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书.总角谜局》念澜十六岁

17、第一卷墨香第十六章

　　他声音沉了下去，连那点儿自带的笑意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干净：“禀陛下，千佛塔一案，其实要从建造之初说起。”

　　“当今太后笃信佛法，天子纯孝，于相国寺建千佛塔为太后生辰祈福，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底下的人也不得不用心做事，敢问陛下，修建千佛塔，户部这次拨了多少银子？”

　　天子沉默一阵，答道：“五百万两白银。”

　　离索一敲手心，笑道：“便是这五百万两银子的毛病了。圣上有所不知，木料石料与金玉绸缎不同，取自天然，干活的是些流放苦役，也没什人力费用可花，纵然是最顶级的做横梁的木头，一两银子一根也足够了，更何况，这样的木头一共也便只要数根。”

　　“离索不才，在雁荡也翻修重建过一些屋舍，小门小户的不像皇家奢华，但也可以拿出来当一把尺子。如果纯粹地按设计图纸上购买材料，支出银两，这座塔的挑费，大概连一百万两也用不到。算上塔内存放的宝物和其它物件，三百万两也足矣。”

　　屏风后的声音含了些怒意，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借机贪墨，侵吞公款？”

　　“草民不敢。”离索不慌不忙，“户部会拨出五百万两，自然是这五百万都有它该到的地方去。皇上之所以会比草民多花这些钱，是因为皇上不仅要做塔的生意，还要做人的生意。”

　　他侃侃而谈：“修塔是件大事，除了户部，工部，礼部，乃至御林军，各处都要出人合作，除了建塔本身，动工日子的测算，动工时候的护卫，附近居民和寺中僧人的安置，这些都需要人来协理，而这些协理的人，也都是要拿银子的。还有一些银子不会记在账本里——工人们累了一日出门加餐啊，巡查检视官员的车马费啊，甚至包括上下沟通时候给小厮门童的礼物打点，这些人之常情，纵然您心里清楚，也不会明着罚他们什么。归根结底，还是人多的事，一人多花十两银，百十万两银子就会慢慢流出去了。”

　　他话锋一转：“谁人不爱钱呢，雁过拔毛，在不过界的情况下，自然都想着多赚一些是一些。但人多易贪也不易贪，纵然挑费巨大，均摊匀散到每个人身上，估计也不会太多。这种时候，若还想捞，就只能靠人头来拼——底下的小鱼小虾少花一点儿，剩的那些肉就能被拦在中间的大鱼嘴里。六部禁军都是陛下的东西，塞不了人，最好打的主意，便在那半官不官的安家身上。”

　　他佯作不知安家真正的职责，只财迷般地伸手掐算着：“安家为天子做事，很是得力受宠，千佛塔的建造，落在他们兄弟身上也是自然。只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这么红火，莫说是官场上的人，官场之外的其余工匠，对他们的不顺眼只怕也不是一天两天，骆家便是其中之一。骆雁亭那小少爷心气极高，他既然敢在京中建府，就是挑准了要和安家打擂台。为了能够取代安家的地位，纵然一时间少些银子赚，对他来说，也是值的。他要御用之名，上面的人要安家剩下来的银子，两厢一拍即合，这才有了往千佛塔里塞火药的馊主意。”

　　屏风后的人冷哼一声：“你是说，太子与骆家合谋，为的只是一个安家的位子？”

　　程离索迅速跪下，笑道：“陛下，这可不是我说的。”

　　他的狐狸眼眯着，本来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硬生生笑出了几分惫懒气，苏奉忍不住笑道：“程公子，你就别瞒了，太子那边的事儿，陛下一早就知道了。”

　　离索笑得讨巧，毫不要脸地磕了个头：“陛下是天子，自然知晓全局，草民却不应知道太多。陛下若真想让草民知道，还请您先赦了草民的罪过。”

　　他说的是求饶的话，态度却不卑不亢的，年貌又小，一眼看上去，真如个涎皮赖脸要糖吃的小辈，皇帝被他闹得莞尔，也不想伤其性命，只道：“有什么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离索起身，一声“好嘞”殷勤得好像刚遇见大主顾的店小二，之后的话却尖锐异常：“太子自数年前结识骆揽峻之后，便一直希望与骆家搞好关系。毕竟，骆揽峻无论是身手还是侠明，都可堪大用。卖一个安家的位子来换，还能有千佛塔和之后大兴土木时候的进账，实在是个便宜买卖。另外，他们的本意并不是要惊吓圣驾，虽然塞了火药，却并没有故意点燃。”

　　“那你说，究竟是谁点的火？”帝王沉声。

　　“陛下莫急，容我先戳穿一个汪小姐的小小谎言。”他向前几步，走到女子身前，弯下腰来凝视着她，“汪小姐，你说发现劫走你的人身上有墨香，意识到骆家和汪家摘不开关系，这才进一步怀疑汪家，但这就奇怪了，你早晨被劫的时候神志不清，纵然闻得到味道，也看不到劫持者是谁——你是怎么知道劫持你的是骆家人呢？”

　　汪明烟下意识往后瑟缩，脱口道：“他们并未带奴家离开，仍将奴家软禁在骆家别苑昨日的客房里。奴家一清醒过来，便认得了。”

　　“没有别的了？”离索追问。

　　汪明烟有点懵，迷茫地望着他：“程公子……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你被掳走后，我也立即意识到了犯人便是骆揽峻，巧的是，也是因为那香气。”他蓦地提高了声音，“汪明烟，你没意识到吗？昨日喝酒时骆雁亭拿出来的那封家书，用的便是这种香气特殊的墨！”

　　汪明烟脸色煞白。

　　“你是制墨世家的女儿不假，但你因为女子之身，并未习得墨艺，再加上女子身上自有脂粉暗香混淆，凭你的鼻子，是怎么判断那味道和你家的墨锭相似，又是怎么瞬间联想到千佛塔的！”

　　汪明烟嗫嚅半晌，坚持：“前日那书信捏在公子手里……奴家离得过远，又吃了酒，没有发觉，也……”

　　程离索“哦”地答应一声，又道：“倒也说得通，不过另一件事，依然需要小姐解答。”他看了苏奉一眼，叙述：“我方才回了一趟矾楼，无意中路过你的房间，并在里头发现了我买给你的斗笠。”

　　他重新站回原位，对着屏风继续：“那斗笠是你遮掩面容之物，这两日出门时一直带着，包括前天晚上，到八仙楼做客。依你所说，你醒来后失魂落魄，只想着快点去自首，把我师妹换出去，这样来说，应该出门便直奔衙门才对，那斗笠又为何会安放在矾楼里呢？”

　　汪明烟哑然。

　　“草民只能按常理猜测，汪小姐在跑回矾楼之前，其实是不知道这些事的，你是在矾楼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不能说的人，这才不得不说了谎，这个人告诉你汪家的墨与大火的确相关，他和你商议，定下了这些编造出来的谎言，或许，他还告诉了你，你母亲李氏的死讯和死因。”

　　汪明烟筛糠般地又发起抖来，她再次哭出了声，嘴唇颤了半天，才无声地挣扎道：“不能说，程公子，真的不能说。”

　　程离索叹口气，柔声安抚：“是小嫣吗？”

　　汪明烟整个人像片被打落在地的叶子，半天说不出话，皇帝和苏奉则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得是谁。程离索没等女孩回复，只抬起头，对屏风后面道：“请圣上速速派人去查天牢守备，独孤嫣胆大包天，却也明白礼法底线，她纵然明日替汪小姐死了，也绝不会擅自逃狱。”

　　屏风后的皇帝唤了一声“苏奉”，苏奉低头示意，又对身边的一个內侍耳语了两句，令其匆匆出去了。

　　汪明烟也愣住，讷讷：“不是……嫣小姐？”

　　程离索盯住她，目光澄澈而坚毅：“一定不是她，我的妹妹，不是那么阴诡的人。”

　　他回过身，继续道：“汪家前几日在天牢中被人送了有毒的饭菜，幸而我师妹身上有些解读之药，才逃过一劫。只是那丸药有限，狱中人又太多，汪夫人为了丈夫儿子，最终未服丹药，中毒而死。我从那时候便开始想，究竟有谁，非要治他们于死地呢？”

　　“现在隔了两日，又多出了一个问题——汪夫人之死是个噩耗，但这噩耗压在大理寺天牢，一共也没几个人传出，那冒充我师妹的女子，到底是从何得知的此事？又怎么做到趁我不在时蹲守矾楼，将消息告知汪小姐的呢？”

　　“不要再绕圈子，有话快说。”屏风后的声音有些不耐。

　　“能易容成我师妹模样的人，大概要对江湖上的一些旁门左道有所研究，她是个年轻女子，身份不会太显眼，却有着比普通女子更多的见识。她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也知道该怎么说，能够最快最稳当地，令汪小姐相信她。思来想去，大概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条件了。”

　　离索再次行礼：“草民斗胆，请陛下唤安士福之女安晓妍前来对质。”

　　汪明烟惊诧地望着他，再度呆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