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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一卷墨香第十三章 ...

  •   正危急时,少年鼻间忽然再次嗅到了淡淡的松墨香气,他心头一跳,耳朵边只听到叮里咣啷的一阵热闹,腰间一轻,已经被人拎小鸡仔一样地拎上了房,这一下抻动旧伤,疼得他深吸一口气,小声抱怨:“前辈轻点,我现在比早上的汪明烟可娇惯多了。”
      那黑衣人差点被他噎得岔气,几个起落出了东宫,才恶狠狠道:“若不是看在雁亭的份上,就冲你刚刚对太子说的那些话,我便该一剑杀了你!”

      程离索纵然靠味道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却对骆揽峻的意图始终不明,现下听了他说的话,再度陷入沉思,半晌,才轻轻叹息:“我师妹若是明日死了,我必定也活不成,骆雁亭和前辈这番好心,恐怕要浪费。”

      骆揽峻道:“你就没办法再去救你师妹了吗?”

      “本来有。”程离索无奈,“现在我这副身体,到哪都是被人杀的份,劫狱都劫不了,上哪儿去救呢?”

      他垂下眼睑,狭长的眼尾透出一抹红,本来狐狸一样狡黠跳脱的少年沉默下来,竟意外地显得有些萧索可怜。也正是由于这沉默,骆揽峻才难得地意识到,这一直被所有人提防的雁荡入阁弟子,其实也不过十四岁,手脚因为抽条都显得细长瘦削,却还没能比汪明烟高大多少。

      骆揽峻内心不忍,叹道:“骆家会尽量帮你,我们也想知道,千佛塔那一日,究竟为什么会炸。”

      他们此时已经到了京城角落的一处民居,骆雁亭站在院子正中,正脸色铁青地盯着脚边的水井看。见二人到了,才慢慢抬起头。程离索见他眉眼间掩不住的菜色,凄风苦雨中还是被逗得笑出来:“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比较像日日笙歌熬空身体的大少爷。”

      “要不是大少爷惦记旧情,你现在已经没命了。”骆揽峻淡淡,他上前,在骆雁亭身边把方才东宫里的事情说了。骆雁亭听得面色几变,终于摊手:“罢了,无论他说不说,太子这个人,终究无法与之谋事,舅舅,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离索趁机站直了身体,讽刺道:“你刚知道吗?这群龙子凤孙们,一个个身份尊贵,心思玲珑,外表看上去也都是温柔敦厚的文人风骨,可惜的是,没一个人有天子该有的气度,从谋事到收心,只知道阴狠手段,他们自己倒是可以随机应变,逢凶化吉,跟着他们的人,便没那么幸运能图个好下场了。”

      骆雁亭苦笑:“是我年少轻狂。”

      “年少轻狂的,分明是我。”骆揽峻忽然出言道。

      他生了张一看就是英雄的脸,眉目浓重,鼻梁高挺,有一双坚毅的薄唇和线条有力的下巴。离索小时候,曾在雁荡山上见到过来拜访的骆揽峻,他当时带了两罐子北地酿的烈酒,和雁荡的师长们喝到了半夜。离索那日夜间值守,站在伏虎堂外面听着里面的笑声,好几次都在和自己的内心作斗争——骆揽峻太爱笑了,笑声还奇大,那粗犷的“哈哈哈哈哈”从屋子里头嗡嗡传出来,恨不得把年节时贴的门神都震得夺路而逃。少年作为当晚执勤的弟子,出于尽忠职守不敢自封听觉,只能和门神们面面相觑地一起担忧自己的耳朵。也因着这段往事,程离索对骆揽峻的印象始终是个不错的笑。

      但是这一次,他露面这么久,还从来没有笑过。

      程离索偷眼打量着这个用“年少轻狂”来形容自己的中年人,他的眉心深深皱起,如刀般的皱痕悬在两道粗壮眉毛之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甚至更老了几岁。少年在那平展的双肩和挺直的腰背间扫了几遍,暗自叹息——他真的不适合这般严肃痛苦的神情。

      “痛苦?”他想到这儿,疑心顿起,试探道:“前辈何出此言?”

      骆雁亭想要出言阻止,却被骆揽峻抬手拦住,叹息:“说说也无妨,太子殿下他,本就是我介绍给雁亭认识的。”

      “雁亭应该给你说过,我与汪明理和惠泽三人曾在京中一见如故,结为挚友。”骆揽峻闷闷地,那本是一段美好而精彩的回忆,如他过去交游遍天下的风流人生一样,成为“游侠”这个潇洒名号的一部分,即使现在说来,也能嗅到融融的桃花香。

      汴河两岸自太祖下令清淤以来,便成了京中士子们踏青的好去处,天子爱民,特意命人在河流中段栽下无数垂杨细柳,杏树桃花,一到春日,鲜嫩嫩的繁花碧叶蜿蜒在刚刚化冰不久的汴河春水两边,连湿漉漉的泥土都讨人喜欢。

      骆揽峻却对这时节心情复杂——他的鼻子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专怕这春日的杨柳飞絮,那些精灵般轻盈的白色绒毛只需在他的眼前溜个弯儿,就能让这位千军万马前眉头也不皱一个的英俊汉子涕泗横流,这个春日也不例外。因此,他一到河上就躲进了船里,连句招呼都来不及说,便先“阿嚏阿嚏”地连着震了十多个惊雷的喷嚏出来。

      他的喷嚏和大笑一样声势惊人,也亏得这船是汪明理花重金包下来的暖阁画舫,构造精致,装潢豪华,没那么容易晃悠。也亏得在船里等着他的是惠泽和尚,法师手里拿着支狼毫,立在一边的桌案旁,笑吟吟道:“还好,贫僧未来得及下笔。”

      骆揽峻随口抱怨:“你们知道这毛病,还喊我到河上来,这不是成心让我闹笑话么。”

      惠泽笑道:“分明是骆大侠放不下,怎又怪到小僧和汪施主身上。”

      却是汪明理前几日在城里的撷趣阁里偶然看到了一副前朝颜公的帖子,一见之下大为倾倒,向老板询问时,才知道这只是另一个客人寄放在此的物什,仅供欣赏,恕不出售。汪明理不愿死心,非缠着老板问这客人身份来历,想去找本人高价讨要,怎料调查之后才发现,这是京里一个刚刚外调回来的小官,预备行贿用的礼物。

      而他想要行贿之人,便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说来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太鸡贼容易赶不上理想,这位官员打听到太后做寿,太子殿下为表孝心,正在重金寻求合适的寿礼,便想钻这个空子。单钻空子也嫌不足,为了让太子感受到这份寿礼的价值,他偷偷拜托撷趣阁的老板,先用假身份挂一个天价摆在店里,准备等这副字的名声热一热,去将自己的画买回。

      结果没想到,碰上汪明理这种人傻钱多痴在字墨的,这个人傻钱多还偏偏有自己的调查门路。没怎么费力,便把这幅字挂出来的前因后果查了个干净。

      惠泽心善,趁着相国寺法事的空隙借佛理悄悄劝了那官员两句,却不料险些招来杀身之祸。骆揽峻当时未到京中,着着实实地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见面后才知道,惠泽被太子的侍卫救了。

      却是那官员钻营得太过明显,一早便引起了太子的警觉,他本打算让官员碰个软钉子便算了,不料中间忽然冒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和尚双眼明澈,内心澄净,在一众心思诡谲的阴谋家堆里堪称自带佛光的小白花儿,这让浸淫京中官场多年的太子禁不住有了分保护濒危物种的心软,反正那副字也不能再拿来作孝心,便顺水推舟地赐给了他。

      赐给惠泽,其实也就是赐给了汪明理,汪大少爷天降大礼,开心得很,干脆沉不住气地在河上设了宴,邀请刚到京中的骆揽峻一块来赏这个帖。

      太子本是善心赏个和尚,赏完之后才发现这和尚背后还有骆揽峻这样的江湖名侠,他向来关注江湖上的势力,因此屈尊纡贵地微了服,借着“惠泽的救命恩人”这一身份,也来了这个宴。

      彼时刚入京城的骆揽峻虽然知道这些关节,却没能加以在意。很没风度地拿绢布堵了半个鼻孔,便伸手勾住惠泽肩膀,挤着问道:“打算写什么?老汪和那宝帖呢?”

      “他去渡口迎殿下了,说是等殿下来此再展开。”

      骆揽峻皱眉:“殿下还真的过来,他对书法也有研究吗?”

      “本朝风气重文轻武。”惠泽安安静静道,“殿下的字,自然是不差的。”

      骆揽峻放下心,一双虎目闪耀着兴致勃勃的光彩:“你都这样说,就是肯定好。”

      惠泽觉得心里不踏实,但太子清白无辜,他也不便背后议人短长,想了一会,只道:“贵人与我们不同,总有身不由己之时,即使如此,还能怀有风雅之心,总归不错。”

      正说话间,汪明理迎着太子走了进来,他算是三人中与朝堂最近的那个,也最擅长应付这种事情:“不好意思,你们等久了吧?”

      两边见了礼,汪明理便在骆揽峻的催促下打开了那卷帖子。帖子的纸已发黄,所幸保存完好,又被人重新裱过,上面用浓墨正楷整整齐齐地写了一篇小序。却是春日休沐,颜鲁公与京中友人踏青时所作。

      颜鲁公的字向来以雄秀遒劲,端庄大气著称,一卷便写尽盛唐气象。这帖子又是他进士及第后不久的作品,虽然稍显青涩,却充满了年轻人的锐气。骆揽峻一看便笑道:“我可算知道老汪设宴的用意!踏青时节赏踏青帖,不错不错,应景!”

      汪明理笑:“前朝以来,习书者避不开颜公阳刚,我等虽非颜氏后人,也深慕其书格风骨,今日在此,便忝列颜家弟子之间,将此序作为笔会的序,燃一炷香,在香尽前各作一幅字,如何?”
      另两人欣然应允,骆揽峻掩不住好奇:“太子殿下也来参加吗?”

      太子没有架子地点点头,挽起袖子:“不知汪兄有没有备下多余的纸笔?”

      香是时下流行的沉水百濯香,插在青瓷莲花台上,蜿蜒成一个凌空的“心”字,配合上袅袅的烟气,更像是极妍丽的一朵云。一点火星便在云朵间缓慢落下,把清甜和清苦两种截然不同又相辅相成的香气慢慢析出,最终充满整个暖阁。

      香灰落在台上,浅淡的颜色轻薄地拼出之前的形。骆揽峻停笔,端详一下自己的作品,又举目四望,发现惠泽坐在一旁,也正含笑望着自己台子上的纸张。

      惠泽什么都好,就是在书道上有点痴,骆揽峻每次都觉得,他看自己的作品有一种看儿子的谜之慈祥感。他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过脑子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

      惠泽:“……”

      汪明理紧跟着怪叫:“老骆!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惊世骇俗!我这幅字都让大胖小子给毁了!”

      众人又齐刷刷地往他的方向瞅,却见汪明理似乎早有准备,在短短的时间里写了一篇夸赞自家墨质高洁的古体长诗,他习的是晋人行草,手上的字轻灵飘逸,潇洒俊秀,勾折撇捺如自然疯长的兰草,华贵雅气,却又有些不死不休般的坚韧执著,这让他字句里那一团狗腿和气的“承颜奉君欢,甘旨书墨宝”都显得不太可信起来,但最惨的还是全篇末尾:“君看松烟里,俱有岁寒操。春燃作清觞,一笔倾怀抱。” 其中“抱”字的最后一笔被刚刚那一哆嗦惊着,在全篇竹枝兰叶般的飘逸字体里忽然顿成了个憨厚敦实的墨点儿,仿佛整篇仙气飘飘的兰叶们凭空生了块泥土斑驳的根出来,多出来的墨还在顺着纸的纹路不断外沁,拉着根部也跟着越来越长,恨不得直接化作一块石头。

      “行了,你也别可惜。”骆揽峻读完,用一种极其遗憾的目光看了汪明理一会儿,叹道,“挺好的字,怎么总用来写卖墨的招牌。老汪啊,你脑子里是不是除了你家的账目就存不了别的了。”

      汪明理不以为意道:“钱财乃立身之本,实话说,我家的账本也是这个字体。”

      众人都笑起来,又转去看惠泽的“大胖小子”,却是用正楷书写的一联。

      一身笔墨藏温骨,十载烽火照铁衣。

      骆揽峻瞬间哑了声儿,汪明理也沉默片刻,才道:“颜鲁公之书是盛唐的招牌,人却为了衰唐而死,磅礴书体里藏着兵甲锋锐,的确合这一联。”

      太子击掌笑道:“这手正楷凝而不滞,刚而不猛,外圆内方,藏力于中,着实妙也。且字如其人,颜鲁公若见到大师,也必然会引为知己。”

      骆揽峻也觉得他写得好,但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他看着那端正苍劲的墨字,没来由地有些不爽。

      惠泽认真临过颜体,用的却是后来最有名那几块碑,所以在他刻意模仿之下,那字体反而比颜真卿年轻时候的帖子更贴近大家印象中的大气风格。正是字如其人,僧人生性温和,他的字里,永远不可能有一往无前的少年锐气。

      这点子锐气在书法境界上不一定必要,起码但从字体评判上来说,颜鲁公后来的传世名帖,哪一个都比现在这个帖子好看许多。但骆揽峻就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身为游侠,长剑出手就是一往无前,无论是祸乱边境的蛮族马匪,还是仗势欺人的权贵家丁,三尺寒锋一出,都只能瑟瑟发抖地迎来自己血色的终结。“崇山峻岭,揽于一肩”,敢坦然接下这样称号的男子,拥有最多也最看重的,恰恰就是那少年无畏无惧不服输的尖锐意气。

      因着这样的性格,骆揽峻也格外喜欢颜鲁公的字,毕竟安史之乱带兵杀贼,暮年之时宁死不屈,颜公这样书家难觅的真正硬骨头,怎么看都特别合骆揽峻的口味。但凡事怕比,今日里这两幅字安安静静地放着,仿佛在他心中那充满光环的形象里戳了一枪,茫然看去时,才发现没有血迹,而只是一团虚无缥缈的黑影。“为什么他会失了锐气呢?”青年悄悄地想,“是因为年岁渐长了么?”

      他有一时间的走神,另三人评点自己那副不上不下的作品时,便也没仔细去听。等到他们啧啧地赞叹吹捧完了,才又跟着去看太子的字。

      太子写得更少,仅一个字,安安稳稳,儒雅俊秀。

      “国”。

      他的字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特别好,放在寺东门街巷里拿去叫卖,大概能值二十两银子。骆揽峻不着痕迹地看了惠泽一眼,有些失望,却见另两人都凝重地看向太子,惠泽双掌合十,汪明理身子微倾,竟开始在犹豫是否要跪下去。

      太子佯作不知,笑道:“本宫的字,自然无法与诸位相比。但既是依颜鲁公之帖作书,似乎也只有写这一字最为切题。”

      汪明理肃然:“殿下胸怀如海,我等敬服。”

      骆揽峻方才反应过来,太子虽为储君,但毕竟还不是天子,他在这种情况下公然写下“国”字,是在以一个君主的姿态宣告,也将自己三人当成了可信的内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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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一卷墨香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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