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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一卷墨香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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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明烟被他这个想法震得静了片刻,独孤嫣方才尚未深思,现在琢磨着,也觉得感慨:“这心思,也太重了。”
程离索笑笑:“我也只是猜想,不过安晓妍头上还有安士福安士贵挡着,在安家毕竟步步掣肘,若发现了太子的不轨,安士福第一反应该是向皇上去报,而不是由女儿截下消息送给帝姬。那么,既然不是安晓妍干的,还有谁能够方便地得到这个消息呢?”
汪明烟被他说得身后发凉,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这个二哥一般,羽睫一眨,又悬了滴泪光。
独孤嫣挽起手中女子的发髻,给她重新扎好,叹道:“所以到最后,还是帝姬赚了一笔,只折了安晓妍,不仅挑拨了太子与帝王的关系,还把骆家给逼走了。哎阿离,你说要是这次我们没有插手,汪明理要怎样脱身呢?”
“汪明理身上本身就带有官职,墨又是他大哥和父亲准备的。想要捞他,不过是几道折子的事,而且安晓妍也未必会死。”离索看向窗外,漆黑眼睫下闪着细碎的光,“安家判的是抄家,抄家么,男子十五岁以上会被斩首,以下的流放为奴,女子却只是尽数没入教坊司。”
“教坊司啊……”独孤嫣想起安士贵养的那几个线人,禁不住扑哧一笑,“那还真是家学渊源。”
“一般的女子,只觉得入了贱籍,那便是水深火热。可安晓妍若是进了,靠着帝姬的暗中帮扶,日子却不会差。而且没有闺阁束缚,她说不定还能更自在些。”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独孤嫣笑起来,“说不定安晓妍图的就是这个,她故意留下破绽引导着你去做事呢。”
“你哥被汪明理耍了也就认栽,再被安晓妍涮一笔,是笨到了什么程度!”程离索佯怒,“安家是明显的断尾,安晓妍再怎么有野心,也不至于无故杀死自己的父亲和叔父。更何况,官家又不傻,她能不能活着进入教坊司,还得看上面的意思呢。”
“那昨日大殿里,她为何落了泪,程少侠知晓吗?”汪明烟忽然细细地插了一句。
程离索一愣,显然是没反应过来,独孤嫣的大眼睛却瞬间亮了,女孩儿小动物一般探过脑袋去,笑得促狭又欢快:“什么?什么?昨天的大殿他没细说,安晓妍说什么了?”
汪明烟被她捉着肩催问,红着耳朵犹豫片刻,才毅然道:“我觉得安姐姐很是喜爱程少侠,她在安家和我闲聊的时候就说欣赏少侠,昨日在大殿上,本来是有机会杀死我再自杀,一同截断通往嘉德帝姬处的线索的,可她被程少侠劝了几句,便笑着流下泪来,彻底放弃了。”
独孤嫣两眼放光,明明白白是看好戏的神情,仰着头笑出了虎牙:“阿离阿离,那安晓妍好看吗?你若看上了,雁荡来救也无所谓呀。”
程离索伸手,在她光洁的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个爆栗:“想什么呢,昨日大殿上,我们两个只是在打机锋,我暗示她自己已经知道主使身份,也有了合适的证据,她就算自杀也改变不了什么,更没必要带着汪小姐死。”
汪明烟一头雾水,怀疑地盯着他看。
“你当我是傻的吗?你已经说了未必是皇子的提示,审理这一案件的又是帝姬的驸马曾夤,简直不要太容易联想。帝姬为人谨慎,曾夤的马脚却多的是,安晓妍知道这一点,才不再负隅顽抗的。”少年面上温文尔雅地和她解释,手掌却粗暴地揉着独孤嫣被弹红的脑门,把小姑娘的额发硬生生蹭到了炸毛,才顶着她怨念的目光拍了拍,笑道,“再说了,敢对我师妹下手,我不砍了她已经算怜香惜玉了,喜欢个屁。”
独孤嫣感动地把他的手捧下来,然后双手一错——
“啊啊——”程离索瞬间惨叫,高声骂道,“混账玩意儿,你娘的流云折花手是用在你师兄身上的吗!老子回去就找赏罚堂告状!非得让阿箫抽死你!”
他一怒之下牵动肋骨,又疼起来,独孤嫣笑眯眯地起身穿鞋:“行啦,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汪小姐,你要是不嫌弃他聒噪,麻烦陪这个伤员再多坐一会儿,我们马上也要离开京城啦。”
“你要去哪儿?”汪明烟和程离索齐齐问道。
独孤嫣手掌一动,不知何时拈了一张拜帖:“太子阁下号称仰慕我许久,折腾了半天也没见到真人,未免有些遗憾,反正本小姐好心,这张脸又不值钱,就卖个乖,让他见一见也没什么。”
汪明烟想起太子之前的意图,不由得替她紧张,程离索已经起身来拦:“不许去!”
独孤嫣飘然后退,身形瞬间划开数丈,躲过他的手,笑得狡黠:“你现在的身体,拦得住我?还是说,你想被我绑着?”
程离索被她噎住,半晌,放软了语气:“你……你若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行吗?”
“自然不行。”女孩儿眨眨眼,“你在外面,他不敢为难我,你和我一块儿,咱俩要被人家一起包粽子。”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迈步,离索被气得面色发白,直接吐出一口血来。汪明烟吓了一跳,但那女孩儿却头也不回地继续举步往外走。这在汪明烟看来,未免有些心太硬,少女揪着袖子犹豫片刻,也匆匆追了出去。
独孤嫣走得倒不是很快,在楼梯口便被她截住。汪明烟凑近了才意识到,方才挂在女孩儿脸上的轻佻笑意早就褪得一干二净,她眸色深重,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白嫩细巧的下巴绷起来,竟是一个有些阴郁愤恨的神色。
这神色难得在姑娘家身上出现,少女乍一看到,下意识避开了半步,又急匆匆地跟上一点。独孤嫣看到她,蓦地一笑,方才的冷意便冰消雪融般瞬间散了:“那小子懒得出来,派汪姐姐当说客吗?”
汪明烟对她如此称呼兄长有些不满,只道:“程少侠方才气吐了血,他也是为嫣小姐好,那太子……不怀好意。”
“我当然知道。”独孤嫣道,“离索受伤时身陷东宫,险些被他杀了,我身为妹妹,这笔账,必须先和他算个清楚。”
“可是……”汪明烟迟疑道。眼前的少女光彩明媚,婴儿肥都还没褪,看上去几乎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柔弱。她刚刚从牢里出来,虽然算是阴差阳错地救了人,到底也曾冲动处事,实在是信誉不太好。
“没什么可是,汪小姐请放心。”女孩儿语气微凉,“他要是还想要太子的位子,就不敢在这会子惹我。”
“那你千万要谨慎,莫要再让你师兄担心。”汪明烟知道劝不住,只好再度殷殷嘱托,她现在想起之前程离索提及她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只觉得深以为然——大概所有人见了这女孩儿,最后都会变成唠唠叨叨的老妈子。
独孤嫣眨着眼睛看向她,嫣然一笑,试探道:“汪小姐似乎,很是替阿离着想?”
汪明烟被这话吓了一跳,红着脸连连摆手:“二小姐误会了……我,奴家……”
她想说自家二哥老谋深算,不能再让雁荡卷入党争,又想说自己性子绵软,配不上江湖中嬉笑怒骂的少年侠客,想了半天,却一句话又都说不出口,只能讷讷嗫嚅。
独孤嫣笑得像个铃铛,毫无形象地表达着自己的快乐,半晌才摇头道:“你若喜欢他,不妨自己去问问。从家世来看,这还是那秃小子赚了。”
“可我兄长……”
“啊我说家世是个玩笑,阿离要娶也娶你,不娶你二哥,更不娶你家。我是想说,你要是在家呆得委屈了,想换种活法,不妨到我们雁荡外门来做弟子,学些傍身的本事,也有时间和阿离多相处相处嘛。”
汪明烟的眼睛亮起来,她刚要开口,却又有些犹豫。独孤嫣眨眨眼:“你也可以回家和令兄商量,他既然想用你和雁荡牵线,同意这件事应该不难。”
汪明烟无奈苦笑,独孤嫣是一面剔透的镜子,轻而易举地便能看出周围的种种善恶心思。这本该是个痛苦的能力,但在她的口中,别人的心思行动往往又会变成通往希望的有用助力。汪明烟下了楼便不再往前,站在原地看着少女一蹦一跳地穿过长街,等到那身影不见了,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微笑。身后又有脚步声跟过来,程离索轻声道:“去雁荡做外门弟子是个好法子,但以你的年纪,学成回来后,便再不好议亲了。”
汪明烟刚想说不会,在看清离索凝重神色后,便忽然反应了过来,低头道:“二小姐只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程离索神色微冷,眼光辗转间,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凶戾裂开,可当他垂下眼帘,再望向女孩时,又变成懒洋洋的温和:“你若舍得下家里的养尊处优,便和我们走,从此专心做个江湖客,自己养活自己,喜欢谁,做什么,都不必再听人摆布。但受了什么伤,死在何处,却也再没理由抱怨。若是舍不下家里,倒也无妨,但此事一过,你们家逃不开被太子和帝姬两方倾轧,如何在这些人中保全自己,甚至不用想那么大,考虑好如何在你二哥的利用和芥蒂之下好好活着,这些都是麻烦的事。”
他想了想,伸手去揉汪明烟的脑袋:“大小姐,先回去吧,你自己的路,得自己走啦。”
千佛塔的事,皇帝为了颜面,并没有发明诏说太子和帝姬与此相关,却在后宫找个了由头大发雷霆,将一儿一女都禁足了起来。那日殿上的事并未传出,嘉德帝姬心里有数,太子却还是一头雾水。
他失了骆家,又引得天子震怒,心里憋屈到了极致,连带着看身边的赵敏力也不顺眼起来,赵敏力恼恨他不能成事,也懒得触他的霉头,因此这日一早,便不告而别。
然后太子又因为他的不告而别摔了两个茶盏。
独孤嫣求见的时候,小厮们刚刚把碎瓷片收拾干净,地上还有不明显的水渍。太子虽然不爽,但雁荡子弟大张旗鼓的的叫门也不好推辞,便索性也摆出了排场,在正厅见了她。
他心中有气,又知独孤嫣来者不善,说起话来便不太客气:“二小姐孤身到此,可是决定接受本宫的建议,履行雁荡与皇室之约了?”
独孤嫣点漆般的漂亮双眼惊异地扫了他一边,像是在看一个呓语的疯子:“太子想什么呢?我是雁荡书院掌门的女儿,无论是士林学子还是江湖能人,都要尊我一句‘小姐’,谁要娶我,都得携着礼帖到雁荡山上去提亲,殿下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占了个皇家血统,别人就都是低你一等的奴才了吧?”
“放肆!”太子怒道,声音里带了杀意,“看来二小姐此行,是要羞辱本宫?”
女孩儿像是受到惊吓般眨了眨,显出几分怯怯的神色,嘴上的话却宛如利刃寒锋,继续道:“我不过说个事实,太子殿下一国储君,这么易怒可不好。”
她气人的本事算江湖高手,太子有幸体会到离索他们日常的滋味,格外难受:“你这丫头未免太出言不逊,要知道,这里可是东宫,本宫随时可以把你处死。”
“您不能,至少此刻不能。”独孤嫣摆出她那孩子般的天真笑脸,“骆家离京,您又刚刚被禁了足,这时候若是爆出处死雁荡入阁弟子的丑事来,恐怕皇上要考虑一些不好的事。啊忘了说,我来之前和兄长报备过,也往山上去了信,您是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留住的。”
太子内心一紧,看着她的目光带了些刻毒的恨意——雁荡山是天子要拉拢的对象,独孤嫣若真的陈尸在此,天子眼中,恐怕要觉得储君拉拢江湖门派不成,恼羞成怒。“拉拢江湖门派”和“恼羞成怒杀人”,哪一条都足够在气头上再点一个炮仗了。
他心思电转,重新笑了起来,只眉眼间化不开的浓重阴沉,让这个笑看上去有些恐怖:“姑娘好胆色,所以你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独孤嫣也弯起眼睛,笑得比他还要虚伪:“小嫣今生不会成为太子的身边人,但至少可以提供些消息,让太子提防一下身边的人。”
她伶牙俐齿,迅速地把离索关于汪明理的推测说了一遍,道:“证据小嫣自然没有,这事也没法子进大理寺公堂,殿下信或不信,都依着自己心意便可。”
太子的脸色青白不定,思索了许久才问道:“你告诉本宫此事,是何用意?”
“没什么用意。”少女摇头道,“只是觉得大家同为被耍的冤大头,彼此之间通通气要好过一点。”
对方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认真地打量着少女,似乎想从她那稚气面庞里看出些什么,独孤嫣也不恼,甚至甜甜地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给他看,她还是那身月白便服,只在外面罩了件绛红的冰丝半臂,头上簪了朵朱红的碧玺石榴花。衬着雪肌乌发,明媚得晃眼。
他错愕片刻,转开眼睛:“既然如此,本宫便多谢二小姐提醒。”
独孤嫣对他的回应显然不太满意,她歪头想了想,抱怨:“还是有些不爽,殿下刚伤了我哥哥,还和赵敏力勾勾搭搭,我过来走一趟,竟是来帮你的。”
她口气亲呢莫名,让太子心头一荡,口气也放缓了些:“那你说,想要怎么着。普通赏赐本宫不会吝啬,不过二小姐也未必看得上那些俗物。”
“也是。”少女揉揉额角,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终于拿出了一个主意,“殿下伤的是阿离,给我赏赐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这样,你帮他找个活计当作赏赐,如何?”
太子抬起头,敏锐地抓到了她小心思的一角,道:“你待如何?”
“千佛塔大火,安士福下狱,骆家也一早不在了京中。殿下觉得,这新修的千佛塔,让谁出图纸更好些?”
“你是说……”太子皱眉,“你们雁荡想要做这笔生意?”
“不是雁荡要做,只是程离索来做。”少女微笑,“一锤子买卖,又没有后续,就和给我个贵重饰物差不多的价钱,不行吗?”
她说得轻巧天真,但这毕竟是皇差,离索一旦出手,所涉及的人事关系都将极为复杂微妙,太子沉吟许久,问道:“本宫想知道,二小姐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少女面色不变,依旧笑吟吟看着他,道:“殿下是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假话好说,阿离那小子贪财居功,金银玉器,无一不喜,你打他一个棒子,再给他一个甜枣,以后再见面就都好说话。真话则是,我不想嫁给殿下,但也不想与殿下就此决裂。殿下,雁荡站在哪里,不是一纸婚约就能决定的。”
太子眸色深沉,话里禁不住多了一丝希冀:“这么说,你依旧看好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