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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卷墨香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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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明烟心头剧跳,她垂下眼,轻声:“说什么男子或暴徒,你自己和我报的年纪,不过是个小孩儿罢了。”说完这句话,她似乎怕对方不信自己不怕他似的,又踮起脚,拍了拍离索的脑袋。
这动作她做着十分生疏,因而有些笨拙,程离索却很是自然地微微屈下膝盖,满足地眯起眼睛。汪明烟紧盯着他,忽然意识到,这少年十分习惯被这样触碰,他大概有一个如此亲昵的长辈——也可能不是长辈,而是姐姐。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别扭,便收回手,认真道:“说实话,如果有人伤害了我的兄长家人,就算是去死,我也定会想办法让凶手先一步下地狱。”
她想起自家现状,话里便也含了煞气,程离索凝视她一会儿,蓦地笑道:“长进够快,知道自己家人要自己来救了。”
这样一折腾,两人回到矾楼的时候已是凌晨。汪明烟疲惫不堪,上床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才重新醒来。
她收拾好自己,打开屋门,发现程离索正百无聊赖地靠在自己房间的门板上,胳膊直直架出来,手心里举着几个油纸包好的肉馒头。
汪明烟被他清醒的眼神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对方道:“动作快点吧小姐,嘉王传来消息,你家里人判五日后问斩了。”
女孩一惊,险些把包子都掉下去,少年的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小心点儿,今日是惠泽的法事,在护国寺办,朋友一场,独孤二小姐必须去吊唁。”
“不去千佛塔查案子吗?”汪明烟有点焦急。
“我们现在进不去。”程离索烦躁地掐了掐眉心,“曾夤和我那对头都已知道我在查千佛塔大火,早晚会起疑。你要是替牢里的家人考虑,就别闹出太大动静。”他话里有些火气,又带着明显的犹豫,似乎在做着一些艰难的选择,汪明烟不明所以,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正尴尬间,却听少年声音冷淡:“我不可能让小嫣死。”
少女“嗯”了一声,蓦地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两步:“你是说……”
“五天时间,你我都只有五天时间。”他重复了一遍,却不看她,“五天之后,若还不能改变判决,要么我送你回牢,把小嫣换出来,要么我便去劫狱,直接带小嫣走。”
无论哪一种选择,她的家人都将避无可避地落入死亡的命运。
“怎么能这样!”少女又惊又怒,脱口抗议,说完后又觉得对方这样选也是无可厚非,她眼圈又红了,喃喃道:“至少我娘……女子会被送去教坊司,你能不能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把她救出来?”
离索摇头,诚恳道:“教坊司亦属于官家机构,不比天牢好脱身。我们现在已被无数眼睛盯上,到时候若救你母亲,只怕三人都会毙命。”
少女心头惊痛,更有说不出的失望:“我还以为咱们是朋友了……”
“我们是朋友,但那是我妹妹。”离索没有看她,只是轻声,“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不会骗你。起来吧,别让我真的走到那一步。”
因着临死前那句及时提醒,惠泽算是替官家挡了大灾,因次,法事也办得非常大,来吊唁的王公贵族也十分多。两人上过香,随着僧人们的引导在一旁就坐观礼。还未坐稳当,便听一句尖细悠长的内监唱喏从外面传来,內侍护持,小厮作陪,一群人众星拱月般的簇拥下,却是当朝太子现了身。
惠泽已封“国师”之名,太子便执弟子礼,也穿了一身麻衣素服。奈何他的排场还是太大,自己长得又细白瘦弱,混在人堆里,就总有种要被手下淹没了的无力感,怎么都不像是一国储君。汪明烟当年在京中君民共游的节日里见过太子,但当年她还是个万事礼为先的贵女,混在人群里共同下拜,莫说看了,连头也没敢抬几分。这几日受程离索这天地君亲谁都敢调戏的混球影响,胆子悄然大了不少,再加上早上的事有些破罐破摔,干脆只是微微低头弯腰,便抬起眼睛直接打量起来。
太子也按照礼节拈了香,还对着一众宾客说了些“痛心疾首”的话,眼睛扫过来时刚好对上她的,不知是不是汪明烟错觉,她生生在那张悲痛哀伤的白净面皮上看到了一丝飞快掠过的狡黠笑意。
手猛地被人握了一下,从早上便和她有些疏离的程离索突然上前半步,将她挡在身后,悄声厉喝:“你不要命了!”
汪明烟无端被骂,委屈之余,也奇怪这混小子突然谨慎的作风,她刚要吵回去,却见太子在说完祭辞后,带着身边那些熙熙攘攘穿过人群,竟直奔自己这边过来了。
程离索迈上了另外半步,他的肩膀有些紧张地绷起,拱手:“草民程离索,见过太子殿下。”
汪明烟下意识地想跟着行礼,却发现一根衣带不知何时被离索紧紧踩住,绷了一绷。这一下让她停了片刻。太子已到前来,亲切道:“程公子不必多礼,雁荡书院文为当世儒家魁首,武为中原正道豪杰,本宫能在此见到贵兄妹,实在是喜不自持,这大概是国师牵线作保,为本宫留下的一段缘分吧。”
他一句话点破了二人身份,又给雁荡戴了顶能捅破天的高帽子,程离索也只得摆出笑脸来,摇头:“殿下洪福,我兄妹二人也早就想一睹风采了。”他转身,握住汪明烟肩膀,暗中使力把她架在怀里:“小嫣,怎么这么不听话,见到殿下也不行礼?”
汪明烟心道你方才明明悄悄阻拦我,此刻甩什么黑锅。她不好发作,只得也甜甜笑道:“民女独孤嫣,见过殿下。”
太子笑道:“方才隔着人群,我便隐约觉得这边似乎有什么光彩照人,却原来是嫣妹妹的明眸,本宫上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奶娃娃呢,可还有印象么?”
汪明烟本能地觉得这话不对劲,程离索已经接过:“这丫头现在比奶娃娃也没长进多少,又不懂礼节,请殿下多多担待啦。”
太子不以为意地笑笑,目光却依然在汪明烟的脸上又停了一刻,那眼神像块冰糖,乍看过去透透亮亮温润坦荡,细品起来却藏着点儿能让舌尖雀跃的甜,是少女们最不会反感的那种贵公子的倾慕。汪明烟的脸瞬间就热了起来,心里却警钟长鸣——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独孤嫣,看太子这样两人之前也并不熟稔,怎么就赶在这种关口来和她花前月下一见钟情了呢?
程离索看在眼里,也不好多说,只道:“此地人多口杂,殿下若有话说,可等散场后再召见我等。”
太子矜贵地一点头,道:“你兄妹俩远道前来,自然要多聚聚,只是国师新丧,不便宴饮,不如待过一会法事结束后,陪本宫到这护国寺后的斋堂里用一用他们的素斋。”
程离索弯腰作揖:“多谢太子。”
太子转过身,又热热闹闹地走回了堂上珠帘后的主位,程离索呼了口气,悄悄拉过汪明烟,低声:“你想进东宫吗?”
“进东宫?你是说……”
“嗯,就是嫁进去。”
汪明烟心头一跳,瞪他:“怎么可能,那可是未来皇帝家的后院,凭我的家世,还不进去就让人家吃了。”
“还行,没被美色冲昏头脑。”程离索笑她,“他喜欢的不是你,是‘独孤嫣’的功夫和她身后雁荡书院的势力,皇家向来危险,娶了独孤嫣,相当于娶了个一流高手作护卫,这护卫还不会占用妻妾的位置,只能隐匿在宅邸之内,怎么看都赚大了。”
“可我又不是嫣小姐,”汪明烟白眼,“他从一开始就打错主意了。”少女犹豫一阵,问:“可如果是皇太子求娶,雁荡也很难推脱吧?嫣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我们还在想主意……”程离索叹气,“总之这位很危险,小嫣本尊对上他还能扑腾扑腾,你就不要去送死了。”
“扑腾?”
“小嫣功夫在身,身后也有我们。”程离索含糊过去,没有再多解释。
正在这时,又有內侍唱喏,人群微微骚动,却原来是左卫将军曾夤携嘉德帝姬共同前来了。
嘉德帝姬是今上的第一个女儿,年方十七,是京中有名的美人,在去年选了进士曾夤作驸马爷后,便极少出现在人们面前。她今日依礼穿了一身素白长裙,不戴钗环,不施粉黛,看着比普通官眷女子还要朴实得多。但毕竟天生丽质在那里,修肩长颈,肌肤莹白,斜飞的细长黛眉下压着一双凝如秋水的眼。端容肃穆,薄带轻愁,虽是哀悼的神色,却看不出普通闺玉的柔弱,而是如一枚散发着淡淡光辉的珍珠,自有上位者的气度。与之相比,旁边的驸马曾夤就显得苍老卑微了许多,越发的像个侍卫了。
这回盯着不错眼睛的变成了程离索,汪明烟轻轻咳了两声,见他还没反应,有些薄怒,轻声在他耳边喝道:“回神!人家已经是左卫将军的妻子了,你把眼睛贴上去做什么!”
程离索被惊了一下,才转回来,脸上却殊无笑意:“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对夫妻很有意思。”
汪明烟不屑:“我真是头一次见到你这种脸皮,看漂亮姑娘也能看得这么理直气壮。”
“我是山野村夫,本就没什么教养。”程离索随口道,“真有漂亮姑娘,多看两眼也是正常的。”
汪明烟被他噎得没办法,只得乖乖闭嘴,她又想起早上那一出,心里更气,干脆扭过头,再不理他。两人沉默着观完了剩下的法事,散场之时,才重新说上话。
程离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大小姐发了怒,眼珠一转,迅速堆起笑容,故意提高了声音:“这回就算师兄不好,师兄保证下次绝不再犯,消消气,行吗?小嫣……”
他那“嫣”字大概拖了半尺长的尾音,听着委屈又温柔,像极了哄耍性子妹妹的哥哥,引来周围一片含笑的凝视,汪明烟在众人的注视下禁不住地慌乱。少年却还嫌不够似的,冲她促狭地眨眨眼,又强调般慢慢喊了一声“小嫣”。
汪明烟心知他说的是“小烟”,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却听边上一个清润的嗓子插进来:“独孤二小姐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和兄长闹起来?”
她一回头,正对上嘉德帝姬那关切的眼神,神仙妃子一样的美人稳稳走来,与曾夤一同见了礼,笑道:“久闻雁荡兄妹和睦,虽非血亲,却如一家。今日见到程公子这样宠溺的兄长,本宫也羡慕得很,二小姐有何不满的呢?”
汪明烟被吓了一跳,急中生智间,压下嗓子冷冷:“哪有什么好兄长,不过是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程离索微笑:“帝姬见谅,小嫣只是孩子气,在京中玩野了不愿意回家,刚刚又得知我为寻她耍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就忍不住急了。”
嘉德帝姬也绽开一朵白昙花般温婉的笑:“有这种争执也难免,说开了便好。二小姐,你兄长也是好心,莫要再气了。”
汪明烟饶是女子,也在那笑影里晃了晃神,半真半假的火气更卸了干净,只能别过头,闷声:“嗯。”
满屋人都应和着笑起来,程离索借机上前一步,对曾夤行礼道:“前几日也是为了哄这孩子才叨扰将军,还请将军多多担待。”
汪明烟顶着独孤嫣的身份被他信口雌黄,背的黑锅都能拼成个王八壳儿,抬眼却见曾夤似乎比自己还要尴尬两分,堆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冲离索作揖摇头:“贵兄妹一切皆依大理寺规定行事,本官亦能理解,前日说话不当之处,反而要请程少侠宽宥才是。”
嘉德帝姬好奇道:“你们原来早见过了?这可真是缘分。”
离索刚想开口,汪明烟便先一步说:“惠泽法师是我书友,他忽然惨死,我无论如何也想知道来龙去脉。”
这丫头机灵起来不输真正的独孤嫣,程离索在心里悄悄赞了一句,装作无奈道:“喏,就是这样,耽误左卫将军的差事,离索非常过意不去。”
嘉德帝姬笑起来,摸摸汪明烟的头,叹道:“当时我们夫妇与父皇等人都坐在千佛塔的影壁对面,国师则站在影壁旁,怎料那经文现世仅盏茶时间,便从中间烧起了火,并夹杂着什么东西炸了的尖锐声响。国师大概是离得近,反应更快些,出言示警,侍卫们才来得及从中央将我们和影壁隔开……”她顿了顿,反应过来,“不过这些经过,你们大概已在案卷上看到过了,大家都看到是经文燃起,燃烧后又有奇异墨香,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放火者的来源。”
周围有几个臣子当时也是在场的,也跟着她附和起来。汪明烟内心焦急,忍不住脱口而出:“动机呢?那汪家一个制墨商贾,为何想到要去刺杀官家。”
“他们并没有犯上作乱的胆子。”曾夤摇头,压低了嗓子,“但已有足够证据,大理寺绝不会无故定罪。”
汪明烟还想再问,被程离索拦下:“小嫣。”又行礼道:“皇太子有召,邀我兄妹一同用餐。我们虽与帝姬和将军投缘,但若再不过去,恐让贵人久等。”
嘉德帝姬端庄点头:“替本宫向太子问好。”
送别了帝姬夫妇,宾客们也渐渐散去。程离索带着汪明烟逆着人群,慢慢地走向内殿后的斋堂。
汪明烟悄声讽刺:“你这山野村夫不也挺会打官腔么。”
程离索笑着回敬:“你演起任性大小姐倒也算是回归本色。”
两人在踏入斋堂前止了声,并在掀开帘子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角落的皇太子——他实在是太显眼了,那些随从侍卫便如随身携带的挂件一样,或立或跪地洒了半间屋子。程离索挑眉,挺直腰背:“殿下这架势可实在有些吓人,知道的是在宴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兄妹犯了大罪,要被绑回宫中去呢。”
太子眼中闪过一缕不自然的神色,强笑道:“程公子说笑,这里都是我府中信得过的人,贵兄妹不必顾忌。”
程离索叹气,停住了脚步,直接问道:“小嫣,你愿意嫁入东宫吗?”
汪明烟一愣,想起之前的对话,也干脆回答:“我不愿意。”
太子略略错愕,疑惑道:“那么……不是二小姐么?”
汪明烟一头雾水,被程离索重新挡在身后:“雁荡书院之前的确有送人入宫的传统,但我们这一代本该被选中入宫的入阁弟子,早在五六年前便被宫中来的人害死了。具体细节,太子还需要我讲故事么?”
太子皱眉,苍白的脸上露出愠色:“那雁荡的意思,可是要将与朝廷的约定作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