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 19 章 ...

  •   第二日早朝,圣旨与告示便陆续地都传了出来。

      大理寺正,左卫将军曾夤冤判汪家入狱,有办事不力之罪,革去其大理寺正的官职,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安士福以权谋私,设计千佛塔机关纵火,谋害皇室,致惠泽法师身死,移交大理寺与刑部,按律抄家下狱,秋后问斩。汪家天降横祸,圣上下诏抚慰,又给汪明理封了个从六品的闲差。而骆家这个家族,则被有意地忽略掉,从此再也没进过朝堂一步。
      独孤嫣早朝未散便被放了出来,她与剩下的汪家人们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便跑回了矾楼。告示贴出来时,已经坐在了雅间靠窗的美人榻上。她刚洗了个澡,换了身月白色的便服,湿漉漉的长发带着水气披散在肩上,在上好的绸缎衫子里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印子。少女也不甚在意,怀里只抱着串葡萄慢慢地吃,白生生的小腿一晃一晃,连鞋也懒得穿,时不时地把头探出窗口望望,一心一意地等不知去向的兄长回来。

      程离索一进门就冒火:“刚蹲了几天牢,阴气还没散尽呢,你又这么贪凉。”

      “没事,不是有你呢嘛。”独孤嫣笑笑,揪了半串葡萄递过去,“外面多热,来吃一点。”

      离索现在一听“有你呢”这三个字便想求饶,苦笑:“姑奶奶,你就别再靠我了行吗?咱俩赶紧回山,书院那边已经来几封信来催了,出来这么久,你爹娘都想你。”

      女孩子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赏罚堂那边催的吧,我看是箫哥哥的鞭子想我了。”

      离索板起脸:“你犯都犯了,还怕挨打?老实回去受着。”

      独孤嫣撇嘴,清凌凌的眼神落到他身上,蓦地一顿,皱眉道:“你受伤了?谁干的?”

      她忙凑过来看,程离索顺手捏捏她的脸,笑道:“谁干的无所谓,谁害的你得明白。”

      少女仔仔细细地检查一轮,确定他已经包扎齐整,才闷闷:“嗯,对不起。”这次她真的像个瘪下去的气球,咬着唇沉默半晌,重复:“对不起,哥哥。”

      离索被小公主一声“哥哥”叫得受宠若惊,他见妹妹是真的内疚,眼珠一转,将之前在塔上拿下来的那一大袋子零碎珠宝全都拎到了她脚边,哄道:“没事,之前我去了趟千佛塔,搜罗了这点儿小玩意,你看看有喜欢的吗?”

      独孤嫣知他心思,便也故意摆出欢悦的神色,笑道:“雁过拔毛,曾夤要被你气死了。”

      她拿了两串珍珠,打算用金线掐丝做根凤钗,离索和她商量着,又拆了两块猫眼石给她搭配,少年手快,边琢磨着便要开工,被自家师妹一把拦下。白嫩的胳膊横在矮桌上,将那些零散玩意拢到一起,放入荷包,离索手心则迅速地被重新塞了串葡萄,他眨眨眼,不解地望着她。

      “先讲这几天的事,”独孤嫣把零件揽好,放进荷包里,顺手开始给自己盘头,微微上挑的双眸透亮如明镜,一瞬不瞬地盯住他:“我当时看他们家女眷可怜,也是一时冲动,后来在牢里就有些后悔了。阿离,汪明理……或许真的并不无辜。”

      离索挑挑拣拣地把之前的事情讲了一遍,又回忆道:“据汪明烟所说,汪明松和她是嫡母李氏所生,二哥汪明理是陪嫁的丫头所生,那丫头虽然因为怀孕被抬了姨娘,但很快就因为难产死了。因此,汪明理也是李氏抚养长大的。李氏纯善,待汪明理如亲子,他们三兄妹之间也很少提及嫡庶之分,因为汪明松沉迷制墨,不善言辞,在家里产业上,汪明理似乎还要更受重视些。汪明烟是个小妹妹,兄长们偏宠,都很疼爱她。”

      “怪就怪在这儿。”独孤嫣脆生生地笑起来,水葱般的食指点了点自己,“她也是被哥哥宠着的妹妹,我也是被哥哥宠着的妹妹,她是什么个性,我是什么个性?”

      离索想当然道:“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活泼……”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汪明烟本性并不循规蹈矩,从闺中出来数日,说话办事都显出她独有的坚韧聪慧,这么有主见的孩子,如果家人们真的放纵宠溺,怎么会连自家的产业都要老老实实地不闻不问,甘心当依附于兄长们的一枝莵丝花呢?

      独孤嫣道:“你没和汪家其他人接触过,我在牢里却着实和他们相处了几天,他们啊,是文士之中最下一等,能把礼节学成虚伪,把人情学成锁链,风流潇洒仁义道德什么的,全都是漂亮的遮羞布。小姑娘浑浑噩噩地被他们糊弄着,觉得谁都对自己好,只自己不中用,便什么都不敢插手。实际上,呵,怕是从头至尾见不到几个替自己着想的人!”

      少年沉下脸,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对自己妹妹都敢这样,估计心比墨还黑。”

      “还有一事,你也应想想。”独孤嫣从那对金光闪闪的废墟珠宝之中拿出一物,小动物一样凑上去嗅嗅,立时打了个喷嚏,“嘉德帝姬点燃了火药不假,可她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把火药点燃的呢?”

      离索接过她手中之物,心思电转,一下子想起了大理寺案卷所说。他蓦地意识到,自己,安家,太子党,乃至坐在高高皇位上的天子,似乎都被什么人耍了一道。

      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坏,拿剑就要起身出门,独孤嫣跳过去,把他恨恨按回原位:“肋骨还折着,你又没有证据,问明白了管什么用!”

      离索不再言语,门外却有个娇弱悲戚的嗓子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求你们了。”

      是汪明烟,不过半日的工夫,她便憔悴了许多,双目红肿,发髻散乱,身形也纤薄细弱,站都站不稳。进屋时,被门口的凳子绊了一下,还险些摔倒。独孤嫣一阵风似的跳过去,赤着足落在地上,将她稳稳扶住。女孩儿叹了口气,开口却是不符合年纪的稳重:“汪家妹妹,我们也只有一个猜想,准不准的,你自己判断便好。”

      程离索让开床榻,看着独孤嫣将汪明烟扶到床边,又打散了发髻替她慢慢收拾,道:“先来说点火的手法吧。现在摆在桌子上的那个小桶,里面之前装的是用来漆内墙的腻子。小嫣细致,刚刚闻到,腻子里,有不大明显的火石粉气息。”

      “火石粉?”汪明烟迷惑。

      独孤嫣解释:“就是打火用的火石磨成的粉,温度一旦过高,就会自己着了的。看这个桶的大小和样貌,应该是写字之前漆涂影壁用的。那惠泽估计是担心自己的初稿无法满意,就要了一桶随手带着,一旦写的不好,便抹了重来。”

      “所以烧起来的……不是墨,而是墙吗?”

      “应该是这样,相比层层检查的贡墨,这种抹腻子用的小桶,非工匠和惠泽本人都不会注意到,很容易做手脚,而且黑色墨字本身就比白墙容易吸光变热,从字上燃烧起来,也是无可厚非。”程离索笑道,“是个很简单的把戏,是我失算了。”

      “你知道也没用啊。”独孤嫣指出的毫不客气,“毕竟这次的问题根本就不聚集在塔上,而是在于那一群人。帝党和太子党暗自争斗,帝姬党黄雀在后,安家父女,骆家舅甥,以及汪家你们三兄妹的态度,谁是哪个党,才是最让人头大的地方。”

      汪明烟笑容微冷,含了点哀怨:“闹到最后,奴才们都损失惨重,主子们倒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去了,家丑都不许外扬。”

      雁荡兄妹俩敏锐地意识到她的弦外之音,程离索反应过来,随口讽刺:“你家不也是如此,你那二哥汪明理,回去后没有对你说什么吗?”

      他本是嘴上没把门惯了的无心嘲讽,汪明烟却受惊一般猝然抬起头来,面颊也红了,半晌,才愣愣点头承认。

      汪明理的确已经嘱咐过汪明烟。汪老爷在狱里受凉,回家便病倒了,汪明理却因祸得福地升了官,隐隐有一家之主的风范,到家没多久,便喊了汪明烟到书房吃茶压惊。

      汪明烟还沉浸在母亲去世与昨日殿审的悲哀里,和他说话的时候,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汪明理看着自己清减憔悴了许多的妹妹,心疼不已:“这些天,实在是辛苦你了。”

      “没什么,只要你们回来就好。”汪明烟轻声,“就是母亲……”

      “母亲的事,是我对不住她。”汪明理同样落了泪,“我身为庶子,贪生怕死,服了本该给母亲服用的解药,这是不敬不孝。你要是恨我,我也能够理解。”

      汪明烟急道:“兄长在说什么傻话?母亲心疼子女,这才宁愿自己弃世,我只是,我只是……心里还有些难过罢了。”

      “事情已然如此,我们以后还得向前看。”汪明理感伤过后,又问,“你这几日出门……可是和那雁荡书院的四公子程离索在一处?”

      汪明烟愣了一下,低头道:“是,多亏有他,才能洗清楚咱们家的冤情。”她出宫前得了苏奉的提点,不敢将殿上之事再向家人透露,只道:“他和嫣小姐,都是很不错的人。”

      汪明理观察她神色,促狭地笑了一笑:“你……莫不是看上他了?”

      汪明烟的泪水夺眶而出,却只能摇头道:“程少侠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他……看不上我这种软弱女子的。”

      从矾楼外被扮成独孤嫣的安晓妍拦下时,她便意识到,自己和程离索再无可能。

      安晓妍没和独孤嫣相处过,只从江湖传言里知道她娇纵天真,爱恨分明。因此当日和汪明烟说话时,便也不太客气:“我当日看你可怜,又像是有冤,这才决定冒险给你一次机会。但以这些日子在牢中所见,汪小姐的家人,并不无辜。”

      她毫无怜悯地宣告着惨痛现实:“你父兄都是太子党,早有弑君之意。你母亲昨日得知此事,已经自尽了。”

      汪明烟睁大了眼睛,她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抑或是,拒绝反应过来。

      少女的头脑木木地,耳畔一瞬间有无数声音掠过,但一句话也没能让她听个明白。她像个坏了的木傀儡,只能强行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软倒下去,再从喉咙间发出艰涩颤抖的声响:“我娘……”

      “你娘是牢里那群人中唯一一个有良心的,可惜,有良心的人大多活不长。”那“独孤嫣”转身欲走,“我和哥哥现在就要回山,汪小姐好自为之,快去自首吧。”

      汪明烟浑身发冷,神志都陷入混沌,似乎只会重复那一句话:“我娘她……真的死了?”

      “独孤嫣”走出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漠然:“听说汪小姐对我家阿离有意?他性格坚韧,可看不上你这种没了娘就六神无主的小孩子。”

      这话说得其实一点也不像独孤嫣,但汪明烟绝望之下,也已无从分辨。

      她身上属于贵族少女的羞耻心和礼节观重新缠裹上来,让她在回忆起前几日那隐秘的少女心事时,重又杀死了自己一遍——罪臣之女,孱弱而又笨拙的菟丝花,养尊处优的落难娇贵小姐,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配上那个鲜活温柔的少年?

      她跪在路边,隔着泪眼想自己前几日的动心与争吵,飞醋与思量,当初是暗地里的甜蜜,现在却全是不自量力的重重罪孽。

      汪明烟的自苦直到金銮殿上才随着真相大白消失,她本该为峰回路转而高兴,可在看到离索对安晓妍的态度后,便彻底消了心思。

      皇帝笑离索怜香惜玉,汪明烟却明白这少年根本还没长出那条情丝,他的关照,是彻底的江湖“兄弟”式的关照,一视同仁,温和也疏离。

      汪明理却显然不那么认为,只莞尔道:“你便说你自己,别的先不要顾虑。他中途甚至来了一趟牢里,有太多机会把你和嫣小姐换回来,却没有这么做,未尝不是对你无意。”

      汪明烟唇色都被咬得发白,继续摇头:“兄长看嫣小姐还不知道吗?他们兄妹都是仗义之人,这才一再出手相助,我们好不容易得了人家一条命,哪来的脸面倒贴到人家身上去。”

      往日她对兄长安排向来百依百顺,这次明显地自己也有意,却死活不松口,汪明理有些急躁起来:“这正是你的脸面问题,你身为闺阁女儿,虽是迫不得已,到底也是跟他抛头露面地住了三日,往后名声传出去,你还怎么议亲?程离索也不是不懂礼数的人,你只要和他说一说,他便能明白的。”

      汪明烟也恼了:“这本来就是咱们家家变的问题,我不去找程少侠,也要去找其他人帮忙,抛头露面私会男子,都是避无可避的事。程少侠为我特地在矾楼单开一间,时时让我斗笠轻纱遮面。纵然有不得不出面的时候,也是顶的嫣小姐的名字身份,已经是最考虑我婚嫁名声的法子。他现在还当我是不错的朋友,我若真按兄长说的去做,怕不是连朋友也做不成!”

      汪明理忙温言去哄,可女孩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到底对他有了芥蒂,只勉强应付了几句,便借口道谢跑去矾楼,一路上柔肠百结,又在门口听到了兄妹二人对汪家的怀疑,一时间心中大震,便又落了泪。

      她现在想到二哥的原话,只觉没脸,嗫嚅着说不出口来,独孤嫣忙去哄她:“不管怎么说,你家墨还是好用的,夫人虽然死了,你哥却升了官儿,再过两年,说不定还能起来。”

      程离索:“……”

      这直白的哄法,怎么那么别扭呢。他叹口气,接过话头:“你家的家丑,不一定只有逼死你母亲这一件事。还是那个问题,汪明理到底是谁家的人。”

      “游春的那几人,不都是铁了心的太子党吗?”汪明烟奇怪道。

      “哪能啊。”程离索笑嘻嘻地吃了块葡萄,“惠泽是多么妙的一个人,他看上的朋友,能浅薄到哪里去?汪明理就算有再多酸儒的毛病,总不至于阿谀奉承,若真那么没骨气地上赶着去贴太子,惠泽绝不会看得上他。”

      独孤嫣想起惠泽这茬,恼怒道:“看得上看不上的,有什么区别!骆揽峻倒是一代名侠光风霁月,一个外甥过来,还是合着太子把惠泽坑死了。”

      她方才知道离索被骆揽峻所伤,连尊敬的话都不愿再说,恨不得马上跑到对方面前,破口大骂一顿才算出气,只想着回去马上向父亲告状,最好让对方再回来给自家兄长赔个礼。

      离索心中温暖,哄孩子一般地顺手摸了摸她的头,继续道:“但是从骆揽峻的回忆中,汪明理从一开始就对太子非常上心,他那时候和太子的关系,比另两位友人可是热络多了。我不厚道地再想一想,那名帖也好,游春宴也好,从头到尾都是因为汪明理的心愿产生,既是他的心愿,那能不能也是他的手段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