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屋》林兮依兮

8、花婆婆与百花屋

　　第八话 花婆婆与百花屋

　　红色的木桥和桥旁的花丛渐渐地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我们走在了一段窄窄的小路上。这条路落在了两处走势相对徐缓的小坡地间，笔直地往前延伸着，究竟是天然的还是人工造就的，一时竟看不出些明朗的异样来。傍着路的两旁，各生长着约半米宽齐膝的野花野草，黄黄绿绿的，混杂在一起；视线顺着较高处的山坡蓦然移动，心里不禁“呀”地一声，一幅人间不见的绘卷便映入眼帘！且看：

　　准是哪位聪明调皮的突然起了兴致，妙手一挥，让这世上种种缤纷繁杂的景致拼凑在了一块儿——挺拔的，如松杉竹柏阔梧桐，妖娆的，如桃李樱梨细杨柳，互为衬托，互为增色；风吹不走的，蓊蓊郁郁，随着风落了的，是画里一笔笔、一抹抹多姿多彩的诗歌！翠绿的，黯黄的，火红的，粉嫩的，雪白的，尽兴地交织在了一起；新芽初开柔弱稚嫩的，青春饱满活力四射的，到了生命尽头颓态尽显的，以可见的速度交替变幻着，阴晴风雨，四季轮回，仿佛乘着时光机穿梭在时间的走廊上；这眼前涌动着的，不仅仅是一层层色彩的浸晕，更是一股股生命的浪潮。

　　这手边的绘卷宛如热情的使者夹道欢迎一般，在头顶倾斜着交错相依，向着前方铺展开去，俨然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越是往前，小路也变得越来越窄，在尽头融汇成了一扇小拱门模样的出口——兴许是路的尽头——姑且这么猜测罢，因为充满着白色亮光的那端，除了左边一块布着青苔和绿色藤蔓的小石碑，并不能看清什么。不像尽头的尽头，好奇心和兴趣提起来了，戏剧舞台效果也是满分。

　　近了，近了。

　　“前面的路口便是终点，从那儿出去就到了花婆婆住的地方。”

　　他在我前面走着，步子轻盈而稳重。

　　“请问，刚才在那座桥上，如果没有通过考验的话，会怎么样啊？”
　　“会从桥上掉下去，然后，被汹涌的河水冲回岸边，可怕吧。”

　　听罢，我心里一惊，倒吸一口凉气，轻轻安慰着自己的小心脏。数秒后：

　　“害怕吗？”
　　“我吗？”
　　“嗯，这里没别人。我想知道，处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为了躲避危险，不得不听从莫名其妙的安排，跟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去往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你的心里，会觉得害怕吗？”

　　清风掠过指尖和发梢，嬉戏打闹着向着出口徐徐飞去，树影摇动，五颜六色的落叶如彩练一般飘落不停。他的话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落进了我刚刚平静没多久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层层涟漪；一圈一圈的涟漪轻轻地碰撞着我的心尖，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奇怪世界里身份尊贵的王子殿下，仅仅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普普通通的人，或许这就是他会突然这么问我的缘由所在吧。

　　害怕么？

　　要说一点儿都没有，那我准是看过了全部的剧本，才会勇敢地说出“我一点儿都不害怕”这样出戏感十足的话来。是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过害怕、不安——莫名地昏倒过去，再次睁开眼睛，一个超乎想象的世界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精灵，魔法，怪物……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我在这短短半天左右的时间里经历的事情，竟真真的不像一个梦！假使，这就是一个梦，而且，像极了电影里面上演的那样，仅凭自己的感知，我其实无法正确判断这个奇幻的世界倒底是现实还是梦境——那太糟糕了，我既没有能力去左右这个梦，也不确定这个梦会不会醒、又会是谁来将我从梦里唤醒。怎么说呢，现实也好，梦境也罢，我的的确确来到了这里，遇见了原本画不出一丁点儿交集的人，跟着他，正走在脚下这条通往“百花屋”的小路上——像这样的，无法左右的安排，新的落脚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对早已习惯了坐在行李箱上来回奔波的我来说，这些再熟悉不过的符号，从需要我一个人走下去开始直到现在，不知不觉地充斥着至今已从我手中溜走了二十三年的人生。所谓成长，便是照着规则，一点一点把人生里的空白填补成他人所期望、自己所希望的样子；我想我该怀着感激之情，对这些并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符号说声谢谢。

　　“谢谢你的关心，走过之前的那座桥后，我觉得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我想也是。”他顿了顿，话还没说完，“我保证，会让你平安回去。”

　　飘落的树叶，也随之极快地化成彩色的烟消失了，走在这条路上，听不到踩踏枯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得可以分辨出我们二人的脚步。

　　走近了，青色的石碑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大大的“花”字，右侧还雕了一串枝蔓和几点花骨朵，会是什么花呢？来不及细看，还有几步，出口已然到了。

　　穿过白色亮光的帷幕，新的舞台剧即将登场。
　　表演者将用她的歌喉，赢得无数鲜花和掌声。

　　哗！豁然开朗。这儿的山像极了一只巨大的玉瓷碗，我们就站在高高的、窄窄的碗沿上！远远的碗底，落了一片白净丰美的湖，湖里倒映着天和云，湖的中央是一座五彩缤纷的小岛，岛上生长着一栋又高又大的木屋子，红色为主，白色为辅，高高低低、前前后后爬着青色的藤蔓、开着成百上千簇绚烂多姿的花，风携着薄薄的水汽、淡淡的青草味和清幽的花香，带来了远胜过水上威尼斯的美好情调！倾斜的碗壁上绿草如茵，白色和淡黄色的小花散落其中，缀连不绝；从脚下延伸开一条不宽的小路，整整齐齐地铺着一块块木板，顺着陡得令人害怕的山坡落到了坡底，接着头也不回地奔向中央的白湖——我数了数，这样的小路的确一共有八条。现在，路上还看不到什么人影。

　　回头望了望身后，来时的景象已经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一块小小的石碑。

　　这里的风景，我应该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呢？对了……

　　“那里就是‘百花屋’了，我送你下去。”说着他便沿着小路往下走。

　　等一等，这要怎么下去？滑下去么？

　　我愣在原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迈出了步子，整个人随着山坡倾了过去，如履平地般在木板铺成的小路上走出去十来步远。

　　“殿下，长离殿下——”我几乎是以俯视的视角，一脸无助地看着他。
　　“怎么了？啊对了，忘了和你说这条路的秘密——花婆婆在这条路上施加了魔法，即使完全不懂得如何操控魔法的人，也可以像我这样轻松地走在上面。别害怕，没事的，走上来。”

　　虽然我相信他说的话，但光是想想走在这条倒挂在山坡上的路，心就有点儿发慌，心里一慌，两条腿就跟着发颤，更别说真的走上去了！我双脚局促地呆立在原地，满脸写着不知所措四个大字。

　　不行不行！铃，你怎么可以在这里退缩呢？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对不可以在这里停下来！不可以，不可以……我可以的，我可以做到的，嗯！

　　我闭上眼睛，调整气息，努力让整个儿身心放松下来。

　　“呼——”

　　过了五六秒，睁开眼睛，他还站在原处，耐心地等着我。

　　我终于开始挪动步子，慢慢坐下来，一边尽力克制着不去胡思乱想，一边试探着把脚一点一点地贴在木板上，两只手死死地抓住坡沿——先左脚，后右脚——两只脚都放上去后，像触电一般，立马从脚底传来一种神奇的感觉，心里酥酥麻麻的，温暖而又充满了安全感，稍稍让我安心了一点。

　　一不做，二不休。

　　“啊——”一咬牙，一闭眼，两手一松，“嗒嗒”，我顺势走了上去；与其说是走上去，倒不如说差点跑了起来，心里已经做好了“咕噜咕噜”滚下山坡的准备。

　　但是，一瞬间重力方向的明显转变以及随后的平稳感，让我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急忙刹住脚步，睁开眼睛。

　　“你看，我说了没事吧。”两人稳稳地站在这条小路上，他平静地看着我，口吻和神情一致、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温柔。
　　只差两三步的距离，我就要撞上他了，可他却一动不动的，似乎一点主动避闪的意思都没有。

　　我连忙往后退了两小步。

　　“太、太神奇了！”
　　“继续走吧。”

　　亲爱的朋友，我情不自禁地想抒发一下此时的感受，走在这条两旁长满了花花草草的木甬道上，整个世界仿佛倾转了将近九十度，没错，整个儿转了过来，你要是亲自走在这上面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天还是那片天，云还是那朵云，远处的湖泊却像一枚巨大的玉环套在了高耸的七彩木屋上，好看极了，但是不禁担心它那银光闪闪的湖水会突然溢出来，接着宛如瀑布一般沿着长长的小路飞泻而下！

　　他说，花婆婆这样做是为了方便这里的人进出。

　　不一会儿，我们走到了山坡底，距离百花屋还有几十米远——视角再次往回倾转了将近九十度，世界又变回了正常的模样。

　　“我只能送到这里，再往那边去的话婆婆恐怕会不高兴的。”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右手里攥着什么，对我说，“把手伸出来，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我伸出左手，他将一串细珠手链放在了我的手心。手链散发着暖意，是用一颗颗绿豆大小的白色珠子串成的，每粒珠子都洁白得没有一丝瑕疵，间有着三颗星星形状的红玛瑙，透着迷人的红色光泽，饱满而温润。

　　“这是？”
　　“一件信物，务必带在身上，如果遇到危险，只要紧紧抓住这串手链，在心里默念，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立马赶过来。但记住，注入这串手链的魔力只能提供三次使用的机会，每用去一次就会有一颗红色的玛瑙星变暗，三颗星石全部变暗的话，手链也会自动消失。还有，不要让这里的任何人知道这串手链的秘密，最好，也包括花婆婆。分别之后，我不能常来这里，之后能否再见也很难说，把它交给你，至少我会放心一些。”
　　“嗯，我记住了。”

　　起风了，脸颊和指尖都能感受到这种轻柔的拂动，接着往身后去；身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涌起了一道道长长的碧浪。

　　“花婆婆应该快到了。”他转过身，驻足望向百花屋的方向，“来了。”

　　花婆婆？只见远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脚下好似乘着疾风，正飞也似地朝这边移动；是的，我用了“移动”这个词来描述，因为她穿了一身古典风格的暗蓝色连衣裙，完全遮住了双脚，两手像是背在身后，看不到幅度明显的动作——超现实嘛，我现在很能理解了。

　　近了——近了——就在眼前——“哗啦哗啦”，一阵强烈的风吹过，不住地拍打着我的衣袖和裤管，她稳稳地停在了我们面前。
　　风也停住了。
　　她，就是花婆婆。

　　“小离，好些年没有来看婆婆，可想死婆婆了！来，快让婆婆好好抱抱！”说着便走上前一把将殿下搂入怀中。
　　“婆婆，小离也很想您。”
　　“我的好孩子，这三年在外面过得还好吗？有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坏人？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跟婆婆讲，婆婆一定帮你出气！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了，可怜的孩子……”
　　眼前的这位老婆婆对殿下的宠爱，便是如我这样的外人看在眼里，内心的羡慕之意也油然而生。
　　“婆婆，我很好，您不用担心我。小离现在已经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此情此景，真好啊。

　　“婆婆，我之前和您说了，今天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她这才松开双手，注意到站在殿下侧后方的我，慈祥和蔼的脸上仿佛渐渐覆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冰纱，明亮深邃的眼睛盯着我上下打量。
　　“花婆婆……您好。”

　　简单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眼里露出了蕴味深长的笑意，她径直走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铃，对吧？”
　　“是的，婆婆。”
　　“多标致的姑娘，多漂亮的一双手啊！好，好姑娘，婆婆答应收留你了，不嫌弃的话，跟随婆婆去百花屋住下吧。”
　　“谢谢婆婆。”

　　她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就要往百花屋那儿走，刚要迈出两步，突然转过身来，一本正经而又戏谑地说道：

　　“小离，不可以再跟过来了哦。虽然婆婆也想带你过去，但是规矩毕竟是规矩。放心吧，婆婆既然答应帮忙，会替你照顾好铃姑娘的。”
　　“嗯，小离知道。非常谢谢您，婆婆。”他微笑着回应道，“岁末佳节，小离再来看望您。”
　　顿了一两秒，他看向了我：
　　“我要走了，这段时间你要听婆婆的话，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再作安排接你回去。”
　　“嗯，知道了，谢谢你。”
　　“好孩子，回去吧。”

　　殿下恭敬地向花婆婆行了一个半身礼，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穿过花草依依的山坡，消失在了山的那头。

　　“铃姑娘，那我们走吧。”

　　之前的顾虑……似乎有点多余诶。

　　她用右手牵着我的左手，我跟在后面一步一步走着——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刻在花婆婆手上凹凹凸凸的皱褶，这是年岁走过所留下的痕迹，总有一天，我这双漂亮细嫩的手，也会变成这副模样；但是呢，从这双未经粉饰的手中传递出来的巨大的温暖，却有着让一个陌生人内心感到无比安心的力量。

　　尽管人们无法阻止时光改变外在的样貌，但是完全可以在心间建起一座屹立一生的美丽城堡。

　　不多会儿，我跟着花婆婆来到了湖岸边。清澈的湖面上生着几处绿色的荷叶，田田的碧浪间浮动着几朵大大小小粉红的荷花，还有漂着的马蹄形莲叶，上面静静地卧着粉白色和蓝紫色的睡莲。中央的岛屿以及岛上漂亮的花丛、屋子，已经近在眼前了——从近处看能看得更清晰，分布整齐的花圃旁有许多穿着一样的红白色长裙的人，有的提着绿色的喷壶在浇花，有的则是在采摘，摘下的花便放进手边的竹篮子里，还有一位，捧着本子拿着笔边看边记录着什么；长着花花草草的红白色木屋，共有五层，每一层外面的走廊上，也有穿着相同衣服的人在忙活着什么，只不过看上去年纪小很多。从高处的某层阁楼，传来了一阵阵悠远平缓的琴声，是从没有听过的曲目。

　　我来了。

　　但仔细看，从岛上到岸边，除了平静的湖面，一座桥、一艘船都没有，该……怎么过去呢？

　　花婆婆松开我的手，眼看着就要往湖面上走。

　　“花婆婆，请等一下！”我急忙喊住了她。
　　“怎么了，好姑娘，改变主意了？嗯——现在赶回去找小离好好商量商量，或许还来得及。”
　　“没有没有！我想问的是，婆婆，这片湖……您要这么走过去吗？”
　　“哈哈哈哈！”她爽朗地笑了起来，“没错！但是，有一点要记住，和铺在山坡上的那条路不一样，如果无法抛弃心中的杂念，水上的这条路可是不会出现的。好姑娘，你有决心走过来吗？”
　　说完，花婆婆便稳稳地踩在了湖面上，头也不回地朝着中央的岛屿走去，留下了一串串细细的波纹。
　　“怎么，这就不敢啦？铃姑娘，需不需要婆婆通知离儿带你回去？”

　　不！此刻，我已经别无选择。

　　“不用。”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呼出——我出发了！明明是柔弱至极的水，在脚下却变得出奇地坚实，好似有支撑起天柱的力量！每一步落处生出一圈圈涟漪，踩在上面的时候它们不急着立刻散开，而是留着环形的凹凸印子，一拿开脚便恢复了正常，水面随即快速地归于平静；微微的风，混杂在一起的花香，踩踏水面发出的波浪声，我的感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灵敏；水面上下，是两个颠倒的世界，大到青天，小至秋毫，完全一致，而现在，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似乎连虚实这一点也没有那么地泾渭分明。

　　两步并作一步，带着几片水花，我跳到了岛上。回头望望身后十来米远的湖对岸和湖面上残存的一串串细微的波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就这么走了过来！

　　“好姑娘，走，我们到了。”

　　花婆婆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后面，沿着穿过一大片草坪的石子路，走向那座愈发变得高大的“百花屋”。

　　“花婆婆回来了，还有一位漂亮的姐姐！”一句声音稚嫩的喊声从楼上的走廊传来。

　　一时，周围安静了些许。路上，两旁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不时听到两三句听不太清晰的低声议论，令我不得不拘谨起来。

　　“活儿没干完的，都继续忙去吧。”

　　聚焦再我身上的目光一下子消散了，大家浇花的浇花，采摘的采摘，记录的记录，我顿时感觉轻松多了。
　　前方，百花屋越来越近了，本来关着的的田园式正门，随着花婆婆的走近，现在正慢慢打开。
　　我攥紧了手心，朝着那白色的木门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