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书.总角谜局》念澜十六岁

10、第一卷墨香第九章

　　独孤嫣摇头，自己也一头雾水：“不知道。昨晚上，他们几个其实全吃了毒，我也吃了。”少女不待他着急，又道，“但好在我准备充分，提前在身上藏了一点避毒丸，吃一口觉出不对，就服了药。”她回身，眼里透出隐隐寒光：“不过解药毕竟有限，我自己吃完，就只剩三颗。”
　　程离索若有所悟：“亲子相杀，汪夫人没抢过？”
　　“相杀倒不至于。”独孤嫣冷笑，“但‘哥儿们还要撑起这个家’‘老爷是顶梁柱不能死’‘娘亲我不想现在就死’之类的话可没少说，这话说的，合着汪夫人五谷杂粮慢慢长的这条命，生下他们后对这个家就没用了似的。还“不想现在死”，谁想现在死谁就直接一头撞柱子了，用他们说。”她故意捏着嗓子，把一群人的丑态形容得惟妙惟肖，程离索忍笑道：“你既看不上这些坏东西，不如及时抽手脱身，反正咱俩这点儿功夫靠药也能跑了，管什么闲事呢。”
　　“也不……”独孤嫣犹豫半晌，摇头，“罪不至死，而且那可怜女人真的是自愿去死的。”她呆了一阵，叹息，“这京中的大户啊，就没几个干净的。”
　　少女没有花太久的时间伤春悲秋，又道：“不过我其实很怀疑，凶手们要杀一群将死之人的原因，当然有可能是担心哥哥你查明翻案才匆匆灭口，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也怀疑赵敏力吗？”离索突然问道。
　　“嗯。”独孤嫣答应，“你我都现了身，以他的性子，必然会暗地里再下一回手。咱们雁荡与这位小皇子结的是死仇，躲不掉的。”
　　“躲不掉便先下手为强。”离索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把褡裢里的几只暗器和避毒丸隔着栅栏递过去：“你没事我就能放手调查，注意安全。”
　　他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纸包：“这个给你吃着玩吧。”
　　独孤嫣打开纸包，发现是朱雀门曹婆婆家的香糖果子，内心一暖，蓦地开口问道：“李庆铺子里的糟姜尝了吗？”
　　程离索刚要迈步，被她这一句硌得差点崴着脚，只得恨恨白她一眼，在这小魔王吃吃的笑声里沿着原路离开，去外面寻等候的嘉王了。
　　汪明烟那边还不知自家阿娘的死讯，和安晓妍一并待在安家大房的书房里，监督安如海完成功课。安如海自小贪玩好动，好不容易来了个陪他玩的温柔姐姐，却迅速和自家严格的长姐站在了同一战线，让小少爷禁不住难过，他写两个字，便咬着笔杆，慢吞吞地走起神来。
　　少女也在走神，她看着花木葱茏的月亮门，总有些心神不宁。安晓妍点杯茶端过去：“不必担心，汪小姐一家吉人天相，又有程少侠护佑，不会有事的。”
　　汪明烟低头答谢：“我家的事……姐姐都知道了吗？”
　　“嗯，我跟着父亲，听了一些。”安晓妍自己也冲了一杯，不紧不慢地搅拌着，水汽雾蒙蒙地弥漫出来，是顶尖的西湖龙井，“汪小姐剧变之下能努力至此，实在令人敬佩。”
　　“我其实挺没用的。”汪明烟把头埋得更深，“不像姐姐可以掌管家业，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好。”安晓妍嘴角含了一点儿笑，“你的肩膀太窄，保住自己已经不容易，再担负整个汪家，就要累死了。”
　　“我原来也觉得，有哥哥们在，怎么都不会轮到我当家，而且一个女儿家，也不好去图谋什么，但这次……我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女子。”
　　“你是说，独孤二小姐？”安晓妍挑眉。
　　“还有安姐姐你，还有嘉德帝姬。”汪明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才意识到，女孩子也是可以当家，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选择不同而已，你只看到了我们这些活法的好，却未看到过我们的苦楚。独孤二小姐那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有了独自进入死牢的胆气，不经过几轮生死，是练不出来的。帝姬虽然美丽尊贵，星星月亮都唾手可得一样，但她身为皇室公主，自己的驸马爷，也并非是自己喜欢的郎君。”
　　汪明烟被她带跑，思忖道：“的确，左卫将军怎么看，感觉都比嘉德帝姬的风采尊荣差了许多。”
　　她将去大理寺那日遇到曾夤的事对安晓妍说了，道：“我也不是想背后议论，就觉得曾将军总共见我们两面，之间相隔不过一晚，却前倨而后恭，总显得……小气了些。”
　　安晓妍笑道：“他就是那样的人，满腹经纶，自恃甚高，另一方面又是个软骨头，好在，靠着君臣之别自我欺骗，他很听嘉德帝姬的话。看第二日见你们那态度，想必是前天晚上已被帝姬敲打过了。”
　　“原来是帝姬啊。”汪明烟恍然，“我说的呢。”
　　“但你不奇怪吗？总觉得皇室对雁荡书院的人都有些着拉拢忌惮，他们武功再高，威望再强，也只是个藏在书院后头的江湖门派，皇室坐拥千军，按理说不必如此。”
　　汪明烟思考一阵，摇头道：“我毕竟不是真正的嫣小姐，所知有限。但程少侠说过，皇室中的人，曾害死了他的师姐。”她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程离索未必喜欢别人将自己门派的事情乱说，便迅速含糊带过：“或许是因此对他们心怀愧疚。”
　　安晓妍意识到她的搪塞，也不恼，只叹息道：“其实无论是什么原因，单从程少侠来看，雁荡书院的入阁弟子都已足够精干，若能收归朝廷所用，便是我大宋之福了。”
　　汪明烟安慰道：“程少侠他们本就都是宋人，自小习得儒家礼仪，虽然年轻气盛，性子顽劣了些，天地君亲还是知道敬奉的。”
　　“但愿如此。”安晓妍点头道，她微微有些脸红，“有才之人，心高气傲也应当的。现在想想程少侠和曾将军，虽然一民一官，贵贱有别，但从气度上看，前面的那个反倒能压了一头。我爹说，程少侠的功夫和机关术算是年轻人中的翘楚，他这样文武双全，又聪慧稳重，一旦入朝，只怕要不了十年，就能成为百官之首。”
　　汪明烟想起了之前相处的种种，只觉得心头鹿撞，红了耳朵，只嘴上忍不住硬气道：“那人就是善于装相，其实很是轻浮无礼，之前在惠泽法师的法事上，还盯着帝姬的脸看个没完呢。”她不好意思说离索调戏自己的事情，只能把帝姬搬出来说话。却不料安晓妍毫不在意地接了话茬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程少侠年少情热，喜欢美人也是正常，而且少年侠客，风流俊赏，帝姬也未必对他无意。”
　　汪明烟被她这离经叛道的话吓得愣住，眼珠转了半晌，才拉住她，低声，“这话可是能乱说的么，左卫将军再不好，也是嘉德帝姬自己选纳的驸马爷，一女不侍二夫，姐姐这样说，置皇家颜面何处！”
　　“我与嘉德帝姬自幼相识，还不知她那便宜丈夫是怎么来的吗？”安晓妍恨恨，“你也说了，她是皇家的人，同样是龙子凤孙，男子们后宫妻妾成群，怎得她就得按照官家治国的布局，委身给那样一个平庸之辈？看看别的少年便是不顾皇家颜面，要这样说，后宫那些佳丽和皇子府里的丫头侧妃，都比帝姬丢人多了。”
　　汪明烟被她堵得语塞，觉得她说得偏颇，但又不好反驳，只得讪讪地又饮了口茶：“姐姐自有高才大志，是我迂腐了。”
　　安晓妍摇头，重新恢复了那种安安稳稳的疏淡神情：“没什么，你我所见不同，意见不一也是正常。”她自嘲道：“其实我也只是说说，每个人的命，都是被这些家世道理捆过几轮的，就像被修剪过的花草，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按着模子长了。”
　　她们俩这边自怜自叹，短短几句话就给程离索打上了好几个标签，这位风流轻浮的少年此刻却老老实实地重新端出了最稳重的范儿——自开封府出来后，他便陪着嘉王，看起了佛塔的设计图。
　　千佛塔是官家建来为太后祈福的佛塔，虽然塔被意外炸毁，天子的孝心却不能跟着炸了。所以案子这边查完，那一边便紧巴巴地开始计划重建。皇家惯用的安家，以及亲王们最近的新宠骆家都献了图纸和折子，皇上选得困难，便干脆通通丢给了嘉王。
　　“本王记得你的本事，”嘉王笑道，“当年一把竹骨伞都能让你改出花儿来，这几个玩木头的还有谁能比过你。”
　　“你们是建房子，又不是做机关，弄得杀气那么重，伤了人怎么办？”
　　“别的不需要。”嘉王故作神秘，“你看一下这两家的草图就明白了。”
　　程离索把安家与骆家的图纸分别抽出来，粗略地比较起来，目光却很快在两张图纸中共同的部分停住：“你们的千佛塔，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的手指在两张纸上的一层部分点了一点：“这条一致的地道，连划线的角度习惯都与其它部分不同，是皇家给的条件吧？通向哪里？”
　　“皇宫。”
　　“果然。”
　　两人相视一笑，离索点头道：“难怪大理寺会将整座塔封起来拒绝调查，那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密道吧，怎么如此轻松便敢告诉我？”
　　“你们雁荡早晚要派暗卫过来，京城的守备与密道告诉你们也无妨。”
　　程离索难得地沉默了，过了半晌，才道：“我前日才和皇太子说过，近期雁荡不会派入阁弟子过来了。”
　　嘉王也沉默了一阵：“还是因为……敏力的事情吗？”
　　“我师父，千机妃子的丈夫和女儿，皆因皇家争斗而死。她现在寡居后山凉月崖，已经有十几年没和她的师兄见面了。”离索闷闷道，“她年轻时候古灵精怪，鲜活明丽不输现在的小嫣。但现在……大概再没人会把她和小嫣放在一起相比。无论是功夫还是脑子，我的天资都远不如我的掌门师叔，但作为一个师兄，我绝不会让小嫣变成我师父那个样子。”
　　嘉王神情凝重下来。离索又道：“雁荡之前和皇家的约定，我会想个周全的办法，但小嫣不行。”
　　“我记得……你还有一个性情稳重的师姐。”嘉王问，“据说功夫和医术都很好，当初赵敏力被揭发，也与她有很大关系，送她进宫不行吗？”
　　离索的身子僵了一瞬，再抬头时，目光已不善：“你们对我雁荡内部有什么人，倒是了解得很。”
　　嘉王也绷了脸：“雁荡书院名门正派，难道有什么不能为外人知的事情吗？”
　　“若是友人来问，自然知无不言。”离索蓦地笑了，笑意却未到眼底，反而显得有些阴沉，“但害死我菱羽师姐的恶徒及其家人，恕雁荡不能不防。”
　　“放肆！”嘉王下意识呵斥，接着似乎想起什么，又软了声色，“敏力那事，确实是他贪婪，皇家也没有想到。你们已经废了他的功夫，绝了他回到明面上的可能，为何不能就此放过呢？”
　　“放过？”程离索冷笑，“我们放过他，只怕他不放过我们。我原来当你是个聪明人，这话向皇太子说过了，便没和你说。嘉王殿下，千佛塔大火，你真的不怀疑赵敏力吗？”
　　“不怀疑。”嘉王干脆道，他看了一眼离索挂着的腰牌，叹息，“离索，官家真没你想得那么护着他。”
　　离索用问询的目光看着对方，听他继续：“自古帝王薄情，皇家争斗，死了的皇子公主有多少？咱们关起门来私下说，哪怕是我们这种有玉牒丹书的真正皇子，真要犯了大过，圈禁处死也是有的。赵敏力犯的事对你们来说只是死了个师姐，对皇家来说，是公然违令，打乱了官家在江湖上的整个布局！你那师姐是普通人吗？千机妃子的女儿，她的父亲纵然有罪，也是正经的皇家血统，赵敏力杀死她，一旦翻出来，御史台就敢写他屠戮皇族！他自己母亲那么低贱的身份，早就是御史的靶子，闹这一出，连带着皇家一起把你们雁荡这个最重要的江湖门派得罪了，你说父皇得愤怒到什么程度，怎么可能还会护着他！若真是他放的千佛塔大火，大理寺就连遮掩的功夫都不会做，你来那日，他就能被推出午门斩首了！”
　　“既然如此，为何当年不干脆将他交给我们处理？”程离索怒道，“雁荡不会迁怒，但杀人偿命，不是天下皆准的道理吗？”
　　“就是因为你们这个态度。”嘉王顺手拿扇子敲上他的脑袋，道，“狂妄！真觉得自己是武林名门，千年书院，皇家就拿你们毫无办法？整天就知道恃才傲物，叫板叫板叫板，先代掌门和皇家定了输送一名暗卫的规矩，是用来换银钱支持你们门派发展的，不是让你们自成一国自己为王！皇子可以死，但不能被一个江湖门派逼死，赵敏力前一天死在你们雁荡，第二□□廷的驻军就得平了你们的山头！”
　　离索眼珠一转，反应过来，垂眼：“我……我知道。”
　　“雁荡山周围几个庄子，甚至半个县的赋税都交到你们山上。大少爷，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才说的这话，要没有这个约定，你们那一山武林高手要不都改行修仙去？米缸里的耗子怕都养不活！而且千机妃子那次也是个意外，正经地给皇家当暗卫，无论是不是妃子，都是衣食不缺的好活计，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官家身边的位子，多少人梦里都抢着要。只有你当成了卖女儿的坏事情，你说说，我们要你们入阁弟子的命有什么用？”
　　离索沉默了更久，叹息：“我先给你看这个图纸，有什么事，之后再说，行吗？而且掌门师叔和大师兄都在，我一个老四，即使真的送人入宫，也拿不了主意。”
　　嘉王知道他被说得活动，也不再紧逼，换回一张笑脸：“那就拜托程四公子。”
　　离索开始仔细对比两边的图纸，安家的结构方正大气，自有皇家威严，借助名贵木料的硬度与韧度构建出了高大的空腔，把整座佛塔的内部面积都提高了不少。而骆家则胜在灵秀机巧，在原来暗道的基础上又补出了可以迷惑他人的镜像机关和真假密室，楼梯的空腔里同样加了一条暗道，各层的设计也非常精巧，考虑到皇家礼佛和普通百姓入塔的区别，用移动的帷帐分隔出不同的道路来。
　　离索凝神看了一会儿，才抬头问：“王爷觉得，哪个更好些？”
　　“本王之前在南书房也和父皇皇兄讨论过一阵，暂时较为看好骆家，不过骆家毕竟没有安家那番知根知底，所以……”
　　他话尾含糊，意思却明白，程离索附和一声，指着两张图隔音墙与暗道交界的地方，皱眉道：“之前被毁了的千佛塔中，这里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