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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卷 画魂第一章 ...

  •   平江府南城盘门外水路,乌篷往来不绝,秋意正浓。
      这里又称姑苏,是吴越之间水路最秀美繁华的地带,暑气刚过,被年年梅雨润透了的木桥连着青石板,都晒在松快的融融高阳间。澄空碧水,飞鸟在酒肆大旗上遥遥一点,又划出直上云天的悠长弧线,这是藏了琵琶春闺的水乡江南。
      程离索站在一艘乌篷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撑着篙,他很喜欢这个时节,枯夏的余晖热度未尽,熟透的各类瓜果把空气都染上了缕缕细致的草木香。船舱门口的青纱裂开一道缝,探出了独孤嫣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阿离,你吃不吃桃子?还挺甜的。”
      程离索也不客气,头也不回地腾出一只手来接,却被她打了一下:“那么多黑灰,也不嫌脏!”少女钻出来,伸出葱白纤细的小手,托着半个桃子到他的嘴边,笑道:“张嘴,啊——”她故意闹他玩儿,却也不是真的要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桃子给他,在离索张开口的一瞬间,那小手便转了个弯,又将鲜桃送入了自己的嘴里。
      程离索被她逗得微笑,低下头,刚好看到妹妹吃得鼓囊囊的小脸,干脆先放了篙,坐在船舷上去洗手,洗净之后,才接了一个新桃过来啃。船上没外人,他便也不顾吃相地大朵快颐。兄妹俩都生得玉雪可爱,这么并排坐着,一时间宛如两只觅食的松鼠,有桥上经过的路人见了,都禁不住在多看两眼后微笑起来。
      程离索三口两口吃完了桃儿,抹了把嘴,笑道:“这果子不错,回去问问那卖家怎么种的,移栽两棵回山上去。”
      “想什么呢。”独孤嫣无奈,“先不说淮南淮北之差,就算真的能一模一样,你有时间摆弄么?”
      离索也只是随口一说,被她顶了便不再坚持,换了个话题道:“桃子带不回去便罢,这次的姑苏搜灵会可是要紧的买卖,你老实一点,千万不要再乱跑了。”
      独孤嫣知他在说自己一年前私自代人入狱的事,不由俏脸一红,那件事虽在离索的努力下得以完满解决,可对于雁荡山上的其他人来说,到底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个惊吓。少女回山后受到的各类提点训斥不提,单是尚箫以她“冲动任性,过错致同门受伤”为由,罚下的十道刑鞭,便让女孩儿的背上到现在都隐隐作痛。独孤嫣本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但在罚完鞭子去医堂上药时,恰好撞上了重新正骨包扎的程离索——少年对自己向来粗疏,被骆揽峻重伤后根本就没有用心处理,骨头长回来得有些错位,为以后练武方便,不得不又重新疼了一次。独孤嫣被赏罚堂抽得后背血淋淋都能一声不吭,但隔着墙壁听到离索惨叫□□时,瞬间便被吓到面色发白,重重悔意也针扎般翻涌上来,让她彻底服了软。
      离索自然不知这件事,事实上他当时的惨叫也有几分表演成分——包扎他的是顾清樱,惯来吃软不吃硬,他只要装着难受的样子磨一磨,就能让少女把嘴里的呵斥说教丢到山下去,独孤嫣当时在门外,只能算是个意外收获。一年过去,少年早就重新活蹦乱跳。此时见她神色,也只当是知错能改,便哄道:“没事,也别太怕了,姑苏不是汴京,凭你的身份本事,大概也没什么人敢动你。”
      独孤嫣心里依旧忧虑,眉头微蹙,道:“原本是这样,但这两天可不一定,今年的姑苏搜灵三才尽出,徐大老板好不容易寻的宝物,引来的绝不可能只有普通商人。”
      徐大老板名讳重锋,是定州徐家的一个旁支,自小在华武门学艺,本来很受器重,但二十多岁时曾遇变故,受了重伤,从此武学上再无顶尖可能。这徐大老板倒也是想得开的妙人,并未因这种惨祸一蹶不振,而是干脆退出师门,弃武从商。利用自己家世和之前行走江湖留下的人脉做起了古玩珍宝的生意。徐家是定窑瓷起家,华武门也是武林名门,两处藏书阁中都有不少杂学鉴宝的册子,徐重峰从小好于此道,早在自己未伤时便小有名气。他离开师门后游历五年,在平江府落脚后又经营十年,最终将手下的聚灵阁开遍了长江以南。
      “姑苏搜灵会”便是平江聚灵阁的一场鉴宝会,据说是徐老板为了庆祝自家夫人生辰举办的活动,每年一次。集天下至宝于聚灵阁上的品云楼。有意愿将手中宝物出售的人,可托徐老板在会上将宝物卖出,想添置宝物的人,也可以在鉴宝会中出价买入。由于徐大老板自身的背景,鉴宝会之宝并非只有单纯的古董瓷器,而是包括了剑谱心法、药方名剑等江湖中人同样眼热的宝物。但聚灵阁的老板现在毕竟只是个商人,能拿到的东西质量有限,而且良莠不齐,所以尽管姑苏搜灵年年热闹,过来参加的人大多也只是散侠游勇或普通富商,正经立派几千年的名门子弟,大多还是看不上这些小玩意们的。
      今年的搜灵会则有些不同,徐老板不知得了什么机遇,竟然一连拿到了三份重宝,被他取了个俗气的“三才”招徕顾客。其中的“地才”是一块千年暖玉,对体质偏寒,或是因为阴毒受损的人有不小的温养作用,正好适合送给他们那童年坎坷有寒毒之损的二师兄尚箫。
      这类宝物注定贵重,离索本来也没那个心思买,结果皇帝三千金赐下来,他手头一下子多了不少余裕,平江府离雁荡山又近,这才带着独孤嫣一道过来凑个热闹。
      独孤嫣又从船舱里捞出帖子看了一遍,问:“段师兄只写了‘地才’的消息,‘天才’和‘人才’是个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离索苦笑道,“我觉得,能把宝贝起出这种名字来的家伙,自己更像个人才。”
      “徐大老板总不会把自己卖了。”少女起身,拿起船蒿,“玩也玩够了,先回去吧,段师兄不是还等着吃饭么?有他引见,你再想买东西也容易些。”
      他们口中的段师兄是华武门现任内门二弟子段翌,今年十八岁,与他们俩的大师兄同龄,是一个典型的名门子弟——正直,沉稳,办事周全。雁荡华武两家是世交,段翌与他们也算是自幼相识,因而对这两人善于闯祸作死的个性十分了解,听说这次来的是他们俩之后,便提前在庙学旁的画春堂里设了宴,打算先领着他们与徐大老板混个面熟。
      画春堂名字听着像个花楼,但装潢却素净得宛如书院,青瓦白墙赭门板,临着城东的一条细小水道旁单修了两个用镂花月亮门隔开的雅间,外面扯了根酒旗,在江南的秋风里沉甸甸地拂动。段翌便站在酒旗下等着,习武的少年身体结实,迎风就长,短短几年不见,便已经比程离索高了半个头,独孤嫣那娇小身材在他面前,更是像个未知事的孩子。
      少女本人也不吝于表现得更加孩子气,她小炮弹一样地冲到段翌面前,见礼都见得像撒娇,一声“段师兄”脆得鲜嫩可爱,段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揉了揉她那小脑袋瓜。
      离索落后他一两步,也笑得乖巧:“麻烦段师兄了。”
      “没什么麻烦。”段翌笑道,“咱们也一两年没见了,好不容易在外面遇上,我请你们吃点东西也是应当。”
      独孤嫣四顾无人,想着其他的客人大概还没有到,便也不客气:“那我要喝些冰梅子汤,今天还是有些暑气,你们男人不许喝酒!”她顿了顿,见另两人只是含笑答应,又自己先心虚地让了半步:“一会还有谁要过来?若有好酒的客人,喝一点倒也可以。”
      段翌温声:“徐大老板和他的家眷,你们也可以随我喊他徐师叔,明日搜灵会,他会照拂你们。”
      三人正说着,远处传来一声朗笑,徐老板果然带着家眷而来,他看上去三十多岁,国字脸,皮肤黝黑,面容十分硬朗,很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身后跟着的妇人却面皮白净,连眼皮上的皱纹都温温柔柔的。妇人身后还跟了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梳着飞仙髻,穿着水红罗裙,继承了母亲的肤色和父亲的容貌,意外地美得十分大气,腰间佩了一把鞭子,老老实实地跟着父母身后。
      徐大老板浸淫商道多年,早滚出一身拉关系专用的油滑,与段翌又是同门故交,因而很是热络,两人“师叔”“贤侄”地客套了几个来回,徐重锋才转向程离索:“这位便是去年三月重修千佛塔的程师侄?没想到你竟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
      程离索笑眯眯地,摇头道:“狐假虎威而已,都是借了师门的光。”徐大老板人脉宽广,未必不知之前是怎么一回事,离索也不欲瞒他,把独孤嫣往前一推:“这孩子不懂事,闹出的乱子,我也是左支右绌,让师叔见笑了。”
      独孤嫣在心里骂了他一句,面上却柔弱懂事地行了个礼:“徐师叔好。”
      她长得可爱,装起乖来便格外具有欺骗性,徐大老板即使听说过二小姐闯天牢的往事,也很难一时间把那些事联系到这小女孩身上,因此只能乐呵呵道:“独孤侄女儿,老夫与你爹娘也是老友了,不必客气。”他也侧过身子,把身后的两名女子介绍给他们:“这位是内子庄氏,这是小女,徐莹玉。”
      徐莹玉也行了个礼,她一举一动端正利落,看得出也学了些武艺,却是对向独孤嫣:“诸位好。”大凡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同样优秀的同龄人面前,都有些下意识的攀比心态,只不过她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打了个招呼后,便笑盈盈地露出善意来。
      与之相比,庄氏则显得有些奇怪——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程离索的身上,脸上保持着礼貌的笑容,但本来温和的漆黑眼珠时不时地便要偷眼打量一番,仿佛看上了一块红烧肉,正在琢磨怎么骗过来当晚餐。
      徐大老板注意到了自家夫人的神情,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笑道:“我们也别再这么站着了,先进去吧。”
      几人在席间坐定,李氏依然时不时地会瞄着少年几眼,好在离索脸皮颇厚,其它人也都有修养,才没人怒气冲冲地责备她失礼。徐大老板见三人如此,心里也多了两分欣赏,微笑道:“贤侄是门派故友,老夫自然尽力帮衬。这样吧,若是贤侄来搜灵会选宝,无论买什么,老夫都先添二分给你,以供竞价,如果买三才,便再添三分,如何?”
      “这……太客气了。”程离索受宠若惊,站起来弯腰行礼,婉拒道,“我们小辈贪玩,耽搁您这些功夫已经是麻烦,怎能再要您的银子?我若是厚脸皮答应了,回山会被掌门和师父把皮扒掉的。”
      他说得诚恳,徐老板也不强逼,只叹道:“并不是客气,老夫这次帮你们,也是有其他隐情在。”他顿了顿,才问道:“你们已经知道三才都是何物了吗?”
      离索摇头道:“只知地才,其余未敢打听。”他这话说得礼貌,雁荡的消息来源虽不多,但若想提前弄清楚这些事也不算难,这样回答,显然是给主人的噱头留了个面子。
      徐大老板却显然错愕了一下:“地才?”他神色不定,半晌才透底道:“那‘天才’是一块打刀兵的陨铁,坚硬无匹,‘地才’是一块养人暖玉,而‘人才’则是一幅画,虽然你们兄妹现在不知,却和雁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程离索心思电转,猛地抬头:“我前两年下山,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
      “应该是一副仕女图。”独孤嫣蓦地开口,“据说是我雁荡前代入阁弟子苏雅弦于太湖所作,画的是……苏师叔虽有‘乐圣’名号,字也不错,但画技实在是排不上号。她又逝去得太早,到现在为止,估计很少有人能看出她画的是谁。这幅画之所以名气甚广,据说是因为苏师叔后来于魔教卧底时饱览正邪两道各族心法,创出了许多精湛的武学。她后来和魔教同归于尽,再没能回到雁荡,这些心法武学便也随之散落各处。有人认为,这画里也藏着一份。”
      程离索笑了一声,大度道:“掌院师叔一早便说过,苏师叔所创武学综百家所长,非雁荡一门一派之功,因此决不会藏私。雁荡之前便已将她修改整理过的一些别派武学寄还给那些门派,杂糅各派之功的心法招式,也刻于中峰天柱石上,供有心人钻研切磋。这幅画上有什么招数虽未可知,但既然到了徐师叔手中,便由您买卖,无需顾虑我们。”
      “实不相瞒,老夫本以为你们是为这幅仕女图而来。”徐大老板皱起眉心,叹道,“毕竟是令师叔的遗物。乐圣心思缜密,留下的东西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老夫仗着与她曾有几面的交情,得到此物之后,便时时参详不断,只可惜依旧无法猜出她的用意。许是由于这身体经脉……咳,残废之躯,不值一提,但此物既是乐圣留下的至宝,也不能放在老夫这里蒙尘,贤侄若是不介意,明日之会,便用它压轴了。”
      雁荡二人自然乐得用前人的慷慨卖个大人情出去,段翌也没有意见,几人融融地又说了些闲话,酒过三巡,独孤嫣玩笑般地对庄氏道:“庄姨,您和我娘很是相像。”
      独孤嫣的亲娘温絮早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不仅功夫出色,心计更是卓绝,独孤嫣拿二者相比,庄氏还未来得及反应,徐大老板已经承情地吹捧回来:“侄女儿这话可不对,独孤夫人智计无双,是当世罕见的奇女子,拙荆一个不通武艺的内宅妇人,哪里能和令堂相较。”
      他这话一说,独孤嫣还没来得及客套,徐莹玉却先露出了不服的神情,方要开口,又被父亲一个眼神压了下去。
      独孤嫣故作不知,拉着庄氏的手亲切地笑道:“我们几个每次遇到我娘,她也会这么不错眼地看着我们这些小辈,大概所有当娘亲的都觉得孩子是最珍奇脆弱的珠,一定要放在眼里,才能安下心来吧。”她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亲娘加了个“小习惯”,仗着面前几位没怎么见过温絮,边刺探消息边努力地套近乎。
      庄氏很好懂,秀丽温和的脸色出现了片刻的明显空白,紧接着,她便又尴尬地继续摆出笑脸,附和道:“这是当然,世上女子再千变万化,一旦拿出对儿女的情来,便都是一样!”
      程离索心里有点儿嘀咕:这话头他似乎在哪听过,有些耳熟,但仔细琢磨,又找不到什么线索。徐大老板也在嘀咕,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独孤嫣两眼,想看看这少女是真的天真不知事,还是怀着心计下套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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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卷 画魂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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