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书.总角谜局》念澜十六岁

26、第二卷画魂第五章

　　离索对每一个与妹妹搭话的人都会下意识防备，少年上前一步，温声道：“前辈，独孤嫣年纪还小，她父母是我家长辈，也不放心她在外面待太长时间。”
　　林词白了他一眼，笑声清脆悦耳：“小家伙，你怕什么，妾身只是看你家妹妹生得可爱，想借来玩玩罢了，她到我这来，有姐妹陪着，有蛊虫哄着，不比和你们书院那群满口酸臭气的臭男人待着好？”
　　她这话太得罪人，元九霄在一旁已经沉了脸色，训斥道：“果然是蛮夷妖女，侮辱圣贤名门不说，还公然谈论蛊虫，就该绞杀了你！”
　　独孤嫣忙圆场，笑道：“我们雁荡蛊虫不多，但也养过几只，小嫣是不太会养，但是我顾师姐靠蛊虫研究了不少治病良方，医毒不分家，她也是个灵秀女子，下次有机会，我和师姐一起去西夏拜访林姐姐，行吗？”
　　她堵住了林词的招待，又打了治病的幌子，元九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把话题换回凶案上：“程少侠，可在我们这些人身上看出什么了？”
　　离索摇头道：“离索愚钝，还有些话想向前辈们讨教：请问前辈身上的伤口，是怎么伤到的？”
　　元九霄有些不满：“你这般问法，如何能确保每个人说得都是实话？贫道是在躲身后猝然出现的铁钎时，不慎被那贼人划中的。”
　　林词顺口接道：“妾身本想用碧纱绡缠住对方脖颈，怎奈他身上涂了些奇怪的油料，滑不溜手的，妾身猝不及防，这才挨了一下。”
　　这话一出口，清逸和唐珖也附和起来，皆言对方滑不溜手，在众人围攻下很占便宜，元九霄和孟随舟则一脸茫然，这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变了脸色。
　　独孤嫣叹息：“我方才见到那杀手，他身上可什么都没涂。”
　　五个人一起围攻对手，没占到便宜不说，还被混淆视听，连自己打了谁都没弄明白，这事情对任何江湖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几人面面相觑之后，元九霄抢先一步炸了：“谁？谁干出了这种事？”他怀疑的目光扫过其他人，问道：“除了我们五人外，其余三十一人可觉出不同？”
　　“没有其余三十一人了。”段翌沉痛道，“湖州金刀门的段少渊，余杭郑家的郑景和，以及林园药谷的马瑛姑娘，都在方才一战中不幸殒命，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了二十八人。”
　　这话一出，五人面上都露出惊异之色，林词尤为动容，她瞪大了一双美目，顿了片刻，才轻声问道：“马家妹妹没了？以她的轻功，怎会如此？”
　　马瑛出身药谷，本身学的武功便以自保为上，如果不是专门针对她的狙杀，很难伤其性命。独孤嫣反应极快，问道：“林姐姐，马姑娘最开始所站的位置，是在哪一处？”
　　林词回忆片刻，道：“是在妾身左边，隔了四个人左右，中间有南海流岛的施韵音姑娘，还有三个臭男人，记不清了。”
　　独孤嫣叹了口气，让离索在原处继续问，转身回到了台子上探查。
　　那杀手已被押了下去，王朔寒跟着女孩回到高台上，见她靠着多宝阁走了两步，紧皱眉头，似乎正苦苦思索着什么。蓦然间又眼眸一亮，笑盈盈地抬起头，两步便凑到了自己面前，讨好地去拉袍袖：
　　“前辈，您当时攻进来的时候，那杀手是在哪一个位置呀？”
　　朔寒挑眉：“你这是，有怀疑方向了？”
　　少女笑得贼兮兮：“方才前辈一直在，您应该比我清楚多了吧。”
　　朔寒沉下脸，指着台子靠右的位置，道：“老夫上台之前的情况并不好说，但在我上台之后，他便一直在这边。”
　　被风雪刀光逼着的杀手，一时不落下风已是厉害，若还能满场腾挪，方才根本不会被擒下。
　　杀手根本就不在马瑛那一边，马瑛却还是身死，连带跟她隔了几个人的林词也受了伤，这只能再度证明，在方才一片混乱的台上，有不只一个杀手出现。
　　但那群高手并不是瞎子，能在黑暗中视物的都有不少，怎会连这么简单的把戏都看不出来呢？
　　少女叹气，回答王朔寒的语气也带了怅惘：“方才那五人中，必有人说了谎。”
　　“而其他人，虽然意识到他们说了谎，却并没有出语揭穿。”
　　朔寒似笑非笑：“你说‘他们’，证明你已经意识到说谎的不止一个人，甚至知道说谎者有谁了，对吗？”
　　独孤嫣走到台子左侧，蹲下身，在地上捻了一把，笑道：“那三人皆言对方身上油滑，若只有衣料问题也就罢了，林词那碧纱绡缠的可是脖颈，那油料必然涂抹在身上。”她旋身，轻盈地踏了几步：“一个身上涂满了滑不溜手的油料之人，在众人身边闪转腾挪，甚至最后从台子上跃下消失了……他经过的地面上，竟然一点油点子都没有留下？”
　　朔寒问：“依你之见，林词是在说谎，清逸和唐珖也在陪她圆谎？可是为什么？我若没记错，清逸算是你们雁荡的旧交长辈，他又何必要和一个异族女子合伙欺骗你们呢？”
　　独孤嫣叹道：“这大概和那副‘人才’脱不了干系。徐老板既死，‘人才’又未流出，我们雁荡出面收回这幅画，也有不少可能。其他想要这个的，自然都会合伙瞒着。清逸师叔虽然和我们相识，但太虚谷毕竟属于不同门派，而且当年在苏师叔一事上，有袖手旁观之愧。他们若是明着要她留下来的功法，我们定然是不会给的。”
　　王朔寒点头，笑道：“你们和太虚谷还有这种梁子？这倒是老夫先前不知道的，我记得苏雅弦殒命的那场铁手堂之变，太虚谷后来也参战了吧？”
　　“两派毕竟都是江湖名门，又世代交好。”少女耸耸肩，唇角含着一丝坏笑，“所以苏师叔和我爹帮他们尽了一下名门正派的心，设计把铁手堂的主力引到太虚谷外的防御阵法中，让他们护山百年的七杀云锦阵和铁手堂同归于尽了。”
　　朔寒咋舌，江湖传言中，十几年前魔教铁手堂侵入中原，是被雁荡书院、华武门和太虚谷三正派联手剿灭，雁荡书院入阁弟子凋零殆尽，华武门藏经阁被牺牲烧毁，太虚谷百年护山大阵一朝破败，都是为了保护中原武林百姓的自愿之举，甚至还得到了朝廷的赞赏，让三门声名更盛。这样一看……只能说江湖传言不可信。
　　独孤嫣一摊手，大度道：“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也不必再提。只不过苏师叔相关的事，我们和太虚谷，必然不能一条心罢了。”
　　王朔寒笑眯眯道：“你倒是对我不藏私，怎么，不怕我是幕后人，或者转头跟清逸把你卖了吗？”
　　独孤嫣歪着头看他，笑得眼睛亮晶晶：“风雪刀久居天山，对江湖中的各种传言却一清二楚，对这三十六名高手的门派也了如指掌，我现在瞒了您，只怕不出半月，也能被您查个明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又何必为了这种瞒不过的事情让您膈应。而且……山上不是还有个等着学这些掌故的小师兄么。”
　　王朔寒忍不住敲了她一个板栗，叹气道：“好了，现在我没有疑问了。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直接去戳穿他们吗？”
　　“没必要。”少女摇头，“戳穿也不会认的，不如直接去找徐夫人和谢莹玉。”
　　她神色有几分凝重，落寞道：“心法从画卷中看得，只要见了，就有赏玩参悟的途径。徐老板请那三十六高手来此，未必不知道有些人有奔着‘人才’之画的心思。又或者，他本身就有把人才中心法变相公之于众的心思。但这心思，并不能让我们雁荡之人知道……”
　　“也有可能是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对我们二人也得遮掩。”她低头琢磨，“徐师叔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他不说，更大的可能是为了保护阿离和我。”
　　她想通了这一茬，转头又去找徐家母女。
　　庄氏与徐莹玉以及被段翌等人一早保护起来，暂居在楼后的静室里。庄氏眼眶通红，面容憔悴，显然已经哭过，徐莹玉侍奉在一旁，看到独孤嫣独自过来，先惊讶了片刻，接着便神情复杂地转过头去。。
　　独孤嫣心中也有几分酸涩，劝道：“夫人节哀，徐师叔若知身后事，必不愿见您如此难过。”
　　庄氏含悲忍泪：“我自知他江湖人身份那天起，便做好了如此准备，二小姐不必担心了。”
　　独孤嫣敬佩这女子魄力，点头赞了一声，却听庄氏支使徐莹玉道：“莹玉。”徐莹玉却还在犹豫，被她母亲又催促了两句，才不情不愿地拿了个锦盒出来。
　　独孤嫣打开一看，正是那块“地才”暖玉。
　　她沉默片刻，抬眸问：“夫人这是何意？”
　　庄氏轻声：“夫君猝然离世，其身后事还需雁荡相助，你兄妹二人既是为此玉而来，赠你作为答谢，也是应该。”
　　独孤嫣摇头道：“此玉价值贵重，我兄妹不过举手之劳，现在当不起这谢礼，夫人若还有其他差遣，不妨明说。”
　　庄氏被她礼貌地扯了面上的障眼法，也不好发怒，只得叹道：“二小姐聪慧，应知我家夫君手下，其实留有不少铺子。我们已经写信给了族中，过些日子，徐家的族兄大概便都会到了。但说实话，夫君与其族人向来不睦，平日里也常被算计钱财。现在他身死，以徐家的一贯作为，大概会带我母女二人回乡。”
　　独孤嫣皱眉，这种做法在大家族中虽然屡见不鲜，但什么时候见到都会觉得恶心——趁着人家尸骨未寒的时候欺负家眷，霸占家产，明面上还说不出什么来——徐重锋父亲仍在，还有两个哥哥一个亲妹妹，纵然告到官府，也不会向着这对母女判：徐莹玉毕竟是一名女子，少女孤身无法成家，什么财产也继承不了的。
　　少女开口道：“徐家的事，按理我无法插手，但若徐家真的敢撕破脸相逼，夫人可提前言明一点：徐家从商，除徐师叔外并无一人与江湖有关，徐师叔的铺子里却有不少与武人们买卖的生意，若没有徐小姐站出来管束，恐怕就是交还给徐家，也早晚会落个亏损倒闭的结果。”
　　“妾身也知此事。”庄氏有些无奈地看了徐莹玉一眼，“只可惜这孩子纵然有些功夫，心性还是太过简单，铺子交到她的手中，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我那日因为令兄身世，有些不妥当的地方，请二小姐多担待些，替我问令兄一句，若把先夫产业都匀作嫁妆，能否托他照顾我这愚笨的女儿？”
　　独孤嫣被她这话说得安静了片刻，摇头道：“夫人，雁荡之人行事没有别的禁忌，只有一条不得人碰——我们从不卖弟子。”
　　她这话说得重，庄氏的面色不由得白了白，徐莹玉面颊更是胀红得发紫：“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对你师兄又没有贪图什么，二小姐，你说话太刻薄了！”
　　独孤嫣掀起眼皮，唇角略弯，礼貌道：“言语刻薄，不若利刃刺骨。徐小姐，阿离顾着徐师叔的面子，不愿因个误会难为你什么，我也不能越俎代庖地欺负你。但我师兄毕竟在徐小姐手上受伤，人之常情，恕我没办法对你有好脸色。”
　　徐莹玉被她堵得语塞，求助般望向庄氏，可庄氏的面色也不是很好，独孤嫣一眼扫过去，心如明镜：这位徐大小姐担心受到责怪，根本没敢和她娘说。
　　程离索这伤受的低调，再加上后来和那蒙面人一番交手，即使有人见他伤了，也只当是交手时受的伤。独孤嫣想到这里，对徐莹玉不满更甚，她深吸一口气，忍着自己的脾气憋了良久，才继续撑出一副沉稳的架子：“离索现在就在前厅偏院休息，夫人不如直接去问他的意见，若他点头同意，我一个做妹妹的，也不会干预。”
　　少女笑意融融，娇艳可爱，但在那对母女看来，却总像含着些令人心惊肉跳的隐怒。庄氏尴尬道：“这事情……自然要等程公子醒了再商量，妾身之前不知莹玉做下错事，凭一己之私说出那些胡话，实在是抱歉。”
　　独孤嫣见对面已知自己情绪，便客气道：“夫人哪儿的话，我一个晚辈，当着您面抱怨已经是失礼。徐师叔是华武门的故人，即使没有姻亲，我们也应当搭一把手。”
　　她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徐夫人也会意地不再多提，转而轻声：“我夫君去得突然，但铺子既是为了小女而留，有些准备自然也是提前做好的。莹玉虽小，也没那么容易被族兄夺去，只可惜她势单力薄，若没个靠山，只怕接下来，便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少女微微一笑：“小嫣幼时，一直觉得自己父母双全，又得师兄师姐疼爱，每日在书院后山学习玩耍，就是很安生的日子了。直到有一日夤夜，见二师兄伤痕累累地回到院里，才知道所谓的安生，都是有人替我挡灾换来的。”她直视徐莹玉，肃然道：“之前徐师叔在时，便是你的安生日子，怎么玩闹任性都不为过，现在他不在了，你是要任人欺负，换一个不痛快的安生，还是干脆站出来，替你母亲挡住接下来的事端？”
　　小女孩的眼睛又大又亮，黑漆漆的，似乎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徐莹玉明明比她大了三四岁，却总有种自己在面对长辈的心虚，心里就有些抵触，低声道：“多谢二小姐提点。”
　　独孤嫣见她似乎还是听不进去，叹息：“其实我对徐姐姐你真的不满，若是阿离还活蹦乱跳地，或有我家的其它师兄师姐在此，我都不会再理你一个字，说不定，还要抽空子卸你条胳膊，划伤你几刀什么的……但他们都不在。”
　　她说得轻描淡写，很是遗憾，庄氏在一旁几乎要被她吓得失色，却见她又幽幽道：“他们不在，我就是雁荡，雁荡不会仗势欺人，更不会伤害友人之女，所以徐夫人，徐姐姐，你们可以放心相信我，有什么真正的麻烦，也可以坦坦荡荡拿出来说。”
　　徐夫人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思索了好一阵子，才轻声：“二小姐，妾身方才说要联姻是真，有所隐瞒也同样是真。夫君之前便备有遗嘱，各间铺子里也放了值得信任的老掌柜，有些掌柜甚至是妾身娘家之人，若妾身不愿，族里什么都拿不到。”
　　那女子安静地出神片刻，道：“但徐家有个族兄，先夫有个很大的把柄，还落在这人手上。”
　　“是关于那幅‘人才’画的把柄。”
　　“怎么又是那副画？”独孤嫣蹙眉，“来源上有什么问题吗？”
　　“那副画严格来说，算是个赃物。”徐夫人微微一福，叹道，“两年前，平江府有一伙水匪聚集，这些人守在入江口和太湖水边，神出鬼没，专门打劫过往商船，当时的太守谢孟君与我夫君是知交好友，不堪其扰之下，求他来解决这件事。”
　　“我夫君便干脆隐了徐氏名号，扮作普通商船走了几个月的货，后来，终于撞上了那伙歹人。他设计将一众主犯擒拿后，还故意漏走两人，跟着他们到了水匪聚集的寨子，那副画便是在寨子里面藏赃物的仓库里找到的。”
　　“夫君与贵派乐圣相处不多，却也认得出她的字迹，一时糊涂……唉，便在官兵到来之前偷偷将此画截了下来。别人当这幅画是个武学至宝，但夫君性格纯粹，只当它是怀念故人之作，还同我说，要选个时候，将那幅画还给雁荡。妾身觉得他既已金盆洗手，为一张画去雁荡山不免有些刻意，便劝他顺其自然。刚巧生意忙碌，这事情一拖，便慢慢压下了。”
　　独孤嫣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为何又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呢？”
　　徐夫人看了看四周，轻声问道：“二小姐，你我之间谈话，可有确保避过别人耳目的方法？”
　　独孤嫣一愣，接着摇摇头：“我功夫不济，恐怕不行，但风雪刀王前辈应当可以，此刻他的功夫，在姑苏所有人之上。”
　　徐夫人迟疑半晌，慎重道：“二小姐若是觉得王先生可信，妾身便无异义。”
　　独孤嫣苦笑，蓦地扬声：“前辈都听到了吗？我拉着徐夫人赌您啦，快快现身出来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