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寂寂》韶芊

30、重逢恍如梦

　　阔别八年多的宋侃与李檍夫妻俩不期而遇，刹那间，两人都难免将信将疑：这是真的？还是幻觉？

　　夫妻俩怔怔互望着，一方面认出了彼此，另一方面也惊心于对方的变化！这一年，他们俩虚岁都是三十七，却由于各自经历过了太多风霜，两人外表都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宋侃有明显鬆垂的眼袋。李檍则是颊侧凹陷，腮骨位置也下降了一些。

　　然而，正因为看到对方不全像记忆里年轻的模样，他们俩才敢确定，这不是一场白日梦，而是真实的重逢...

　　京兆尹张筠目睹宋侃、李檍夫妻俩相认，也跟着有点兴奋。不过，最惊喜的人当然是宋侃，他不仅见到了久寻不着的妻子，也获知了女儿即将嫁给京兆尹的儿子，真是喜上加喜啊！

　　这一天下午，宋侃自然没有心情再做生意了。他关了店门，就请张大人与内人一起到店铺后面的小厅去坐一坐，好详谈过去八年种种...

　　原来，八年多以前，宋侃在邠州之战期间被俘时，他刚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结果他右手腕、右膝盖都骨折了。所幸，善待俘虏的敌方将领霍彦威眼看宋侃行动不便，就没有在释俘的时候放他走，而请了大夫为他接骨，又留他在邠州城的监狱内休养。

　　假如宋侃当时报出了歧王李茂贞之子的身份，那么，霍彦威就一定会给他特殊待遇，不会送他进监狱了。可是，宋侃为了歧国着想，唯恐成为朱梁皇朝要挟歧国的人质，宁愿守口如瓶。因此，他必须在阴湿的监狱里过冬，那未免带给了他一点风湿，导致血脉不畅、积淤凝滞，很不利于养伤，使得他骨骼关节愈合非常缓慢。

　　好不容易冬去春来，宋侃却仍然尚未复原。霍彦威则因为守住邠州有功，在新的一年（西元916年）来临之际升了官，获得宣义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北面行营副招讨等使、特进、检校太傅等荣衔。霍彦威准备离开邠州去赴任时，并未忘记宋侃，特地交代继任者，等到宋侃伤癒了，就放他出狱。

　　宋侃一直在邠州监狱内熬到了仲夏，才总算重新能够活动自如。他获释那天，身上仅剩一点碎银子，买不起马，只能徒步往凤翔的方向前进，并且沿路走走停停，打零工赚旅费。这样耽搁了很多时间，以致回到凤翔时，已是初秋。李檍早已在数月前就被李茂贞赶出了家门，而霓儿也跟着离去了。

　　历劫归来的宋侃惊闻幼子雷儿夭折了，妻女则不知去向，简直无法承受！他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以后，他跑到父亲的书房去，苦苦跪求父亲让他去把妻女找回来。偏偏，李茂贞不为所动。

　　“你要是敢去找那个不祥的女人，就再也不必回来了！”李茂贞粗声咆哮道：“告诉你，我已经把那个不孝儿媳从家谱上除名了！你若是还要她，就没有我这个父亲！”

　　宋侃慑于父亲的威严，加上他又不知李檍、霓儿母女俩身在何方，要去茫茫人海之中寻觅，并没有把握找得到，就只好顺从父亲，留在凤翔。不过，他怎么也不肯让父亲讬媒为他找再婚对象。他特地请来了一位大夫，证明他自从在邠州受伤被俘之后，吃了太多苦，折腾得身弱体虚，得要慢慢静心调养，起码一两年之内不宜行房。

　　李茂贞听得出来，大夫所言属实，就不勉强宋侃再娶了。后来，宋侃身体渐渐复原，其实可以重振雄风了，但是他闷不吭声，他父亲也就浑然忘了这回事，甚至没再赐一名侍妾给他。

　　宋侃过着类似鳏夫的生活，固然颇为难熬，却心安理得。那是因为，他瞒着父亲，偷偷派人到处去打听李檍、霓儿母女俩的下落，并且怀抱着希望，相信有朝一日，将能与李檍、霓儿母女俩重聚，那么最好不要另外建立一个家，免得未来两个家要合一，会很麻烦，李檍也会不悦...

　　这些是宋侃的心底话，只是当着准亲家公张筠的面，不好说出来，必得等到跟李檍独处时才好讲。此时此刻，在张筠面前，宋侃只能含糊其辞，大略提了一下曾经频频暗中花钱请人到凤翔周围城镇去，探问有没有人看到像是李檍和霓儿的一对母女，就接着叙述凤翔往事…

　　原来，在过去八年之内，有鉴于时局混乱，凤翔歧王府越来越戒备森严。歧王李茂贞严禁属下谈论关于歧王府的任何事情。难怪李檍每次花钱请人去凤翔探问宋侃是否回去了，回复都是没听说。

　　这八年来，凤翔倒是大致平静。在朱梁复灭之前，凤翔一直继续使用前唐的天佑年号。李茂贞拒绝承认朱梁，可是也不敢称帝，最多只册封了正妻刘氏为后，那算是皇后或王后，李茂贞也没有解释，似乎模棱两可。他本身则照旧自称歧王，却使用天子礼仪，又在歧国设置了中书令、开府仪同三司、翰林学士、枢密院等等通常只有中央朝廷才具备的官职。

　　这种有称帝之实，而无称帝之名的做法，到底带给了李茂贞一些空间。在朱梁与晋国连年苦战期间，歧国有幸得以置身事外。

　　然而，到了晋国于同光元年（西元923年）消灭朱梁，更改国号为唐以后，李茂贞自知灰色地带从此难保，既然实力不敌，唯有归顺一途。于是，李茂贞在同光二年（西元924年）阴历正月向李存勖上表称臣。

　　李存勖欣喜李茂贞不战而降，就在阴历二月十三（阳历三月二十日）恰逢春分的好日子晋封李茂贞为秦王。这可是个特殊的封号，打从唐高祖给次子李世民担任过了，历代就一直避讳，再也无人能得，却让李存勖赐给了李茂贞，实为无上的荣耀！

　　尽管如此，李茂贞生性好强，屈居于李存勖之下，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而日渐积鬱成疾。李茂贞年事已高，禁不起久病，就在阴历四月十一日（阳历五月十七日）去世了，享年虚岁六十九。

　　宋侃失去严父之后，才从嫡母口中得知，父亲生前有一天私下交代嫡母，要转交给侃儿一封遗书。善良的嫡母不负所讬，不曾偷看，就原封不动拿给了宋侃。

　　当宋侃拆开信封时，赫然发现其中并无只字片语，仅有一张地图。他按照地图标示的地点去搜索，结果挖出了一箱金元宝！

　　宋侃目瞪口呆，注视着闪闪发光的金元宝，恍然大悟：这是父亲多给侃儿的一份遗产！为的是让侃儿有足够的财力独闯天涯，去寻找念念不忘的妻女...

　　这样看来，父亲生前已经后悔赶走李檍了，只不过，父亲个性太倔强，绝对不会开口承认而已。宋侃思量至此，不由得为严父留到身后才默默表达的父爱，而痛哭失声...

　　李茂贞的遗体按惯例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然后下葬。宋侃送葬过后，就在当天夜晚留书出走，在信上对嫡母以及兄弟们表示：这样做乃是为了找回妻女来祭拜父王，才不留在家中守孝，但只身在外期间，照样会遵循守孝茹素的规范，并且无论找不找得到妻女，都会为父王周年祭而回家一趟...

　　宋侃单骑离开了凤翔，首先亲自到凤翔附近，他早已讬人去打探过的一些小镇去看看。他判断，八年前李檍带着仍是女童的霓儿，不太可能走远。直到确认这些小镇都没有李檍、霓儿母女俩的踪影，他才忽然转念：其实，长安离凤翔也不算太远...

　　凭宋侃对李檍的了解，他越想越认为：李檍很可能会带女儿返回娘家皇朝的故都长安...

　　于是，宋侃终归将目标转向长安。他在落叶纷飞的深秋抵达了曾于朱梁时代重建的长安小城，第一件事就是搜购古董，尤其挑明了要买从大唐故宫遗址挖掘出来的宝物。他的想法是，只要李檍这八年来有办法谋生，存了一些钱，就必然会动念寻回娘家皇室失落的传世珍宝，那么，在搜寻故宫遗物的过程之中，就有机会遇到李檍...

　　毕竟，宋侃与李檍真正共渡的婚姻生活只有两年多，而且在那两年多之内从不曾自立门户，就未能让宋侃领略李檍节约的习性。李檍经营书肆这八年多以来，虽有积蓄，她却舍不得用来购买古董。纵使她晓得，长安古董市场必然有大唐故宫遗物，但她宁愿把存款用来购买租用的店面以及租住的民宅，觉得不用再按月付租金才比较实惠，因此从不涉足古董市场。

　　所幸，宋侃虽没料中李檍省吃俭用的作风，夫妻俩终究还是在宋侃的古董店团圆了。夫妻俩都很感激命运，也对无意间帮了大忙的准亲家公张筠道谢不已...

　　张筠当然很为准亲家高兴，只不过发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获悉准儿媳的祖父在这一年内过世，禄儿的婚礼又要延期了！

　　依据传统习俗，未嫁的孙女必须为祖父守孝一年。因此，宋霓必须等到次年夏天，祖父周年祭完成以后，才能够结婚。

　　张禄与宋霓两人不免为此失望。然而，他们俩都愿意遵守礼教，否则于心难安。

　　此外，宋侃既然找到了妻女，照规矩应当赶快带妻女回凤翔去守孝。然而，当宋侃表示要准备三人同返凤翔时，李檍却提出了异议。

　　“我们一旦回到了凤翔，至少得待到父王的禫祭过后。”李檍摇头说道：“那霓儿的婚礼怎么办？难道要张家去凤翔迎亲？那就得让霓儿从正在守孝的丧家嫁出去，未免显得不太吉利。”

　　“那你说该怎么办？”宋侃蹙眉问道：“难道要先办霓儿的婚事，再回凤翔？那就要等到父王周年祭过后啊！父王的周年祭，我们应该在场才对。我在留给嫡母还有兄弟们的信上说了，即使找不到妻女，我也会回去参加父王的周年祭。”

　　“我们恐怕得要折衷一下。”李檍慢条斯理答道：“古礼规定为父母守孝三年的三年其实是虚数，普遍的做法都是满了二十七个月，过了禫祭，即可除孝，比三周年提早了九个月。按照这种计算方式，霓儿要为她祖父守孝一年，也不妨提前三个月除孝。虽然祖父母之丧的一年守孝期比较短，一般是要守滿一年，但是变通一下，相信她祖父也会希望她早点出嫁。我们干脆挑个明年正月十一以后的好日子，先把霓儿嫁到张家去，再赶在父王周年祭之前，回凤翔去。”

　　“嗯！”宋侃沉吟道：“看来，大概很难有更好的办法了。”

　　夫妻俩再琢磨了一番，又找张筠商议，结果一致决定，将把儿女婚期订于次年正月二十日，恰好与宋侃当初迎娶李檍的日期同月同日！纵然在他们的时代并没有人庆祝结婚纪念日，夫妻两人却仍很喜欢这个巧合。算来，霓儿的大喜之日，将是她父母结婚二十二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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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所述关于朱梁皇朝将领霍彦威的升迁、歧国在夹缝中求存的做法，以及李茂贞受封为秦王与他去世的确切时间，皆根据正史。
本书是《末代公主》系列第六部，书名《长安寂寂》出自于韦庄的《秦妇吟》之中一句“长安寂寂今何有”，女主角是大唐末代平原公主李檍。连载期间定于中国的周五与周六（美国的周四与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