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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卷墨香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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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少女被迫扣上黏糊糊的粉末状面皮,紧实的束胸布带和坚硬的垫肩,再出现在镜前时,已经变成了一名面貌普通的瘦弱少年。
离索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笑道:“再告诉你个消息,独孤嫣在入阁弟子里虽然排行第六,但却是我们掌院的二女儿,在她之上,还有一名叫独孤遥的嫡亲兄长。”
“所以,我接下来要扮演的,就是这位独孤大少爷吗?”
程离索点点头,盯着她琢磨一阵,又叹口气:“不过说实话,阿遥比你现在这样还是好看点儿的,我怕你太扎眼,就没那么弄。”
汪明烟白了他一眼,毫不走心地附和:“好好好,你说得对,你家师弟师妹都是天下第一帅,这样行了吧。”
二人顺利进入了大理寺。在一个主簿的带领下顺利地调出了当时的案卷,汪明烟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自己家人入狱的原因——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能证明,率先燃烧起来的,就是墙上的那篇墨经。而为表尊敬和虔诚,这墨从汪家库房提出来之后,一直由惠泽本人亲自保管,后面又和他一起闭关锁在千佛塔内,除非这高僧想不开要学人家涅槃,否则不可能在墨里动手脚。她仔仔细细地翻看过所有人的证词,终于忍不住悄声问:“你们这些会武功的人,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趁惠泽师父睡着往墨里放东西呀?”
“你觉得禁军和衙门里都是不会功夫的普通人吗?”程离索轻声,“真有那个本事的武林人士也存在,但大多自有傲骨,看不上这种下作手段。与其怀疑这个,还不如去怀疑那些看守的禁军本身。”
“那怎么办?”汪明烟翻出值守卫士的名单和证言,“大理寺看起来已经调查过了,这些士兵一个个都木的像石头人,按时换班,按线巡视,话都很少,怎么调查啊。”
离索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蓦地扬声问起了主簿:“这位老兄,千佛塔现在,还在皇家看守中吗?”
主簿知道他是贵客,不敢怠慢:“在。因为起火当日,大家都在火里闻到了一股异常浓烈的墨香。负责此案的担心里面有还有毒气,便封了相国寺,让卫士们沿着寺外角楼关卡站定,准备等结案后重建新楼时再松开。”
“大理寺正?”程离索疑惑,“这种可能是谋逆的大案,为何仅动用到这一级?大理寺卿不参与此事么?”
“按例应是大理寺卿亲自查办。”一个穿着武将官袍的男子从门口走入屋中,语气沉稳,但目光锐利,“但事情发生时,本官与嘉德帝姬刚巧在场,对前因后果看得清楚,查问也更准确。陛下便御口金开,点了本官去办这件事。”
程离索抱拳行礼:“雁荡程离索,见过曾将军。”
汪明烟有样学样,脑子里却恍然记起,正是面前这位曾将军,于一年前被选尚了今上的长公主——嘉德帝姬。离索显然也反应过来,嘻嘻一笑,马屁张口就来:“将军正儿八经的进士之才,解决这个案子,肯定也不算难。”
曾夤却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但程公子似乎对我查出来的结果不太满意?”
“我一个外行,哪儿敢呢。”离索道,“只是大火死伤惨烈,燎了我几个旧识,实在难受,忍不住跑过来看看当时情况。”
曾夤盯着他的目光几乎带刺,显然是一字不信。程离索丝毫不以为意,仍笑道:“真的,我们这就回去,不叨扰将军了。”
汪明烟有些焦急,想伸手去拽少年衣袖,却冷不防被他伸出长臂揽住肩膀,好哥们一般地硬架着出了门。她又羞又急,拧着劲儿小幅度地挣扎了一路,却见离索脸上的笑容看着比自己脸上的这层伪装还轻薄,出门便被摘了个干净:“这事不对,曾夤来得太快了。”
“什么?”
“别闹,有人在盯着我们。”
明明是春夏的天气,汪明烟却被这一句话激得当头凉到脚,背后也瞬间渗出涔涔冷汗来。
被这一句话吓到,汪明烟当晚睡得很不踏实,朦胧里乱梦纷纷,一会是抄家那日家人哭喊的场景,娘亲躲在后院拥着她,不舍地看了又看,独孤嫣在旁边催促着心急如焚;一会又是千佛塔大火浓烟滚滚的惨相,高僧惠泽站在火光最中间,似乎诵了句佛号,转身便消失在爆炸里。绝望的心境中,少女挣扎着想要醒来,身体却仿佛被压了千斤巨石,只能混乱地往更深的黑色境地沉浸下去。
正难受间,她忽然闻到一股剧烈的臭味,这臭味腥中带辣,让她回忆起之前误食的糟姜,少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猝然清醒过来。
房里不知何时点上了烛火,程离索翘着二郎腿,坐在靠着床边的一架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雪白瓷瓶,腥臭味便从瓷瓶中传来。
汪明烟迷迷糊糊地咳嗽两声,反应过来后,迅速抱着被子缩到了床脚:“你做什么?”
少年将瓶盖塞上,隔绝了臭气,又倒了杯水给她,用下巴向一旁点了点:“喏,你中了迷药,屋里进人了。”
她这才看到,幽暗烛火对面,地上还用绳索绑缚着一个黑衣的人形。
离索用脚尖轻轻踢了那人两下,语音依旧含笑:“你也醒醒,我又没用毒,那点小伤还不至于晕过去。”
那人抬起眼,恶狠狠瞪着他:“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卑鄙!”
“卑鄙?”离索瞪大了一双桃花眼,神情无辜得彷如孩童,“这位小姐不像我皮糙肉厚,功夫在身,我替她多想想,设几个小机关也是卑鄙了?”
“她分明……不,你们……”地下那个人混乱了一瞬,反应过来,怒吼,“你分明是以她为饵!你自己一直醒着!”
“你太高看我了。”程离索微笑,指间寒光掠过,已多了一只袖箭,“先聊聊你自己吧,兄弟,深夜拜访少女闺房,总不能是脚滑。说说吧,背后是谁?”
那人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程离索也不恼,手腕一抖,袖箭瞬间扎入那人膝盖,惨烈的叫声从房间响起,刺得汪明烟耳朵都痛,她头一次见到这种拷问的景象,吓得几乎咬破嘴唇。离索听到她牙齿咯咯声,回头安慰:“不敢看就把帐子放下来,没事。”
转过身,指间又换了一把匕首,很困扰地皱起眉头:“还不说吗?清洗这些小玩意还挺麻烦的,能不能让我省点事啊。”
那杀手痛得声音都虚了,恨声:“你杀了我最省事。”
少年站起来,蹲在对方面前,点头:“好像也是。这样吧,我脑子里想个人再拷问你。要是你不小心死了,我就当是那个人主使的,怎么样?”
他低下身子,在杀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对方惊骇地望着他,右手一痛,又被挑断了筋脉,禁不住惨叫得更烈。少年揉揉耳朵,往四面看看,叹息道:“省省嗓子,这也就是矾楼隔音好,不然我们一早就被赶出去了。”
杀手颤抖地仰视着他,目光已经绝望到像在看一只恶鬼。匕首刀刃上的冷光凝成一线,慢慢地贴着他的脸颊移到了脖颈,少年认真地看着刀,似乎想要雕些什么,杀手猝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猛地一挣,脖颈移开了半寸。
“怎么?你刚刚不是觉得我杀了你比较省事吗?为何现在不想死了?”离索笑吟吟地问。
杀手说不出话来,只疯狂地喘息着。离索站起身,笑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公公,你连胡须都没长。”
汪明烟藏在床帘里,被屋中迅速弥漫的血腥气呛得作呕,又被程离索喜怒不定的模样吓得瑟缩。过了一阵,帘子被一把掀开,少年还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情:“我要去处理一下这个,你要怎样?在这等着还是和我一起去?”
少女大着胆子往地上看去,发现那个杀手已经毫无声息地气绝身亡,她惊讶道:“你杀了他?可是……”
程离索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去不去?”
“去去去。”少女根本不敢再独自待着,慌慌张张地披上外衣跟上。此时已是午夜之后,人迹寥寥,灯火稀薄,程离索扛起那杀手,在窗边看了一眼,倏地纵身跃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阴影中。
汪明烟:“……”
她一头雾水,在窗口咬了几次牙,不知道要不要也跳下去,却是折回来的离索正对上她犹豫眼眸,少年露出了这个晚上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小声:“你傻吗?不会功夫直接跳下来会摔死的!”
他踩瓦上了房,一手拉过她的胳膊,另一手则在她腰间一托,少女只觉得冷风掠过,漫天星光扑面而来,自己的身体如一只展翅的飞鸟,顷刻之间,便经了几处檐角,稳稳落在了屋后的阴暗小巷间。
程离索看她怔忪神情,顺口撩道:“如何,飞起来的滋味舒服吧。”
汪明烟刚要回答,一低头便对上了那杀手死不瞑目的浑浊眼珠,只得沉默半晌:“如果不知道你那双手半刻前托起来的是具尸体,大概会更舒服。”
程离索“切”了一声,又扛起那死人,继续向前,走了两步,笑道:“你倒算坚强,大半夜见我房中杀人,还能没吓破胆。”
“那人要来杀我。”汪明烟咬牙,“你杀了他,我应感谢你。”
“谢就不必了,我们这种草莽之人好勇斗狠,大小姐不厌恶就行。”离索在前面走着,也不回头,脸色隐在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
汪明烟犹豫一阵,轻声问:“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没事吧?”
程离索这次沉默了更久,才叹息:“大小姐,不会有人杀了人之后心情还能好的……起码我不会。”
月光下,少年的身形挺直,却因为个子瘦小,而显得格外萧瑟。“他大概还不到十六岁。”汪明烟暗暗想,“雁荡书院名声在外,他师长兄弟也有不少,为何总是显得那么沉重呢?”
两人又走了许久,离索将尸体扔在一条野河滩上,用河水洗了洗手,才转回来,拉她回去。见少女担忧神情,温声道:“抱歉,我今晚的确心情不佳,吓着你了。”
银色的幽光斜斜打在那双弯起来的狭长眼皮上,显得他异常安静,汪明烟认真摇头:“我自小养在深闺,不似嫣小姐那样有见识,的确害怕,请你原谅。”
离索歪过头看她。
“但你是嫣小姐的兄长,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你们都是出手相助我家的恩人,现在因为我的缘故,还让恩人冒了生死之危,明烟害怕之余,更多的是愧疚才对。”
她说的诚恳,程离索难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咕哝:“你怎么又突然客套了。”他犹豫一阵,道:“也不能说是你害的,这次动手的算是我们雁荡的老对头了,不死不休那种。只是我平日来京城都会隐瞒行迹,未和他正面对上而已。”
汪明烟奇怪:“可是,你那时说杀手没有胡须,不是个內侍吗?雁荡总不至于和官家对上吧。”
“倒不是皇帝本身。”程离索幽幽道,“但与皇帝,也脱不了干系。”
汪明烟一愣,却听对方问:“我记得你有两个哥哥,一家人关系好么?”
少女毫不犹豫地点头:“很好。我二哥娘亲去世得早,也由我娘抚养长大,大哥钻研治墨专心刻苦,二哥就学着待人接物打理生意,他们俩关系特别亲密,也都会宠着我。”
“假如有人将你其中一个哥哥害死了,你会怎么做?”
汪明烟一愣,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白了脸:“你……”
离索无视他的惊讶,只淡淡道:“我师父萧青茗当年也曾有一个女儿,比我年长两岁,活泼好动,平日里最喜欢占我便宜,逼我喊姐姐。我那时候顽劣,总是被罚去后山自省思过,她就去小厨房偷鱼偷点心,带过来给我吃。”
“雁荡书院的入阁弟子考核非常严,小孩子们要经历很久的试炼才能拜师成功,试炼之地处在深山,与书院距离很远,她和我先后进入试炼,因着这个,我两年多都没能见她,等到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看到出口时,甚至一度想着偷偷服软,在见面的第一刻,就先喊句‘姐姐’给她听——反正我们都入了阁,是真正同辈的姐弟了。”
离索垂下眼帘,停顿了许久。
“我兴高采烈地回去,第一时间便想和她报信,却只看到她停在棺木中的尸体。就在我回去的六天之前,她和我师兄尚箫出门凫水,不幸溺死了。”
汪明烟轻呼一声,又疑惑:“你们不是从小长在山上吗?你师兄也在,为何她会被溺死?”
“是啊,正常情况下当然不会死。”程离索冷笑,眼里的光讽刺又恶毒。
他话锋一转,讲起了另一个故事:“十几年前,今上还是皇弟的身份,在江南临幸一名歌妓,留下了一个小皇子。由于生母身份问题,这位皇子并未被认回宫去,而是一直由几个内监看着,在民间处秘密抚养。稍大些后,便在今上的授意下伪装身世,拜入雁荡。官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看雁荡逐渐势大,想埋一枚钉子传递消息,那位小皇子却心高气傲不知足,成为了入阁弟子后,还想要整个书院。”
“入阁弟子皆为掌院和长老亲传,但正常来说,只有掌院的徒弟,才能成为书院的下一任掌教。小皇子一开始拜入的是温絮长老名下,他内心焦急,便和抚养自己的內侍勾结,想害死掌院现在的弟子们——我二师兄尚箫,成为了他首要的目标。”
汪明烟反应很快:“所以你的那位师姐,是为了救你师兄而被对方害死了吗?”
程离索轻轻点头:“后来事发,我们查出凶手身份,欲杀他报仇。但此时宫中传来密旨,硬生生地保了那皇子下来,只让替那皇子动手的内监抵了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掌教废掉了那小皇子的功夫,并挑断了他的筋脉。”他面色冷凝,嘴角勾出一丝阴狠的笑,“直接让官家得罪了雁荡,又再不能练武的私生皇子,这辈子也别想和大统有什么关系了。”
汪明烟不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阵,忧虑道:“所以这次也是被他盯上了对吗,他恨透了你们,这里又是京城,要小心呐。”
程离索耸耸肩,望着她笑:“看来刚刚真没吓坏你,大小姐,你眼前这男子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就算因为信任而不害怕我,也不至于反过来替我担心吧。”
黑夜里,自称暴徒的少年目光灼灼,狭长的狐狸眼笑吟吟地转过来,显得格外深沉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