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书.总角谜局》念澜十六岁

51、第四卷棋局第五章

　　顾清樱觉出不对，一摸脉，瞬间发了火：“你昨晚上吃了行沈丹？然后吸入了迷香？”
　　行沈丹是雁荡独有的一种秘药，可抵御一切迷药毒香，但副作用是经脉中锥心刺骨之痛，内力不够者，甚至可能会活活痛死——这密药的原理就在于此，只要你够疼，你就昏不过去。
　　那迷香药效也很烈，独孤嫣昨晚装得游刃有余深不可测，实则身上又疼又晕，绑起洛儿后还受了许久的罪。现在身体虽然没太大损失，但精神上虚弱得很。程离索昨日虽然被拦下，但出于保险自己也提前吃了药，睁着眼在独孤嫣睡着后又警戒了半天，直到天明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唯一清醒的，便是被绑在一旁泪眼婆娑的洛儿，顾清樱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回到怀中女孩身上。
　　她心疼不已，又不想发火打扰，只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回榻上，又走到内室，安了离索的心——少年已经披衣起身，眼底下却是青黑的，见她进屋，颇为开心地喊了声“师姐”。
　　“再睡一会，不然长不高。”顾清樱是个让人一眼望过去就觉得静的女孩，轻声细语地安慰两句，屋中二人便都安心地又沉入梦乡。少女见他们俩睡熟了，转身解开洛儿身上的绳索，拎她出了房门，在楼道里转了一圈后，干脆破窗而出，翻到了房顶之上。
　　“这里比较清净。”顾清樱淡淡道，“姑娘腕上的伤口是小嫣所留，想必是与她冲突所致，昨晚她中的迷香，应该也是姑娘的手笔。”
　　“阿离和小嫣现下都有些疲累，所以劳烦姑娘再对我说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这副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吧。”
　　洛儿：“……”
　　两日的事情，多少细节，前因后果一一交代，足够说上半个时辰。这位温柔可亲的三姑娘，竟然就因心疼那兄妹疲惫，便拉着带伤的她上房重审，实在是护犊护到离谱。
　　那对兄妹也是一样，平日里机警谨慎，处处小心，据江湖传言所说，杀人办案时不眠不休几日几夜都是有的，怎得知道顾清樱要过来，一个个便惫懒得连床都不愿意起了？
　　被迫承受雁荡独树一帜兄弟情的洛儿不情不愿地又交待了一遍昨天的故事。
　　顾清樱手里捏着那几张离索他们之前记下来的纸，听得认真仔细，面色温和耐心。待洛儿把整个故事说完，才弯起眼睛笑道：“说谎不是个好习惯。”
　　洛儿呆了半晌，讷讷：“顾师姐是什么意思？”
　　顾清樱拍拍手，意味深长道：“中毒受伤的人再厉害，也不可能一口气制住那么多女子，还有创意地硬灌药毒死她们。钟元辰若真有这么高功夫，就不可能被你灌下药物昏睡了。小嫣对药理其实多是纸上谈兵，更勿论辨别人死前所中迷香多少，洛儿啊，你敢让我再去验一验那些女子们的尸首吗？”
　　少女睁大了眼眸，见鬼一般地看着她。
　　顾清樱轻轻叹息，这女子连叹气都是温温柔柔，她似乎很能理解洛儿的选择，只是有些遗憾地对她解释道：“钟元辰看上去虽然阴沉，实际上还是个少年心性，他那些恶名，都是家中父母故意散播出来毁他的。给无辜女子灌药这事，元辰做不出来。”
　　程离索和独孤嫣都不知道，钟祐在刚进雁荡时，曾惹恼过顾清樱。
　　入阁弟子人少事多，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外门带一阵学生的课业。顾清樱身为医者还要特殊些，授课之外，偶尔也会为学生把脉施针。
　　钟祐入山时痼疾缠身许久，又是京中送来的，领过身份腰牌后就被带去了顾清樱的药庐。并在药庐里撞上了包扎伤口的尚箫。
　　他对尚箫似乎早有耳闻，见到清俊少年后便兴致勃勃地搭起话来。然而尚箫是个淡漠的性子，只回了两句，便不再出声。钟祐年少气盛，被他冷待得有几分恼怒，顾清樱也看出了冷场，便笑着插话：“阿箫身上煞气重，外门弟子多惧怕他到躲着走，你这人倒是头一个上来就对他感兴趣的。”
　　钟祐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在下只是难得遇到比自己亲缘更淡的人，有些好奇罢了。”
　　“亲缘淡薄”是极委婉的话，尚箫的家人当年明明白白就是要尚箫死，这消息在雁荡算是个忌讳，流传并不广，竟也能被他得知。顾清樱心中防备陡生，差点要拔出剑来。倒是尚箫淡淡：“尚箫自有自己的亲缘，不劳阁下操心。”
　　少年人仙君一样精致的眉目清贵冷淡，若有若无地看了顾清樱一眼，也没露出什么笑容，便让她会意地安下了心——他的亲缘在雁荡，并不在那藏污纳垢的尚家里。
　　这事当时虽然放过，到底在顾清樱心里存了隔阂，闲暇之余，便把钟祐背后的家世查了个底朝天。没想到不查则已，一查之下，心软的顾三姑娘不仅原谅了这孩子阴沉古怪的性子，反而多了几分同情怜爱——任谁被自己父母挚亲灌下毒药废了身子缠绵病榻数年，都不可能再有一副和软的好性子。
　　本朝风气重文轻武，太祖又是武将拥立得的位子，对武将世家自然多有防备。一门兄弟几个都有军权，就再容不下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钟祐幼年进太学，七岁能跑马张弓，帝王在一次巡视时偶尔看到，还赏了他一对玉石白鹿。小孩子得意洋洋地拿赏回家，但白鹿映照在家里人惊惶的眼睛下，就是整个家族的催命符。帝王既已表态，臣子当闻弦歌知雅意，钟祐之父并几个叔伯长辈在书房里商议许久，最终一副药下去，彻底折了少年天才的根骨。
　　钟祐祖父自小便是全家最疼他的人，也曾对他寄予厚望，然而北境换防，钟将军当时恰巧不在家中，回来时为时已晚，再怎么责骂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孙儿的身体也好不起来了。
　　顾清樱明白了内情，便在私下给他花功夫细心调理。久而久之，那破损的身体竟真的重新好转起来，甚至可以蓄入内力练功。清樱不愿居功，又担心功夫再给他招致祸患，便嘱咐钟祐仅作保命之用，不要再把武艺恢复之事泄露给别人。而钟祐本就聪明，这些年饱受磋磨，早长了十个八个心眼，回京之后更是装起病弱来。
　　也幸好如此，这武艺才能让他在毒药迷香下护住自身心脉，在紧急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顾清樱在心里替钟祐后怕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用一双明眸盯着洛儿审视，那少女终于受不住，磕头道：“洛儿知错！钟少爷所中之毒是洛儿做的！天香楼的姊妹……也是我下手杀的。”
　　“为什么杀心如此之重？她们活着，也只会奇怪秋晴下毒发狂吧？”
　　“大概是钟祐挣扎时杀了秋晴，给了她嫁祸别人的思路。”程离索拎了个食盒，慢悠悠地踩着瓦片走来，他走到顾清樱身边，将食盒打开，从里面稳稳地托出一碟点心，两碟凉菜和两盏茶，并一一摆在地上。少年边和她们说话，边把其中一盏茶递给顾清樱：“阿姐，吃些早餐再审。”
　　顾清樱眼睛里跳动着轻松欢悦的笑意：“不睡啦？”
　　“我又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你千里迢迢过来，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顾清樱把手上的纸交给他，笑眯眯道：“既然不睡了，我们可以再看一看元辰的这个棋局。”
　　离索接过，又转着看了两眼：“卦象？阿姐有什么想法？”
　　顾清樱笑出了声：“是小嫣说的卦象吧？她就是懂得太多，把你也带进去了。孟瑛和元辰虽然精通《周易》，和他们一起玩的那两个都是秀才都没中过的真纨绔，你和他们玩《周易》？”
　　程离索叹息道：“离索明白，可这应也不是钟元辰和别人玩围棋剩下的残局。咱们书院调教过了的棋手，摆不出这么烂的棋局。”
　　“如果不是围棋呢？”顾清樱垂眸抿茶，“你二人直接从棋盘上看，先入为主的干扰可能大些，但我只能看到十字格上的黑白点，这样径直想，倒是更像双陆一些。”
　　“双陆？”离索目光一凝，看向洛儿，“那棋局是你摆的，还是钟祐摆的？”
　　洛儿结结巴巴：“是状元郎与探花郎摆的……他二人玩的时候，也确实说了些奇怪的话。”
　　她现在巴不得减轻自己的罪责，忙不迭地回忆细节：“状元郎向探花郎道谢，探花郎似乎不太高兴，但也笑着回敬了酒，说是朋友出的主意，自己也只是帮了个小忙，以后不必再提。”
　　是不必再提，还是不能再提？
　　独孤嫣醒来时，程离索已经带洛儿去了大理寺，顾清樱偏坐在床上，正拧着眉给钟祐把脉。
　　钟祐的情况很不好，洛儿所谓的“灌下去所有的药”，是真的把手上剩余的几种毒药全灌了下去。幸亏砒霜所剩不多，又与其他毒性相克，一时半会没有让他断气，但若再这样下去，钟祐活不过三天。
　　顾清樱一边感慨这人坎坷，一边当机立断用丹药吊住了他的命，对小妹交待道：“我得快些带他回山，实在不行，用功法逼毒也可以。”
　　独孤嫣小猫一样蜷到她怀里，垂头丧气道：“再过几日就是花朝节，我还想等事情结束了和你一起逛汴京呢。”
　　少女拍拍她的头，柔声安慰：“你们查得再快些，我帮元辰逼完毒就回来找你，行吗？”
　　独孤嫣有些不舍地应了，托小二雇马车送她带钟祐离开。
　　离索急匆匆回来时，马车已经出了城。少年跌足抱怨道：“怎么不让阿樱再等等，我都两个月没见她了，还没顾上说什么话。”
　　独孤嫣冲他摇了摇手里的纸：“先来看这个！安晓妍查到有用的消息了！阿离，我们一直以来的问题，说不定也可以解决了！”

　　嘉王再见到雁荡兄妹二人时，那两人像是放下了一块心中大石，脸上都是轻松带笑的。尤其独孤嫣，小姑娘红扑扑的脸颊沐浴在春日阳光里，有着京中闺秀身上都看不见的活泼生气。羽睫下黑水银一样的眼珠里光芒细碎，流转间自带三分媚态。
　　嘉王心头突地一跳，忽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独孤嫣为了躲避太子的骚扰和进宫之约，平日里总将自己往年幼处打扮，她身形娇小，姿态天真，虽然漂亮得紧，一眼看过去也只是个没长开的孩子。但今日打散了花苞一样的双环，换成了一个坠马髻，衬着橘红襦裙，霎时间就有了几分亭亭玉立的意思。
　　嘉王与她含笑的目光对上，莫名有几分心虚：“二小姐今日如此开心，可是案子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