拿到手里了,那白玉簪通透圆润,端的是一支好料,只是簪头略丑,乃是一个锦鲤鱼头,内里还有约摸一寸长的黑色不明杂质,她道:“我偏就瞧上这点子不足了。”
      那贩子一愣,平安亦问道:“做什么要买这个,那鱼头多丑啊,不配你的。”
      花知年闻言扑哧一笑,道:“丑鱼头黑心肝,正配他。”原来是要送人的,只是这礼物与选礼物的人,瞧着有些不寻常。
      那贩子只好按着收购价将簪子卖给了花知年,花知年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贴身放好,又听那香料贩子道:“敦城热闹,不妨多看看。”
      买完苏合香,平安又转悠着看了几样香粉,闻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惹得花知年直笑,几个贩子脸都要气绿了。
      想起刚才花知年没说完的其二,她又好奇起来,花知年想了想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让家里的几位爷知道了。”
      见她这个样子,平安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果然听花知年道:“你可瞧见这里有许多半掩着的铺子?这些铺子都是欢喜楼那般的地方,因着官中对秦楼楚馆开设有限制,所以这条街上的,都是暗馆。”
      平安一路看来,确实未曾留意这里的不寻常之处,原先只道是铺子租卖不出去,谁曾想这里竟然明目张胆的开着暗娼馆?当真是应了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花知年又道:“这里的香料铺子大多背景深厚,加之各国商贩往来,最是鱼龙混杂,当地官府安逸惯了,只要打点到位,轻易不会到这里来的。”
      原来如此。
      平安四下打量,却被花知年一把拉住:“不要乱看,这里看似无序,但一些有势力的也会防着有人生事,暗桩不少,小心别叫人误会了。”
      话音刚落,平安便觉察到有几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当即收了打量的目光,专心的看起香料来,那几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消失了,心中松了一口气,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从旁边走过,平安猛然转头,人头攒动的街上早已不见了那人。
      是她眼花了吗?云峥为什么在这里?平安凭着那一瞥追到了街尾,花知年急匆匆跟上来,道:“怎么了?”
      平安转身,低声道:“我好像看见表舅了。”
      花知年一愣,道:“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云峥此刻应当在客栈休息,况且他武功尽失,凭她的脚力,没道理追不上。
      “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花知年看了看平安,道:“许是累了,昨夜里开始便没休息好,不如咱们回去吧。”
      也是,自己好歹还囫囵睡了一觉,花知年确确实实赶了一天一夜的马车,平安当下便觉歉意:“劳累你还出来陪我走着一路。”
      花知年展颜一笑,轻松道:“许多年不曾回来了,倒也怀念。”
      听这意思,花知年竟是敦城人么?不待她问,旁边一道虚掩着的门突然开了,里面几乎连滚带爬的跑出来一个衣着甚为暴露的女子,那女子经过平安身边时,脚下踩着裙带,啊呀一声摔了个结实,将二人唬了一跳。
      平安第一反应便是上前将人扶起来,那女子一抬头,看见平安的瞬间双目睁圆,一双鲜红的嘴唇在石板上磕破了,血珠子直冒。
      她听见那女子颤抖着道:“是、是你?”
      听见这话,莫说平安,连花知年都愣住了。平安犹疑着问道:“你是?”
      那女子一把抓住了平安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平安还要再问,便听那女子带着哭腔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花知年来不及阻止,平安将怀里的苏合香往暗处一扔,人往她怀里一送,直接推到了旁边的巷子里,花知年只好带着人躲起来。
      刚才那女子出来的门里冲出来几个手持长棍的卷毛汉子,四下张望了一阵,朝平安走过来,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问道:“喂!看见一个穿杏色裙子的女人没有?”
      平安一边弯着腰找东西,一边答:“啊?好像有,好像没有,我没留意呀。”
      那汉子狐疑地打量了平安一眼,问道:“你找什么?”
      平安叹口气,站起来道:“我方才买了一盒苏合香,也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撞了我一下,东西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那汉子左右看了一眼,四下无人,又问道:“你一个人?”
      这话问得太没水平,平安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还能再直白一些吗?嘴上回道道:“也许是刚才那人偷走了,我的扎鲁特去追去了。”
      卷毛汉子闻言一愣,将平安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不是蒙古部的人。”
      不是疑问,是笃定的语气,平安也将那汉子打量了一番,道:“我的母亲是中原人。”
      平安那位神秘的奶奶身上的确有异族血统,但不是蒙古部,只是这份血统遗传到平安身上,便只剩下了一丁半点,若是不说出来,倒也没什么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以那卷毛汉子将平安看了良久,确定此人衣着不凡,像是有家世的,不敢造次,这才打消了要将人打晕带回去的念头。
      卷毛汉子又问:“你的扎鲁特往哪里追去了?”
      平安随手指了个方向,那卷毛汉子带着人追了过去。
      二人将那女子身上的衣服换了,带着人回了客栈,待那女子将一脸的脂粉洗干净了,平安才认出这人竟是醴州城里那个卞郎的妻子。
      徐娘子见了平安,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多谢姑娘援手!”
      平安长这么大,第一次受人跪拜,惊吓不已,手忙脚乱的将人扶起来,问道:“当日醴州一别,我来不及再去见你,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徐娘子哽咽道:“那日回去后,婆婆责怪我为了一个丫头花去了家中的积蓄,待卞郎再回来,便同婆婆说要休了我。我当时心念已决,想着拿了休书便走,谁知,我那婆婆背着我找了人贩子,将我卖了!”
      花知年冷眼旁观,平安却是又怒又恼:“不想卞家竟然如此恶毒!”
      徐娘子抹了抹眼泪又道:“那些人贩子瞧我生育过的,年纪又大,便将我一路捆了买到西北,我原以为是卖给哪家做粗使,结果被他们卖进了妓馆,那妓馆往来都是些番邦人,打手又多,我只能忍辱,好不容易才趁他们不备逃了出来。”
      说到这里,徐娘子的眼泪又哗哗地流,平安掏了帕子替她搽脸,一时不知道如何劝解,只得温声宽慰。
      人贩子猖獗,若是官府不肯出手,仅凭江湖义气惩治,又能有多大的用处?平安此刻内心激愤,却也知道眼下自己无能为力。
      好在徐娘子是个明白人,知道平安虽然能救她,却无法凭一己之力断绝此事,只同平安说:“我是个运气好的,逃出来又遇着了姑娘,只可惜那些一同被卖过来的姐妹,还有不少都是稚童。”
      平安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道:眼下看着国运昌隆,可底下人的苦难,谁又肯真心多看两眼呢?
      这话到底没有说出来。徐娘子的经历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早已投井自尽了,如今醴州她是回不去了,敦州危险,她想了想,问道:“你今后作何打算?”
      徐娘子抬起头,看着平安,道:“我如今有家归不得,心里想着逃出来便去官府报案,是死是活也要挣扎一回才是。”
      平安却摇了摇头,徐娘子不解,想起适才平安同那汉子的对话,脸上不禁露出警觉的神色来。
      “姑娘可是有什么顾虑?”
      正是有顾虑,香坊身后不知道是哪位朝廷大员,贸然报官,不怕没有任何作用,却怕引火上身,招来杀身之祸,届时她救是不救?救了之后暴露行踪,以目前的情况,她并无把握可以同时对抗两路人马。
      可她不能告诉徐娘子这些隐情,只好同她道:“敦城远离京城,我怕你贸然报官,消息还不待传回去,便先惹来了那些人。”
      徐娘子一愣,皱眉道:“那,那依姑娘的意思是?”
      还好肯听劝,平安心里松了口气,道:“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香坊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不清楚,眼下要紧的,是你的安全。”
      “我一个人逃吗?”徐娘子怔了怔,看向平安和花知年,想了想又道:“我知道凭我一力改变不了什么。可我、可我又能去哪里?”
      不待平安和花知年说话,她又急切道:“二位可是要去关外?能否带上我?我、我不会多麻烦二位,只求二位可怜可怜我,到了关外,随意找个和善一些的人家,卖了我为奴为婢也行。”
      这话实在戳人,花知年面色不虞,抢先道:“徐嫂子误会了,表小姐既然救了你,必然不会让你自生自灭。敦州是待不得了,咱们的确要去山月关,但此去却是因着家中长辈病故,卖了你这样的话,以后还请不要说了,表小姐仁善,必会替你寻个好去处。”
      徐娘子闻言,当即千恩万谢,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花知年赶紧将人扶起来,道:“只是这一路艰苦,明日咱们便要启程,入了戈壁危险得紧,徐嫂子可要时时留神。”
      “多谢姑娘、多谢表小姐!”
      花知年又道:“如今天也晚了,也不知客房还够不够,不如徐嫂子今晚和我住吧。”
      徐娘子哪里不肯,道:“能有个休息的地方就够了,哪里还敢叨扰。”
      目送二人离开,平安瞧见花知年借着关门的动作朝她使了个眼色,待二人安顿好后,她敲开了云峥的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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