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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一卷墨香第十五章 ...

  •   那斗笠是他第一日吃饭时给汪明烟买的,顶部的竹篾似乎特意被打磨过,怕割到人,还上了一层光漆。由于是女子的样式,笠檐儿外垂了一圈烟青色的细纱,恰能遮住人的上半张脸。这斗笠当初花了程少爷二十个铜板,在整条街上都能算精巧,汪明烟平日里怕被人认出身份,一出门便会戴着。

      少年眼神一缩,举步上前,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那斗笠,油黄的竹篾平整依旧,汪明烟并没有像他方才所思那般,留个暗信出来。但斗笠在此其实已经能说明些东西——她将遮蔽容貌的东西留在这儿,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怕了。

      离索将整间屋子顺带着又看了一遍,大致上再无其他人的痕迹,跑回楼下去问店小二,也没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

      他时间不多,只能继续往外跑,又开始后悔自己方才没对汪明烟多说两句话——一会儿直接面见圣上,他们想串供都没法子提前说。

      想到这儿,少年禁不住又怨愤起汪明烟本人来,暗道有命活下来定要先打她一顿——得多缺心眼儿的孩子,才能被随便什么人教唆教唆便舍了全家的命去?

      他略一转念,忽然想起那牢里死去的可怜妇人,眉头重新皱起:汪明烟虽然文弱胆小,但不傻不笨,还有几分蒲草般的韧劲,能让她崩溃到失了理智的,很可能就是母亲的死讯。能让她连挣扎都不再想决定和父兄一起去死的,说不定还有母亲死去的原因。

      汪夫人的死不会是什么秘密,但也当不成街头巷尾的传闻,那女人地位太轻,又注定要死,闲汉们都没有聊八卦的欲望,汪明烟定不可能偶然听闻。她是刚从胁迫中逃出来的惊弓之鸟,莫说和别人交流打听,贸然和他人见面的可能性都不大。

      少年脑子转了一圈,无奈地发现,大概只有自家牢里头的师妹独孤嫣最适合这个告密的角色,但一来她根本出不了狱,二来也不至于找死找得这么高深莫测,只能先被排除在外。剩下的,便只有在牢里对汪家下手的那一伙人,他们说不定临时派人监视,也得知了汪夫人的死因。离索之前下意识把这口锅扣给了赵敏力,但早上的时候,赵敏力本人还在东宫帮着太子挤兑自己,他手底下的其它人也未必能取得汪明烟的信任。这样一看,对汪家下手那批人的身份,也应当重新考虑一遍才行。

      他琢磨了很久,蓦地脚步一顿,抬起眼的时候,已经处在了大理寺的门口,苏奉孤身一人悄然伫立,大门开着,汪明烟和曾夤都已经不见了影踪。一顶四人抬的青丝软轿放在门口,几个轿夫面白无须,看着也都是小黄门。

      离索试探着开口,客气道:“苏大人久等,汪明烟她……”

      他用“大人”而非“公公”,显然存了些讨好的意思,苏奉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程公子不必担心,老奴已派心腹先送汪小姐过去了。”

      程离索点头道谢:“多谢苏大人照顾,那丫头不知怎得发了疯,行事可能不太稳当,给大人和官家添麻烦了。”

      苏奉虽然口称老奴,摆的却还是前辈的谱,他微微颔首,示意离索坐进软轿,自己后脚也跟着坐了上去。离索悄悄替抬轿子的小黄门们心疼了一下手腕,面上却不动声色,挪了半个屁股,客气道:“大人若不嫌弃,便坐过来些,轿子不大,窝在那儿也难受。”

      苏奉看了他一眼,笑意更浓,竟然真不客气地挤在了离索身边,这一下整个轿子都歪了歪,宦官微凉的手绕过少年的脖颈,轻轻扣着他的肩胛骨,离索的冷汗瞬间从额上沁出,无数心绪乱哄哄地转着,比夏天的蚊子团还要烦人。要说这世上的聪明人,普遍都爱胡思乱想,离索又是聪明人中比较跳脱离谱那一行里的,此刻被形势一激,脑子里的东西印出来能上矾楼讲一年不带重样的话本,就在他开始考虑守护自己的“贞操”之时,苏奉低低地在他耳边开口道:“你是千机妃子的徒弟?”

      离索心头一松,心道师父啊您这故人还真有点多,他拿不准这位故人是敌是友,只缩着脖子答应道:“是,大人是我师父的朋友吗?”

      苏奉嘿然:“朋友?哼,也就你师父和她教出来的人,敢和咱家这样的阉党称友。”

      程离索暗喜,心道有门儿,忙打蛇随棍上:“大人这话说的偏激,雁荡子弟受教,世间各行各业,本无贵贱之分,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人幼年落难,入了这行,却能一路干到内卫首领,正是行中翘楚,我们这些人尊敬还来不及,怎会跟着世俗人的眼光看您呢?”

      他这马屁拍得有理有据,苏奉神色缓和下来,哂道:“倒是不蠢,怎么惹下这么大案子,千佛塔也好,汪家也好,这些和你们雁荡有关系么!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手忒长!”

      离索眼珠一转,笑道:“这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雨打了的雀儿一样地过来求我,我这个,哈哈,也不能免俗不是?”

      这是一个字也不能信的屁话,苏奉也戳穿得毫不留情:“你能看得上汪明烟那种有主意没本事的黄毛丫头?看上了也放弃吧,她自己找死,咱家救不了她。”

      离索目光一动,问道:“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为何找死?”

      苏奉拿一种“我看你再装”的嘲笑神色尖锐地扫了他一遍:“三皇子曾让你们兄妹在大理寺见过一面,汪明烟为何如此,你不知道吗?”

      “小嫣只和我说了汪夫人李氏的死因,可中毒一事本就复杂,身陷囹圄之时保全自己也算常情——他们就是凉薄了点,汪明烟再怎么迁怒,也不至于就此疯了去找死,除非,还有别的问题。”

      “咱家方才也问了汪小姐这句话,她的答案是,汪家并不无辜,他们参与了炸毁千佛塔的事情,理应全家伏法。”

      “怎么可能!明明是……”程离索下意识反驳。

      “东宫那位主子的朋友,不仅仅有骆揽峻,还有个汪明理。”苏奉慢吞吞道,“咱家知道得也不多,但既然你那骆家的朋友未告诉你这件事,大概他们也被那位主子瞒着。”

      “您知道的不多?”离索心念微动,笑道,“我还以为我们的动作尽在天子掌握呢。”

      苏奉拈着细白的手指,在他肩膀上讲究地敲了几下:“你们几个的身份,还不配让皇上掌握着,皇上攥的,是别的东西,想让你说的,也是别的东西。”

      少年那雾蒙蒙的疑惑被这句话扒拉出了一个小口,他在极短的时刻里明白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现实——皇上或许,并没有知道全部。

      他把自己代入天子的角度,将太子和三皇子的名字现在心里头画了个圈——太子笼络那三个人,花的必然不是一时一日的工夫,皇帝关心储君,也当一早看在眼里。因此,骆家、汪家,乃至惠泽,在官家眼中,都是择不开的一脉。

      而三皇子与自己关系不错,应该也一早被上面得知,他在三皇子面前做出的说法与推测,诸如汪家的冤枉与图纸的蹊跷,顷刻间就能放置在皇上的案头。再然后是赵敏力,离索从东宫遇险时便已经明白,独孤嫣和汪明烟身份互换这事儿,准是那根搅屎棍捅到别处去的。

      至于他怎么得来的消息……离索想起几天前自己在汪明烟屋子外逮到的蒙面人,悄悄骂了一声——独孤嫣自身就有功夫,汪明烟又太过柔弱,光从离索那日的谨慎布置上来推算,赵敏力就能把这事儿猜一个准。

      “所以狱中袭击小嫣的也只能是他吧……”少年暗道,又把思绪重新拉回去,从今上对皇子们的盯梢来看,他知道的大致就是这么多,那么他不知道的部分,也就是接下来谈话的重点——谁点燃了火药。

      少年反反复复地考量着可能情况,苏奉察言观色惯了,见状也很贴心地没有出声,直到软轿从小门进了内宫,在大庆殿西侧的一个偏殿门口停了下来。这宫殿布置的像是个议事的花厅,皇家贵气都被逼在角落里,壁上挂了几张名家山水,四周的书架香炉也着意往风雅上靠,屋子正中隔了一个万字镂空的红木月亮门,门后则杵了一座巨大的洒金竹鹿屏风。

      屏风后影影绰绰地坐了个人,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拿着扇子侍立在旁,汪明烟则被两个內侍压着,跪在外间边上。

      苏奉上前一步,适时地弯下腰:“陛下,程公子已经带到了。”

      那两个內侍识眼色地锁了门,离索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屈膝下跪:“草民程离索,见过陛下。”

      里面的天子终于开了口,声音意外的阴柔温和:“起来吧,这里没什么外人,不必多礼。”

      离索起身,没听出什么愠怒之意,便又作揖行礼,试探道:“陛下召草民来,是想问些什么呢?”

      天子不答,苏奉却上前一步,摆出了太监头子的谱,悠然道:“左卫将军曾夤昨日参奏,雁荡山内阁弟子兄妹二人蔑视天威,擅自潜入大理寺天牢,将罪臣之女汪明烟换出,实乃欺君之罪。”他有意吓唬小孩,在这里加重了语气,停顿许久,见离索无动于衷的样子,才继续:“圣上知雁荡山内阁弟子素来忠君,忧心冤枉,便遣皇城司重新查办。皇城司昨日回报,独孤嫣擅闯天牢换出死囚,的确是滔天大罪,但大理寺此案也确实另有蹊跷。圣上爱才,不忍独孤姑娘因此殒命,又欣赏你们兄妹二人之敏锐柔善,这才派咱家接你们过来,还这案子一个水落石出。”

      他这话说得极漂亮,既表达了天子宽厚,又暗暗地透着威胁——独孤嫣犯的是重罪,若离索此趟解决不了这件事,达不到让圣上“怜爱”的高才,独孤嫣的性命,恐怕就要以正国法君威了。

      程离索转着一肚子污言秽语与花花肠子,面上却还要摆出沉稳刚毅来:“谢圣上宽宥,这几天的调查,草民确有所得,不过为了不冤好人,还请圣上恩准,先让草民问汪小姐几个问题。”

      汪明烟抬起头来,她已经不哭了,只剩下眼眶依旧红肿,与独孤嫣三分相似的杏眼中流淌着极度复杂的神情,悲伤之外,还有一分破釜沉舟的坚毅。她叩首道:“程少侠,汪家对不起你和嫣小姐,奴家上门自首,就是希望不要再错下去了。”

      离索听出她话里的疏离,忍不住挑眉,将一点无辜的语气含在口里,问道:“你一个弱女子,何错之有?汪家并非存放火药的人,这一点虽未和你明说,大致也知道了吧。”

      汪明烟的眼里又溢出水光:“奴家之前去寻少侠,也是存着汪家无辜的念头,但今早起来,便觉出不对。”

      她静静道:“今早奴家被一个黑衣人劫持,虽然当时神志不清,鼻间却始终萦绕着一股浅淡的墨香,奴家是制墨汪家的女儿,即使接触不多也足以确认,正是进献给千佛塔的那‘梵音墨’的墨锭香味。”

      苏奉截口问道:“你是说,汪家把本该贡给宫里的墨,给了骆家一份?”

      汪明烟点点头:“是的,骆家那公子与程公子是旧识,昨日还在一起喝酒,若不是心中有鬼,有什么事直接说便可,却非要将奴家自他身边劫走。奴家与程公子的唯一目的便是查清楚千佛塔的凶手是谁,他们这样做,只能是不打自招,不想让我们查清。这样心怀不轨的家族,汪家却偷偷将贡墨给了他们,奴家再想偏帮,也说不出汪家无辜的话了。”

      程离索被她那客气的“奴家”客气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圣驾在前,自己也不好纠正这些小处:“汪小姐的意思是说,你意识到汪家可能有鬼之后,又见斩首时间将近,便不愿意再连累我们俩了吗?”

      汪明烟身子一颤,轻声道:“是。”

      程离索点点头,蓦地再次跪下,朗声对屏风后的帝王道:“回陛下,汪小姐已经帮助草民,弄清了所有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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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一卷墨香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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