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寂寂》韶芊

29、珍宝归故主

　　朱梁龙德三年阴历十月八日（西元923年阳历十一月十八日），在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手下大将李嗣源率军攻入汴梁前夕，梁末帝朱友贞命令控鹤都将皇甫麟刺杀他，以免受辱。皇甫麟奉命弑君后，毅然自刎。

　　次日早晨，李嗣源兵临汴梁城下。开封尹王瓒开城门投降。

　　朱梁灭亡的消息迅速传到了由前唐故都长安改建而成的大安小城，让前唐平原公主李檍获悉，篡夺她娘家天下的朱梁皇朝仅有十六年国祚就倾复了。她不禁暗嘲朱梁罪有应得，内心颇感痛快！

　　同时，永平军节度使兼大安府尹张筠却是满心焦虑不安。他自认唯有归降一途，只不知，新皇帝李存勖会如何对待降将？

　　所幸就在这个月之内，李存勖遣使招抚各地节度使。朱梁皇朝委任的五十多名节度使皆以恭顺的态度回复，一致上表入贡。张筠亦属其中。

　　后来，在同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一日（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李存勖下诏更改大安府为京兆府，恢复长安城旧名，并任命张筠为西都留守、行京兆尹，等于让张筠官居原位。张筠总算鬆了一口气，可以定下心来为幼子张禄张罗婚事了。只是这时候已近年底，而腊月祭祀繁多，张筠就等到过了年，才选在同光二年阴历正月初十（西元924年阳历二月十七日），亦即书肆于大年初五开门以后，配合庙学旬休的第一个假日，讬媒去向禄儿意中人宋霓的母亲李檍登门提亲。

　　李檍应允了这门亲事，送走了媒婆之后，笑问霓儿为何在众多求婚者之中选择了张禄？这才得知，原来，霓儿开给了每名求婚者一个同样的条件，竟是要未来的夫君奉养岳母！

　　一般庙学男生既然仍在学，尚未取得谋生能力，若真要奉养岳母，就必须征得家长同意才行，而这种要求并不符合传统习俗，很难获得男方家长认可。唯有张禄确知父亲生性乐善好施，必会允许。况且，张禄的母亲去世以后，他父亲虽有几名侍妾，却没有正式续弦；换言之，宋霓嫁给张禄，就不用侍奉婆母，依旧能够全心全意对生母尽孝...

　　李檍听着霓儿的回答，越听越忍不住热泪盈眶，嘴上却故意啐道：“你娘又没老，明明可以自食其力，哪需要什么奉养？你自己喜不喜欢对方才最重要。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张禄哪一点让你看上了眼。你要是说不出来呀，娘干脆通知张家退婚好了，免得误了你终身！”

　　“什么？”霓儿没听出母亲话中真正的用意，只被“退婚”二字吓到了，顿时着急嚷道：“那怎么行？张家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们不能害他们颜面扫地啊！”

　　“哦？你不想退婚，那就告诉娘，你到底喜不喜欢张禄？”李檍紧盯着问道。

　　“我，哎呀！要怎么说呢？”霓儿含羞答道：“张禄那个人，很可靠嘛！我猜想，他会像爹对娘那样，处处让着我。”

　　李檍听霓儿提起了宋侃，不由得感伤，却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只顾淡然回道：“好吧！只要你确定，他会对你好，而你也很满意他，娘就放心了。”

　　宋霓的终身大事从此敲定了。本来，张禄意欲安排双方家长尽快会面，以议定婚期。偏偏不凑巧，他父亲张筠接获圣旨，奉命要在阴历二月入朝，京兆尹事务则暂时交由副手代理，不确定需要在京城洛阳待多久，只好暂且搁置会见准亲家母之事。

　　张筠这趟进京，为的是皇帝谕令他去禀报前唐诸位先皇陵寝的概况。原来，现任皇帝李存勖既然号称继承大唐皇室，就得要重视长安城外的皇陵。

　　生性热心的张筠面圣时，趁机谈到了洛阳附近的和陵，建议将朱梁时代当作庶人草草掩埋的何皇后灵柩迁移到和陵与唐昭宗合葬。当朝皇帝李存勖听了，觉得张筠所言很有道理，也合乎本朝尊奉大唐前辈的宗旨，当下就准奏了。接下来，君臣二人的话题还是以长安皇陵为主。

　　维修长安皇陵之于张筠，可真是一件苦差事，因为自从大唐皇室被迫迁都洛阳之后，长安皇陵长期无人管理，早已被贼帅温韬率众盗掘多次。唐太宗的昭陵所受破坏尤为严重。

　　深明事理的皇帝李存勖听取了张筠的汇报，并未苛责张筠，只是在阴历三月任命工部侍郎李途为长安按视诸陵使，伴随张筠回长安，协助张筠修复大唐皇陵。这一座又一座皇陵的整修工程非常浩大，以致张筠天天在处理京兆尹政务之外，还必须忙着监工，不得不决定要禄儿等到年底再完婚。尽管那些工程到了年底也无法全部完成，但是冬季风雪将会迫使工人们暂时停工，那就能让张筠喘一口气，从初冬开始为禄儿筹划婚礼。

　　在这一年初冬，长安城第一个下雪的日子，张筠终于有了一个空闲的下午。他派遣家丁驾马车前往侃悦堂书肆，去接准亲家母李檍来会谈儿女亲事。

　　张府家丁驾着马车，将李檍载入了华丽的官邸。张筠坐在花厅内等候李檍，一见李檍走进来，居然站起来迎接，毫无官架子。

　　李檍注意到了张筠身量跟他小儿子张禄差不多，皆属当代北方男子的中等个子，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七三，但比起年仅二十出头的张禄，貌似年逾五十的张筠反而较为瘦削，完全没有中年发福。张筠精明的神情也迥异于张禄的敦厚。显然，张筠是一位杰出能干的父亲，而张禄在父荫之下无忧无虑成长，才养成了憨直纯真的品性。

　　张筠请李檍坐上了上座，就叫丫鬟拿来了一个底部约有盘子大小的圆形锦盒，说要给亲家母一份见面礼。

　　李檍接过了锦盒，道了谢，正要顺手把锦盒放到茶几上，却听张筠笑道：“亲家母，请打开来瞧瞧！”

　　于是，李檍恭敬不如从命，伸手掀开了锦盒盖子。然后，她朝盒内一看，就怔住了———这盒子装着的，竟是久违多年的无瑕白玉茶壶！

　　霎时之间，李檍控制不住自己，潸然泪下...

　　张筠眼看李檍落泪，不禁吃了一惊，忍不住问：“亲家母这是怎么了？这白玉茶壶———？”

　　“这白玉茶壶，原本属于大唐皇室。”李檍太激动了，未经思索，就直言答道：“大唐皇朝被迫迁都到洛阳去之前，在长安宫苑掩埋了好些沉重或易碎的宝物，其中，就包括这白玉茶壶。”

　　“真不可思议，这白玉茶壶竟然曾是皇家珍宝！”张筠惊叹道，又不禁满怀好奇问道：“那么，亲家母怎会知道呢？亲家母与大唐皇室有何关连？”

　　“我———”李檍迟疑了，不知该不该说？

　　她稍加考虑，结果认为，让霓儿的夫家晓得实情，应当有助于提高霓儿在夫家的地位才对。她想定了，就轻叹道：“说来，亲家公或许不信，我乃是唐昭宗的次女，亦是何皇后亲生的嫡出女儿，曾经受封为平原公主。”

　　张筠一听，就明白为何准亲家母看来有一种不同凡响的贵气了。张筠赶紧拱手说道：“亲家母的话，我哪会不信呢？何况，亲家母气质非常高贵，一看即知，绝对不是普通人。只是没料到，亲家母原本是天潢贵胄而已。真是失敬、失敬！”

　　“亲家公别客气！”李檍谦逊道：“国破家亡，我早已不是公主。亲家公可千万别把这公主身份当一回事！若不是亲家公问起来，其实我宁愿不提。”

　　“那么，幸好我问了，不然岂不永远不会得知，我的小儿媳妇竟有皇家血统啊！这可真是一份殊荣！”张筠眉开眼笑说道：“再说，亲家母可别妄自菲薄！当今圣上恢复国号为唐，七庙之中，除了皇上本身的父祖三代以外，也供奉着唐高祖、唐太宗、唐懿宗、唐昭宗四位先皇。亲家母既然是唐昭宗的亲生女儿，如果让我奏明皇上，想必皇上会册封亲家母为长公主。”

　　原来，建立后唐的李存勖为了彰显正统，就在天子按惯例应设的七庙之内，把皇室始祖、远祖，以及两位近代祖先的地位分别给了前唐的四位皇帝。尽管到了此时此刻，李檍才获知李存勖这种做法，她却一点也不讶异。政治操作她实在见得太多了。

　　正由于李檍厌倦了权谋，她根本不想与当朝皇室搭上任何瓜葛。于是，她连忙劝阻道：“请亲家公万万不要向当今圣上禀奏此事！我宁可待在民间。虽然书肆赚得不多，却够我过日子了。我的生活需求很简单，并不需要荣华富贵，倒是很乐意继续经营书肆，卖书给庙学的学子们，那有助于他们勤学上进，让我觉得活得相当有意义。”

　　“啊！亲家母这样清高，真有古代颜回之风，可敬可佩！”张筠由衷赞叹道。

　　“不过，话说回来，祖宗的遗产，我还是希望能收回来一些。”李檍郑重说道：“例如这白玉茶壶，本来配有六个茶杯。母后从中挑了一个白玉茶杯出来给我。掩埋的时候，白玉茶壶是跟五个白玉茶杯一起放在同一个宝盒之中入土。”

　　“哦？”张筠讶然回道：“可是我买这白玉茶壶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配套的茶杯呀！“

　　“那大概是挖到寳的人把白玉茶壶与茶杯分开来卖了。”李檍揣测道，又急促问道：“请问亲家公，这白玉茶壶是在何处购得？”

　　“是在一家新开的古董店。”张筠据实答道。

　　“那家古董店在哪儿？”李檍追问道：“可否请亲家公告诉我？或许，那家古董店还有更多从大明宫苑遗址挖出来的宝物。我想过去看看。”

　　“好！”张筠一口答应：“趁着快到年底了，公务比较少，我找一天下午，亲自带亲家母去一趟吧！”

　　张筠说到做到，果真在数日后抽出了时间，在下午乘马车去接李檍，同往那家位于城内西南隅的古董店。那家古董店很靠近大社坛，亦即原本位于大唐的太极宫城内，而在朱梁时代经过重修，目前让百姓进去祭拜的一座土地庙。

　　李檍跟随张筠踏进了土地庙旁边的古董店，随即整个人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店内掌柜竟不是陌生人，而是，八年来魂牵梦萦的宋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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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所提及朱梁灭亡的过程、张筠的官职，以及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尊奉大唐四位先皇为祖先，并任命工部侍郎李途为长安按视诸陵使，协助张筠整修长安皇陵之事，还有长安皇陵被盗掘的状况，皆依据正史。
本书是《末代公主》系列第六部，书名《长安寂寂》出自于韦庄的《秦妇吟》之中一句“长安寂寂今何有”，女主角是大唐末代平原公主李檍。连载期间定于中国的周五与周六（美国的周四与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