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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卷琴声第一章 ...

  •   关外冬早,秋深时节,雨水已经带了刺骨的寒意。秦州清水县朱家前堂里,萧瑟的白幡沾了湿气,显得越发凄凉。
      死者朱楼老爷一代豪侠,在当地与江湖都有人望,葬礼也是风光大办,足足停了七七四十九天。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每一日,都有来自各处的亲友前来吊唁,官道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竟比那府衙一时间更气派,直到最后一日,大多数远道的匆匆散去,只剩下几家格外亲厚或重要的宾客,朱家的门口才重新安静起来。
      雁荡兄妹俩来得不早,又是“二小姐”亲自前来,朱家便也拿出了重礼来接待,在停灵的最后一日,留他们和其余人在内堂又吃了一场宴。
      朱家颇重礼仪,男女之间隔开就餐,好在程离索对谁都是自来熟,独孤嫣又有紫苑师太带着,两边都不会太过尴尬。朱家长子朱丹卿长相肖父,天生一张含笑圆脸,身材却过于魁梧了些,肚子又圆滚,纵然遇到不幸,看着也总像个喜气洋洋的年画娃娃。程离索与独孤嫣对他都不太熟,面上客套一番后,便老老实实地往自己的席上走去。
      男宾那里已经坐了一个男人,瘦高身材,面容温雅,着一袭月白色云锦圆领袍,一看便是个青年才俊。可惜眉梢眼角带了几分煞气,破坏了冠玉般的面容,让人有些不敢靠近。
      男子见他目光,颔首抱拳:“开封府谢知方,久仰程小四爷大名。”
      离索勾起一个笑,躬身行了个晚辈礼:“在六扇门总捕头面前,离索哪敢造次呢。”他内心疯狂辱骂池小鱼——六扇门是官府手底下最利的鹰犬,这位谢知方又是其中功夫最高,名气最大的,真的打起来,莫说自己和独孤嫣给人送菜,连紫苑都得掂量三分。朝廷那边觊觎独孤嫣的人依旧不少,雁荡这些年擦着大宋律历也办了许多可杀头的事,对方若有意发难,拿捏住独孤嫣干点什么,他还真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心里发虚,面上只能笑得更灿烂,眼睛一扫,在谢知方身边看到另一个穿圆领袍的小小少年,便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谢知方催那孩子上前,也见了礼:“在下开封府谢陶,是师父去年新收的弟子。”
      程离索心中有数,谢知方不开宗立派,之前从未收徒,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现在收了这孩子,便是当做养老送终的亲子照顾了。他禁不住对面前这少年也高看一眼,热络道:“陶兄弟别客气,我比你也大不了多少,没必要生分。”
      他们正寒暄着,又有个汉子被朱丹卿领了进来,那人虎目长髯,看上去很是粗犷,一见程离索,却露出了骄矜之色,不待朱丹卿介绍,便问道:“老夫是惠远镖局的掌柜林砚南,程小哥,你可还有印象?”
      离索面色微变,口中却恭敬道:“林大掌柜威名,离索不敢不知。”
      他内心的刺嗖嗖往外长,已经不只是责怪池小鱼,甚至开始盘算不着痕迹地弄死林砚南的方法——林大掌柜当年参加了围攻他爹的那一战,而且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强烈支持者,离索曾像只掉下树梢的雏鸟一样被他踩在雪地污泥中,纵然对方举了一个正义的幌子,少年也立过誓言不准为当初的事报复,但此刻看着杀父仇人,内心里还是压不住怨愤煎熬。
      林砚南并不知道这小辈百转千回的恨意,只是单纯被他的恭顺满足了虚荣,他宽宏大度地哈哈一笑:“程小哥既然已经弃暗投明,便也是我江湖才俊,老夫听说,你前些日子替徐大老板报了血仇?少年人就该惩恶扬善,做得好!”
      离索摇摇头,客气道:“师兄师妹都出了不少力,离索不过是个打手,不敢居功。”
      谢知方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冷眼看热闹,又见朱家二少爷朱汉卿引了一对兄弟走进厅来,道:“这二位是我岳家的兄长,也是自家人了。”
      众人抬头,那两名男子皆身穿白色锦袍,面白无须,身形瘦削,一个长眉入鬓,眉眼疏阔,另一个则细眉细眼,文质彬彬。那眉眼疏阔的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白辰,这是家弟白宿。谢捕头,程少侠,林大掌柜,有礼了。”
      他有意将程离索排在了林砚南之前,男子的脸色瞬间便不太好看,离索不愿被当枪使,内心复杂地抢先一步站起身来,笑道:“白家边将之后,离索也是久仰大名,却不想,是二公子的岳家。”
      朱汉卿笑道:“白家家教甚好,内子贤惠大方,是我的福分。”白辰则摆手:“白家忝列将门后人之名,却已许久没有练武资治出众的男儿出现了,我们兄弟俩也是胎里不足的文弱体质,只能勉强学些拳脚防身,再转去做小本生意,撑着家里不倒罢了。”
      离索心头微沉,下意识看向谢知方。白家前些日子还能恨不得和盘龙门的左护法池小鱼撕咬个不死不休,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动不了武。就算白辰白宿不行,他们的父亲白霄可还没到知天命之年,自己功夫高超不说,夫人小妾也有三四个呢,想生个资质好的继承人细心调教,估计比独孤绝他们办书院都要容易。那么……白辰如此自谦,只怕还是因为谢知方。
      六扇门效忠大宋朝廷,本就有监察武林的意思,白家现在能在边境扎根,也与他们先祖从龙之功有关。此刻谢知方一句未说,白辰便先出言示弱成这样,只怕是边境又有异变,白家不愿子弟再掺和其中,提前与朝廷报了说辞。
      他内心微微冷笑,面上却装不知,笑道:“三百六十行,武人商人都没什么差别,白兄不必如此自谦。”
      林砚南终于抓住了话头,冷哼道:“程小哥这话,老夫可不敢苟同。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作一番大事业,整日盯着那点蝇头小利,蝇营狗苟的,未免失了度量。”
      他有些年不出来跑商,在门派徒子徒孙之间倚老卖老成了习惯,见这一群小辈,说话便不客气得令人厌恶。朱汉卿不悦道:“林掌柜想偏了,若是商人经营得当,富甲天下,不也是大事业么?更何况你我吃喝穿戴,什么不来源于商人?武人杀人越货,本来也就是做些人命的买卖罢了。”
      林砚南被他抢白一顿,脸上阵红阵白,讽刺道:“二少爷伶牙俐齿,的确适合经商。”
      朱丹卿忙赔礼:“二弟不懂事,冒犯客人了。”
      气氛正有些凝滞之时,帘子一动,又有个清瘦少年走了进来,样貌很是出众,但眉眼间满是疲惫虚弱,一看便是先天不足。朱丹卿把他拉过来,介绍道:“这是我家四弟朱俊卿,因为胎里不足,一直在家娇养,今年也十四岁了。”
      程离索看着那纸糊一般的少年,替那两个装柔弱的白家兄弟悄悄尴尬了一下——毕竟,同样是胎里不足,白家兄弟似乎一根指头就能把朱俊卿戳半死的样子。一眼之下真伪分明,白家兄弟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但都理智地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假惺惺地开始夸赞起了朱俊卿那打眼的容貌——尽管男孩子常年病弱,样貌也是阴柔女气那一种,漂亮起来像是易碎的琉璃,绝不是什么便于夸赞的特征。
      这边程离索谨慎小心,另一边的独孤嫣则轻松许多。紫苑师太是半个看她长大的长辈,又带了亲传弟子楚天伊过来,两个小姑娘年岁相仿,已有快一年时间没见,一入席便嘀嘀咕咕地拉到一旁叙旧。除了宾客外,朱家女眷们也都在席上。朱大少爷的妻子早亡,剩下两个孩子本在乡试,临时收到通知,还在奔丧回来的路上。朱二少爷的妻子白氏看着是个不愿意掺和事的,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怀里的奶娃娃锦哥儿。大女儿秀姐儿也才六七岁,小跟屁虫一般拽着阿妈的裙角走。遗孀黄氏是主位最显眼的一个,她面含悲色,但身形还是富态,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很是年轻娇嫩。与之对比明显的是朱三小姐朱明昭,那女孩是个高挑的身材,眉眼温和,可惜看上去很有些苦意。独孤嫣提前做过功课,偷偷给楚天伊咬耳朵:“三小姐命苦,春天的时候在京里说了家婚事,结果那家儿子说要秋闱下场,打算考完再过门,小姑娘老老实实等到秋天,自家爹爹又出了这等事,只怕孝期里都不行了。”
      楚天伊知道她消息路子广,听了也只是唏嘘,迟疑片刻,问道:“那家男方……”
      独孤嫣摇摇头:“中了个五甲,算老爷了。哪怕不退婚,也要先纳妾。”
      “啧。”楚天伊向来是个不愿吃亏的火爆脾气,一拍桌子:“这么委屈,还不如退了算了,受那鸟气。”
      她发出的声响大了点儿,边上紫苑扫到口型,瞬间明白自家女弟子又冒了粗口,一眼凉凉地扫过来。两个女孩脖子一缩,都不敢说话了。
      紫苑此刻已与其他人打了招呼,回头来也温和地加入话题,她身份与小家伙们不同,也懒得做传音入密这等事,只隐晦地问:“讨论什么呢?是之前你娘说的那件事吗?”
      “朱老爷被人害死”虽然是池小鱼一面之词,却也不能轻易忽视,离索早在来之前便托温絮去信告知了紫苑。紫苑与朱老爷的关系更亲近些,来此吊唁一是为了照顾小辈,二也是想把旧友的谜案弄个清楚。
      独孤嫣摇摇头,笑道:“没有,是另一件闲事。”她目光远远看过去,意有所指:“我只是在和天伊姐说黄夫人风韵犹存,很是向往罢了。”
      紫苑眼底情绪变动,蓦地勾唇一笑,道:“你这孩子,从小看见美人就挪不开眼,也幸亏是个女孩儿,要是个男子,一早被你爹娘打断腿了。”
      这时席面逐渐上来,朱家家业庞大,纵然是白事,也不愿在吃食上委屈了客人,却见黄澄澄的八宝什锦鸡,飘着果木香气的酥鸭,浇了鲜亮姜醋汁的蒸鱼羹……随着小厮们的布菜都流水一样地摆上了席,西北口味偏重,各道菜都有自己的浓厚香气,一时间咸香酸辣各种味道带着钩子般冲向了客人们的口鼻。
      早有那耐不住性子的动筷夸赞起来,紫苑却大皱眉头,黄氏笑着过来和她招呼,盛了一碗鱼羹给她,道:“姐姐不要担心,席面上的菜看着热闹,实际上都是素斋,老爷刚刚过世,妾身也不敢太过铺张,只是怕委屈了大家,才让厨子多费了些功夫。”
      她又抚着独孤嫣的发顶,笑得如一个亲厚的长辈:“这位便是雁荡二小姐吗?先夫去世前屡屡提起你,说是独孤掌院生了个好女儿,小小年纪便聪慧灵秀,诗书武功过目不忘,在整个江湖都算难得。”
      少女被她甜腻的声音夸得心慌,面上却仍仰着头,眼睛笑成弯弯的两道月牙,作出一副小女孩最天真烂漫讨长辈喜欢的模样:“朱伯父都是在哪儿道听途说的?而且他羡慕我爹做什么?朱姐姐端庄稳重,蕙质兰心,不比我这种皮猴子好太多?”紫苑身居高位多年,刚刚也被那句“姐姐”噎得愣了一下,此刻才反应过来,作势去敲她的额头,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皮猴,整天让你那几个哥哥带的满世界疯跑,哪里像个闺秀的样子!”
      独孤嫣闪身躲开,一把抱住边上的朱明昭,也不嫌失礼,笑嘻嘻道:“我可没说自己是闺秀,真正的大家闺秀在这儿呢!”不待朱明昭挣脱,又蹙眉摸了摸对方腰线,这才松开笑道:“阿昭姐姐还是要节哀顺变,你这腰瘦的,已经堪称弱柳扶风了,一会席上我盯着你,定要多吃些才好。”
      她说得真诚,朱明昭也知不能和小孩子计较,只得微笑:“知道了,谢谢你关心。”
      楚天伊在一旁看着,后知后觉地觉出不对来——黄氏为朱老爷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是个出名的病弱小子,女儿也还没到及笄之年。朱老爷一去,家中主事尽落到原配剩下的两个儿子身上,一家三口仰人鼻息,连女儿婚事都受了连累,朱明昭这种悲痛憔悴的样子才是正常反应,她怎么还是一副富态安然的样子?独孤嫣方才看到这对母女,心里便含了疑惑,干脆撒娇卖乖,把这娘俩引过来一起试探,紫苑显然也接到了她的暗示,这才有了一番配合。
      华武门大师姐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偷眼看了看那热络地贴着朱明昭的少女,再度觉得独孤掌院大概是一没留神生了个小怪物。
      那边独孤嫣还在用一张甜嘴疯狂夸人:“明昭姐姐漂亮又有才华,我阿娘训我的时候,也总是提起你,喏,她的表情,就和紫苑师叔现在一模一样。”
      朱明昭摇头:“雁荡书院是清流圣地,掌教夫妇必然也会教养孩子,明昭蒲柳之资,无法和二小姐比的。”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小声道:“不过奴浸淫琴道多年,也有了几点心得,听说乐圣亦是雁荡前辈,不知她可留下什么余泽?二小姐可否指点一二?”
      独孤嫣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看上去自信满满,楚天伊却全身一僵——这位小姐在琴上的不开窍,比当年乐圣在画上的不开窍还要厉害百倍,一曲《清平乐》弹得整座山头凄风苦雨,险些酿成“地崩山摧壮士死”的灭族惨案。楚天伊当时碰巧替自己师父给雁荡掌院送信,眼睁睁地看到一脸威严的独孤前辈,在听到前几个弦的时候就果断地封了自己的听感。
      “醒醒啊小师妹,我们是来给死者鸣冤的,不是下去找死者玩的!”楚天伊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少女的裙裾。
      独孤嫣毫无反应,仍笑道:“那我宴后便去寻你。”
      黄氏听了,也赔笑道:“宴后那都什么时辰了?你这孩子,就是个琴痴,也要当心扰了客人。这样吧,一会酒菜上齐,你便直接在堂前奏一曲,也算是助兴,怎么样?”
      紫苑蹙起眉——朱老爷再说喜丧,也是身死魂消的大事,这样当堂宴饮,甚至让亲女弹琴助兴,未免有些不敬了。
      朱明昭也咬住唇,一言不发,半晌才点点头。
      独孤嫣笑着打破尴尬气氛,诚恳道:“那我便洗耳恭听了。明昭姐姐,死生之事,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圣人甚至能鼓盆而歌。朱老爷早已了悟圣人之道,你是朱老爷教养出的女儿,当不会让他失望。”
      朱明昭肉眼可见地打消了些顾虑,紫苑师太被她这段道理堵住,也没再多说。片刻之后,朱明昭便真的携了一把古琴,轻纱蒙面,走到两席之间的正厅演奏起来。
      弦声一响,便再没人觉得是亵渎死者。
      那是一首《镇魂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卷琴声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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