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清夜 似水柔情 第三部》云深不归处

38、第三十八章

　　四月末的天，已近春归
　　似水正穿着春末夏初的绛纱衣，那浅淡的黄，轻薄柔软，如枝头最青嫩而又娇艳的花瓣。
　　一根根细柳，在她的手中编制着，却总也成不了形。
　　树上，粉嫩的桃花一直飘落在她的发上，衣上，没有一点声息。
　　就那般静静开了，又静静落了。

　　她是那样的全神贯注，愁眉苦思着想要编织出一只漂亮的花篮。
　　以至于连一直坐在后苑看着她的目光也被忽视。

　　柳条忽然从她的手里被抽走。
　　似水一怔，却见寒云浩一把接过她手中杂乱五章的枝叶。
　　好半晌，他忽然举起一只竹蟋蟀，托在她的眼前。
　　“好了。”
　　似水被他逗得不由扑赤一笑，一个世人眼中冷酷如斯的男子，居然也会编制竹蟋蟀，更像个半大的少年一般。
　　“不喜欢么……或者，我换一个……”他作势要收回，虽然面色依旧平静，但是似水不知为何，偏就感觉到了他冷漠背后的一丝不安。
　　“谢谢。
　　心头某处，不知为何渐渐柔软起来。
　　她甜甜笑着接过了那只蟋蟀。
　　“看不出，你也会做这种事呢，还以为你的大手只知道握刀。”

　　他没有说话，一双欺霜胜雪的冷眸刹那凝在似水的脸上，
　　一头乌泽未绾，玄衫只是随意搭扣，衬着那轮廓分明，容颜冠绝，他的眸光中寒星点点，凛然几许睥睨狂傲，自成一派“天欲敬我，我犹不屑”的孤冷。

　　一瞬间，似水只觉视线中凝固了他的眼眸，眸中寒光数点，清冷光辉。
　　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小时候，有一回上街时，看到了街头的一个男子正编着这蟋蟀哄他的女儿，我便在旁边静静地学了一遍。”他淡淡地说着。
　　虽然已是很多年前的记忆，却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女孩眼中的甜蜜与快乐，仿佛那是件天下最好的东西了,那时的他说不清心头充斥的是什么感觉，自小便没有兄弟姐妹，亦不曾体会过爹娘疼爱的他，早已自以为习惯孤寂冷漠的他，从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的幸福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地满足。

　　“谢谢，我很喜欢呢。”
　　似水嫣然一笑，那笑仿佛是阵涟漪，渐渐地蔓延在他的心里。
　　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到那街头男子的心情。
　　依旧在飘落的桃花仿佛是风中的精灵，在细微的风中微微地飘浮着环绕这，在这样的下午，无声无息的像阵幽暗的甜香。

　　他又沉默了半晌，缓缓地抬头望向枝头，淡淡地问道：“其实，我明白你并不喜欢被我困在寒云堡，是不是？”
　　他虽是在问她，但口气却带着早已洞悉而不含质疑，似水把眼睛一转，笑了
　　“那你又预备怎么处置我呢？把我关着？看着？”

　　他的手忽然抚上她的额头，指尖端摩挲着她的脸庞，似水本能地想撤身，而他的手却更快一步地伸过来拦在她的腰上，将她揽入怀中。
　　似水全身一僵，想要挣扎，却突然仿佛被他温暖而坚毅的怀抱所诱惑，静静的，她靠进他的胸口，耳中听着他的心跳，坚强而有力。

　　一瞬间，似水的神思恍惚起来，仿佛是走入了一场仲夏夜的靡丽梦境中。
　　眼前虚幻似雾的身影，分明就在咫尺，却又若水中月镜中花，心头忽然掠过一种不安，一种不详，似乎这份难得平静，是那么的脆弱，只要一伸手去，便会烟消云散。

　　他系住了她的人，却也系住了她的心。
　　然而，在宿命面前，谁都是无能为力去挣扎。
　　亭中迎面吹来一阵细风，拂起翦水衣袂乱入风中。

　　“ 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注定不属于这里……”

　　寒云浩默然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纤细而柔软，却也骄傲而倔强。
　　多年习武的他有着一双虽粗糙却又厚实温暖的掌心，一掌便已将她的柔荑包含在掌心，无形中，一种淡淡的霸气由他的身上散发而出。
　　他是天下第一的狂刀，那修长的身形，凛冽的气势，简直可压倒天下的男人。

　　悠悠地，他道：“我若想要留下你，自然有许多种方法，本不需问你愿不愿。至于你是谁，我更不在乎。”

　　“为什么是我？”她有些不解，“以你的身份，地位，天下为你趋之若鹜的千金与大家闺秀只怕不少，你又何必……”

　　他狂傲地一笑：“世人眼中，我是六大高手，天下第一狂刀，寒云堡的主人，冷酷而不近人情，所有人都怕我，在我的眼中，我也从来没有怜惜过任何人的性命，我从不会将任何人，任何事，乃至名利权势放在眼中。然而你却不怕这样的我，更不曾用他人的眼光来看待我，在你眼中，我只是寒云浩，而不是其他，不是么？”

　　那一刹那，似水明白到了他的无奈。
　　那如魔鬼般冷酷而可怕的寒云浩，虽有着傲视天下苍生的实力，虽有着骄傲而卓绝的气势，虽在常人眼中如烈火日焰般的高不可攀，也不过是个孤独的男人罢了。

　　他是一个如此高傲的人，若是他的妻子，他不需要她柔顺的服从与关怀，因为那种服从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侮辱。他也不需要对方的惧怕与仰视，因为世人大多早已忌惮他，恐惧他。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平等看他待他，敢挑战他，敢直视他，从最深处与他直视的女子。即使她身子淡薄的弱不禁风，可是她的灵魂却是异常的骄傲。与他一样的骄傲。

　　“我若真的留下，只怕你还会后悔呢。”她蠕动着嘴唇道，“别以为我是什么大家闺秀之类的女子，我可不会听你怕你的。就怕将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找来，你应接不暇，后悔不迭。”
　　他闻言，唇角漫扬。
　　“一生不悔。”

　　似水的心怦怦乱跳，很不争气地红了脸。
　　在这样一个男子的面前，怎可能不心折。他是她曾经憧憬过的那样的人，美好得令人悠然神往，恍若一则神话。
　　她听到自己的血脉，在胸口流动的速度，仿佛万千云气呼啸涌动。却几乎还带着几分寒冷的颤意，也许，那时对于还未知的命运的恐惧。

　　于是，她赌气似地推开他：“你这算是什么，威逼利诱么？虽然我现在住在你这里，你又救了我，可是没代表我非要以身相许吧。再说，你怎知道我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你好歹也算是个堡主，可不准趁人之危。”

　　寒云浩的脸上开始呈现出异样的神情，瞳瞇凛起，视线诡异摄人：“你的心中还能有谁？难道是那个懦弱地躲在深宫里夜夜笙歌的小皇帝？”他忽然收紧自己手臂的力量，让她浑身仿佛被铁链绑住，一时间难过得她几乎要皱起眉头。
　　“也许这个世上，任何人都会爱上你，然而，能被你爱上的，世上就只有我寒云浩一人而已。”

　　怎么这么霸道，这不是强盗逻辑么，然而却也正是这份卓然的气势，让似水沉沦。
　　“你凭什么决定我要喜欢谁，再说我要喜欢那种皇帝，还会回来这里嘛？”虽然是被骗连带被逼的，最后一句，她没有说出口。

　　“既然回来了，那便不准再走了。”他的唇掀起傲然的弧度，似在命令又似在期盼道：“以后你就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什么不准不准的，皇帝也没你这么霸道。”她涨红了脸，努力挣脱他的怀抱，“告诉你，我秋似水，生来不受任何人的拘束，连那皇帝我也是爱嫁不嫁的，凭什么我就该听你的？”

　　寒云浩静默良久，他把她的手展开，在她的手心里只慢慢写了两个字。
　　——生、死

　　似水不解。
　　却见寒云浩的眸光正深长地凝注于她脸上，似水的目光这样近距离地与他相碰，心口蓬地一悸，只觉那凌厉如炽焰的眸中如有暗流汹涌，似倨傲似决绝更似阴暗，一时间，她脑中发空，竟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仿佛，是那把他身后的血刺已架在了她的脖颈处，锋利而无情，
　　一刹那间，她体会到了江湖中人对他惧怕的由来。
　　再看向手心被他比划着的两字，心头一悸，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领会到了什么。

　　原来他对她竟执着若此，她的心头竟淡淡地划过一丝悸动。
　　也许，死在这样一个男子的手里，却也是一种幸福呢。

　　转了转眸子，她轻笑道：“你敢！居然威胁我，寒云浩，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了?”

　　他没有回答，只有那深邃的眸色忽而晦深忽而渺浅，交错难辨。
　　而似水却在那一刻忽然说道：“寒云浩，你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么？”
　　“你自小便已是寒云堡的少主，在这样的大树下，众人的保护下长大，虽然孤独，却也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即使如我，也有我必须的生存之道。”
　　她盯着他，继续缓缓道：“你既然没有需要让你照顾的亲人，自然也没有负担，更不用理会他们的生死，但我不同，也许只因为我现在的一个决定，我的亲人以后也许便要受到到这个朝廷，这个皇族强大权势的打击与注目，也许你可以保护我，令我置身事外，然而我要怎么权衡，怎么面对自己的良心，又怎么才能让我的姐姐，让我所在乎的亲人们远离哪怕最小的危险？”
　　她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也许除了那些，她更在乎的，反而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未来，因为她，他将也许也会陷入到这一系列迷乱的漩涡之中。
　　而这，是她最不愿意所看到的。

　　寒云浩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
　　他直视她的眼，问道：“即使是我，也不能让你放下那些么？”
　　“是。”似水轻声回答，却没有迟疑。
　　她怎能放得下对他的迷恋，对他未来的担忧，对他的心。

　　她不想对他说谎，然而，她还是骗了他，也许，从现在开始，从这一刻开始，她不但要欺骗他，更要努力地去欺骗自己的心。

　　风动林梢，他静默了很长时间没有再置信一词。
　　似水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然空落落地，说不尽的黯然。
　　那也许便是命运的力量，在不知名的力量面前，他们都是那么的渺小。

　　她要离开，她要走，然而此时的她，却依旧还在他的面前。
　　近到只要他微微的用力，便可以揉碎在掌心的程度，也许揉碎了，便可以将她留下，真正地完全地将她留下。
　　微风阵阵，安静的仿若无声无息
　　而寒云浩那心头犹如魔障般的声音似乎在隐隐的回响一般。
　　到最后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扑过来要窒息了他一般。

　　“你生气了？为什么不说话？”

　　面对她惊讶的声音，他竟然不得不闭上眼。
　　也许只是因为他突然害怕她看到眼前正扭曲得仿若魔鬼一般的他。

　　“喂，睁眼，难道我很丑么？”她有些不满地抬手，竟就这样直接地摇晃起了他的头。
　　他缓缓地睁开眼，同时拂去眸中那一丝煎熬。

　　淡风如月，流云如烟，落花如雪，恁般良辰美景，却不及眼前这少女半分——
　　一张娇美的小脸，莹白如雪，细嫩如脂，一头乌檀黑发流瀑般倾曳至地，光亮如镜。

　　他屏住呼吸，忽然慢慢地低头想要去吻她。
　　然而那柔软的唇，却在他似触非触间的突然就转开了。
　　她的脸红的仿佛可以滴出血来：“总之，让我再想想，寒云浩，在我想清楚之前，你可不能乱来。”
　　说完，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身来，向远处跑去。

　　而他，竟被那一瞬间的娇羞拨动了内心深处的弦。
　　心头的阴霾竟就这般地散去。
　　忽然诧异起来。原来她竟有这样大的力量，轻易地让他上天下地，一念成佛，一念入魔。
　　刚才那一刻，当他在她的手心写下那两个字时，他竟忽然想到，若是她离开了他，那她在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杀了她。除非她死心塌地绝了所有念头，乖乖留在他的身边。
　　只要他收拢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他的。
　　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边成为尸体。
　　他所求的，不过如此。
　　他所求的，不过是愿这一刻，能留长久，能够永远。

　　隔着薄薄的雾气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似乎有些模模糊糊。
　　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就象时间已经静止。
　　风声有些凌乱，可他心里说不出的安静。也许是因为她最后那绯红的脸蛋，又或者是她临去前的那句话。

　　忽然想起师父曾对他所说过的：
　　世事变换，有如梦幻泡影。
　　而他的心，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