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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卷琴声第二章 ...

  •   音厚重,明明是弦乐,却奏着黄钟大吕之调,那调子极为低沉,使人听了便想起苍茫连绵又蔚然耸立的群山。山石有血色,却坦然而无情,飓风在山间飘渺来去,若号泣厉鬼,又似折不断的英魂。
      程离索和独孤嫣都知道这首曲子。
      昔年雁荡之乱,入阁弟子一夜凋零殆尽,血染长阶,山谷内百日血气泛滥,花木不敢生。苏雅弦晚到一步,面对门派惨象悲愤难当,便在正堂大殿前席地而坐,奏了三日这个曲子。
      雁荡传统,自认门下弟子生死都是偏执不休之徒,又是仇怨惨死,血煞之气安魂不得,招魂不至,只能以长歌镇住,作为护派英灵永远留存。苏雅弦为人疏狂张扬,又有乐圣名号,她将《镇魂曲》重新改编,多了不死不休的气魄,据说那几日附近采药人遇见山上猿猴麋鹿,脸上皆有恸哭留下的泪痕。这曲子后来随苏雅弦的死失传了一阵子,在前几年才被温絮重新默写传出。
      朱明昭所弹自没有吸引猿鹿的神奇,但少女指法缠绵,自有其哀怨难当之痛。曲调低沉辗转,如愿如慕,如泣如诉,只是听,便让人禁不住落下泪来。
      却是男宾那边的谢知方先鼓起掌,肃然道:“杜鹃啼血不过如此,朱小姐琴技心性可称双绝。”
      这句判词落下,两边便都吹捧起来。楚天伊生怕独孤嫣技痒上去,始终紧张兮兮地盯着她,却见那女孩蹙着眉,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进复、双进复?不对,少了一个……”
      楚天伊悄悄推了她一下,笑道:“你还真要指点人家技法?在想什么?”
      少女蓦然抬头,又摇头笑道:“我学艺不精,指点什么?安心吧姐姐,吃完饭我再和你说。”
      接下来宾主尽欢,倒也没出什么别的事。晚宴散尽,程离索与紫苑独孤嫣等人汇合,都去了二门后的客房中。紫苑凝神听了一会,确定附近没人窥伺,才笑问:“怎么样,丫头,那朱小姐用琴和你说了什么?”
      独孤嫣苦笑:“只怕不是和我一人说的。”
      程离索敲了一下她的头:“是不是和你一人说的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没能完全听懂。”
      少女捂着头嘤咛一声,瞪他:“我琴艺就那样,你还不知道?你厉害你来!”
      “我来就我来。”程离索挑眉气她,“其实是指法问题。奏乐的地方隔着一道屏风,我们外面的人看不到她弹奏的方法,但毕竟换了个指头,接触琴弦的指腹与力道都不同,出来的声音到底是有细微差别。朱小姐把所有无名指与中指连弹的半轮都变成了只用无名指的滚弦。”
      “中指不见了?”少女一惊,“是第三个指头不见,她在向我们求救吗?”
      “应该是这样。”紫苑淡淡,“宾客里江湖中人居多,男子中会琴的很少,会听琴曲,还有这等细微耳力的人,功夫也必不能差。现在看来,那小姑娘正是在对你我和天伊三人求救。”
      “可惜华武门不教琴道,我自己又是个半吊子,幸好这边还有个不务正业的。”
      离索佯怒,又敲了她的头一下:“什么话!现在当务之急,是确保朱明昭的安全。黄氏不愿让她宴后私下与你接触,甚至不惜让她灵前奏琴,必然是朱明昭知道了什么内情,想要告诉你,咱们得在她被灭口前把消息扫拿到了。”
      “宴后黄氏拉着她离开的,现在未必回了房。”独孤嫣站起身,道,“我先去她房中探探,也等一等她。”
      她抬腿就想走,被程离索压住衣角一拉,又“咚”地撞在他肩膀上。小姑娘疼得眼泪汪汪,抬眼看向自家哥哥,却发现对面的人似乎比自己还头疼:“你给我慢点!别想到哪做到哪!那黄氏和朱明昭两个娇滴滴不会功夫的女子,不仅知道你诗词文书上的本事,还知道你有自己救人的能力,这消息恨不得比死去的朱老爷都详细,你也敢轻信她们?就不怕她们瞅着性子给你下套?”
      少女怒道:“你也说了她们俩没什么功夫,就是给我下套又能下什么?我一个天天跟着你和樱姐姐的人,还能怕什么毒药么?”
      离索伸手帮她揉了揉脑袋,把少女的发髻弄得毛茸茸,抬头道:“我觉得师叔和楚师姐可以去黄氏那里去喝喝茶,小嫣梳洗一下,咱俩去找谢知方。”
      “谢知方?”楚天伊抬眼。
      “谢知方可是个大捕头。”少年不着调道,“我们要相信官府老爷,有案子有冤情,找六扇门准没错。”
      紫苑反过来敲他的头:“把拜山门说得这么好听的,也就你这张嘴了。”
      谢知方功夫高绝,若是有所图,即使有紫苑师太护着,离索兄妹俩也难讨上太多的好。他又是官府中人,身份特殊,不到关键时刻,少年也不想和他作对。他生性谨慎,在查朱家案子之前,便想先问一问这尊大神的目的,确定无甚冲突妨碍,才会定后面的计划。
      独孤嫣不服气道:“你倒是谨慎了,要是那姑娘这时候被人害了,该怎么办?”
      离索苦笑沉默,无奈地看了紫苑一眼。紫苑会意,眉眼间出现难色,又将男孩打量了一遍,淡声:“阿离,你是雁荡子弟,别忘了。”
      独孤嫣听到这告诫般的话,蓦地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出现命案,几人就有由头把朱老爷的死因重新翻着查一遍,对于他们的目的而言,死亡反而是有利的。她心念急转,凑到一旁握住离索的手:“玩笑有度啊,你心里的东西要全说出来才行。”
      楚天伊也想到了这层,只觉得背后发凉,沉下脸色:“不行,我先去保护她。”
      程离索苦笑一声,哄道:“楚师姐别急,我们都能想到这一层,凶手们能想不到吗?那三小姐安全的很,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她就不会出事。”
      天伊这才作罢,紫苑却很敏感地抓住了他言语中的细节,问道:“凶手们?你觉得凶手不止一个人?”
      离索点点头:“只是一个猜想,因为没有确认,也不好说。”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慢吞吞道:“我坐在男宾那边,所以知道的东西略微多一点。朱家的大房和二房,只怕有本质上的分歧。”
      “西北沙漠恶劣,但也产些中原收不到的东西,又离西域诸国近,能买卖的东西就更多。二少爷这些年得了不少进项,也颇受朱老爷喜欢。与之相比,朱大少爷则是坚定的守武派,你们看他喊来的人就能知道了。”离索提及林砚南,从心里嗤了一声,“这样两个兄弟,一旦朱老爷过世,是绝不可能在一起过太长时间的。”
      “但黄氏和朱明昭、朱俊卿这三人,又应该是最不想分家的人,孤儿寡母,还有个药罐子,一旦没了进账,只怕生存都是困难——本该是这样。”
      “黄氏。”紫苑意识到他的话中隐喻,顿时被恶心的够呛,“黄氏年轻貌美的确不假,假悲伤真滋润也能看出来,只是这……她毕竟是朱大哥的妻子。”
      黄氏不慌,自然是因为有别人做依仗,她一个内宅妇人,若说找靠山,只怕还是在大房和二房两边之中。这样一来,她和朱明昭之间的那种奇怪氛围也就得以解释——没有人能对和自家兄长搞在一起的母亲平心静气。独孤嫣安静片刻,对这看上去十分不适合小孩子讨论的话题发表看法:“师叔,您可知黄氏的来历吗?”
      紫苑脸色有些难看,沉默片刻,独孤嫣已再次接过话头:“您知道。”
      紫苑叹口气,轻声:“黄氏她,是朱嫂子故人的女儿。”
      “朱嫂子”是指那朱楼的原配李氏。李氏出身不算好,是金陵秦淮河上一条船里的瘦马,但风尘女子自有胆色,阴差阳错救了朱楼一命后,便被当时年轻的侠客记进了心。
      秦淮河上流水都带艳,那李姑娘又是艳光中最明亮的一点,朱楼爱极了她,便不计较身份来路,拼着回家挨了长辈一顿板子,也要八抬大轿将她娶进门来。李姑娘也是个品貌双全身带铁骨的,进门没几年,将上上下下打点的井井有条,还帮着家里开了铺子,朱家日进斗金,朱楼扬眉吐气,朱李之缘被写进了秦淮上的话本子,水磨调里咿咿呀呀地唱了好几年。
      黄氏就是那时候过来投奔她的。
      李氏在船上时有个关系很好的黄姓手帕交,早她几年嫁了金陵当地的一个富商,也让姑娘们馋了些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没过上几个月,富商家大娘子打上门来,才知那姑娘竟是让人骗了:富商嘴里说着要纳她为妾,实际上一直瞒着家里,连立妾文书都是假的。黄姑娘也是个烈性子,不顾自己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子,与那富商割袍断义,当天便离开了金陵。李氏心里一直担忧着故友,托朱楼四处求访,才得知那黄氏去了扬州,又干起了老本行。只可惜清倌人是不能再做了,她心里郁郁,在生下那黄氏之后,便病重而亡。
      找到黄氏的时候,小丫头已经有六七岁,和船上其他女孩一起学着歌舞礼仪,就等着十六岁往外卖。李氏求朱楼花大价钱把她买下,带回家中,当成半个亲女儿养着。紫苑少时还见过那女孩一眼,当年她不过刚刚及笄,还没有发福,身材细瘦得像个一碰就折的柳条,眉眼又精致,垂下来行礼的时候显得楚楚可怜。紫苑最怕这类美人,生怕自己粗手粗脚碰出个好歹,因此也没来得及说什么话,便避了出去。
      她说完往事,又叹了口气:“我是在李嫂子的灵堂后见着她的,当时还和朱楼大哥讨论过她的婚事,没想到一年半之后,她便成了朱大哥自己的续弦。”
      独孤嫣抽了抽嘴角,问:“那时候……朱老爷得有而立之年了吧?娶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孩?您就没劝劝他?”
      程离索随手敲了一下她的头,语气淡淡:“若是木已成舟,自然劝之无用。”
      紫苑霍然抬起头:“你知道?”
      “猜的。”少年眨眨眼,“黄氏这种人,和徐莹玉其实有点像,只不过比她命苦,也比她更有手段罢了。”
      独孤嫣一敲手心:“我怎么忘了……是有这种女子来着,不过徐莹玉比她还是硬气多了。”
      这俩公然在背后编排华武门故人的坏话,很快便一人收了紫苑一个巴掌。华武掌门好笑道:“你才多大一点儿,就敢评点‘这种女子’了?”
      独孤嫣揉着脑袋笑:“只是多看了些话本,不过师叔啊,黄氏既然是这种人,只怕除了朱老爷的案子,您还得操心多问点别的——比如说,李夫人的死,会不会有意外?”
      屋里另三个人都有点恶寒,离索止住她的猜想,道:“你别琢磨太多,一个人可能会贪婪,可能会软弱,但很少有人会在安安稳稳的情况下,先一步想到动手杀人。”
      “不管事实如何,黄氏也算我半个故人。”紫苑道,“我现在就带着天伊过去。你们俩自己注意。”
      她们俩匆匆离开,离索和独孤嫣短暂收拾了一下,也往谢知方房间走去。冬日天冷,二人都披了夜行的斗篷,独孤嫣牵不到惯用的衣角,干脆往前一步,拉住了少年一根手指。
      程离索愣了愣,低头扫过妹妹紧扣自己的小手,她个子小巧,手也像个孩子似的比他小了一圈儿,指腹和掌心各有拿剑拿笔留下的一块茧,其余地方细腻柔软,被寒夜冻得有些青白。
      独孤嫣察觉了他目光,手上攥得更紧了些,她抬起眼睛,黑漆漆的眸子紧紧盯住少年,天真娇艳的眼型,此时看来幽然若鬼:“你今晚杀心极重,是因为林砚南吗。”
      程离索叹了口气:“是。”
      “阿离想杀了他?不过现在动手太容易被抓了,回山门也不好交代,不如等散去后悄悄跟上他,再寻个装成意外的机会吧,我帮你。”
      少女在月光下的脸明艳稚嫩,说出的话却狠辣而残酷,程离索被这话梗了一下,叹气:“不值当的。我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个半条身子泡烂的老木头欺骗师门。”
      他恢复了平日神色,便又笑眯眯地去掐她的脸,假模假式地叹息道:“完了完了,把一个名门小姐教成了满脑子杀人放火的小妖女,雁荡的招牌只怕要砸了。”
      独孤嫣嗤笑一声,挑起眉毛瞪他。心道当面杀父辱身之仇,我要不顺着你的话这么去说,你忍不住要在朱家动手怎么办?我还真眼睁睁看着你千夫所指不成?
      兄妹俩的手碰在一处,握出滑腻腻的汗意。谢陶奉谢知方之命开门迎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温情脉脉的场景。
      那宴席上长袖善舞但始终笑不及眼底的少年郎此刻微微侧着身子,正冲身后的人说着什么,他身后,那梳着双丫髻的女孩半张脸都遮在狐裘之下,柔软的狐毛衬着娇媚的眉眼,点漆般的瞳孔在月光下遥遥看过来,黑珍珠般柔润清亮。
      程离索回身看到他,便直起腰,又回到了那彬彬有礼的表情之下:“谢大人果然敏锐,不过大晚上的让陶兄弟出来等,太多礼了。”
      独孤嫣上前福身见礼,甜甜笑道:“谢小哥哥好。”
      谢陶脸瞬间红了,嗫嚅道:“二位客气了,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谢知方正在烛火下慢悠悠地煎茶,见兄妹二人过来,开门见山道:“六扇门从不卷入夺嫡之争,在下也无意与雁荡结怨,二位若是想要个安心,现在便可以回去了。”
      独孤嫣笑嘻嘻地一撩裙摆,在旁边坐下:“京里的那些乌七八糟,我们自己都懒得去管,哪能拿来叨扰您呢?只是小嫣久仰大人名号,晚上宴席又是分开的,没能和大人说上话,这才求着兄长带我过来罢了。”
      谢知方挑眉:“哦,二小姐想与在下说些什么话?”
      独孤嫣眨眨眼,恳切地把朱明昭琴里的含义说了,又道:“明昭姐姐琴中似乎有求助之意,可小嫣初来乍到,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怕自己擅自行动耽误官府大事,所以想先来问问大人安排。”
      谢知方微哂,道:“本官前来朱家,仅是因为与朱二少爷有些交情,又慕朱老爷高义之名。非是官府办案,二小姐行事大可放心。”
      独孤嫣松了口气,玩笑道:“既然如此,朱小姐的事便由我和哥哥去探听了?若是真抓住什么凶手,可否直接报给您呀?”
      谢知方看向她,凝视了片刻方笑道:“二小姐,六扇门专管武林中人,并不似普通衙门一般严格按照律法行事。若都按大宋律历,这宅子里只怕剩不下几个妇孺。”
      这话说得独孤嫣汗颜,江湖中人,谁没见过血?哪怕雁荡有着“不杀平民”的规矩在,一群入阁弟子也都是稚龄拿刀的老手,五六年下来,哪个身上不背着几十条命?民不举官不究罢了。少女存心想向对方卖乖,被这样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脸上不由得发红,索性垂下眼睫装可怜,露出楚楚神色。
      程离索摇头,低声问道:“小嫣的孩子话,大人就莫当真了。离索想多问一句,谢大人是朱二少爷的朋友,而非朱老爷的朋友,对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三卷琴声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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