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不是人》八山七月

4、约法三章

　　吴离摸回宿舍时，里边乌漆墨黑，唯有汀安的床头灯仍亮着。

　　那个人趴在狭窄的桌椅间，眼睛阖了大半，听到了些动静，又揉着眼眶直起了身子。

　　迷迷糊糊地过来，要接吴离手上那一摞外套。

　　吴离先一步把外套搁在了桌上，伸过来的手落了空。她努力想忽视从胃里往上翻涌的歉疚感，只得垂下头，看着冒凉气的水泥地。

　　有时候，逃避比直截了当的拒绝更伤人。吴离曾被如此对待过，她深知这滋味并不好受，决心正面了结这桩多年来小心翼翼涌流的暗潮。

　　没人希望成为残忍的刽子手，可断头台在那，必须有人勇敢。

　　注定没有结果的单恋更该如此。

　　“汀安，我有话和你说。”

　　她捏了门把手，怅然叹了口气，做出请的姿势。大概是她的神情太认真了，汀安仿佛能预知到将要讨论的话题，步子反退了一步。

　　“你累了一晚了，不如下次再说。”她的眼神里几乎是透露着哀求。

　　她在抗拒。汀安原是不准备表露喜欢的。

　　但临近毕业，飘忽不定的未来放大了她的焦灼感，于是便赌了一把，明目张胆的把喜欢搬上了台面，而吴离也注意过来，这份早已变质的友情。

　　“我在外面等你，你想好了就出来。”门被轻轻地掩上。

　　虽然陪在吴离身边四年，并不真正了解到本质内核的她，但多少，一些表面的小气性汀安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决定要做的事，十头牛加上四匹马都难拉回。

　　“在你拍板之前，请允许我拥有为自己抗辩申诉的权利。”汀安紧张地从头到脚都在发抖，面色勉强端个镇定。

　　“好。你说吧，我会认真听。”

　　吴离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褂子，露水清晨，温度偏低，经了一夜折腾的身体有些扛不住。

　　好在，太阳正升起来，总是不至于太冷。

　　整个宿舍站还陷在隔日的夜里，寂静得很。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喜欢你。”汀安没想到真说出来那天，会这般轻松，“我很喜欢你。从大一你出现在宿舍的那一刻，我就暗自许愿，要成为你最好最好的朋友，要和你形影不离，我是那么打算的。”

　　“但后来，我渐渐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你身上，越来越移不开了，你的坚韧，你的主见，你的睿智，无形中都在吸引着我一步步坠落到名为‘吴离’的深渊，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但我有心。”

　　“我并不觉得你会喜欢我。你总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日出时发呆，黄昏时怅惘，所以我起初只是想，默默陪着你就好，但或许是看多了美好结局的电视情节，我慢慢生出一种幻想，我幻想着，你会喜欢我。”

　　“这个虚妄的念头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开始不甘心就这样，就这样藏着眷恋毕业，结束，所以我变得大胆起来，明显起来，我希望你能从那些行为举止里，察觉到我的感情，从而回应我。”

　　“可我从来没等到你的回应，你给我的，只是沉默与尴尬，那一刻，我就后悔了。然而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卖，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现实。我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吴离，你喜欢我吗？”

　　汀安的目光炯炯，吴离恍惚了一瞬，随后摇了摇头。

　　一颗露珠从草叶上滚到了水泥地，噼啪，碎成了一滩深色的渍。

　　***

　　因为暗恋被摊到了明面，还被凌迟处死，所以这段时间，吴离基本没在宿舍撞见过汀安，她的生活再度安静下来。

　　她心里记挂着论文答辩和实习的事情，日日忙得焦头烂额。就在某天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被一只阿拉斯加堵住了。

　　雪绒绒的白狗吭哧吭哧地伸着舌头，人走哪它拦哪。

　　吴离只得蹲下身子，耐着性子和听不懂人话的狗狗交涉：“姐姐还有急事要去处理，你能不能让让姐姐呀。”

　　阿拉斯加汪了一声，咬住了吴离的裤管，拖着她往反方向的大道去。可怜孱弱的身子板，还拼不过大狗的力气，吴离无奈，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不过几步，就听到那葱绿的两道林间路上，传来熟悉的喊声。风卷起一片新绿的小叶，吹动吴离身上宽大的白衬衫，鼓起来的衣衫，好像假日远航的帆。

　　她下意识地晃动脑袋，在不远处的人群中，搜寻到了那个人。

　　蓦然回首，才发现，仍然忘不掉。

　　旁边响起阿拉斯加呼唤主人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紧接着，莫闻筠也回头发现了她：“小离，可算找到你了！”

　　吴离不解，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学校？”

　　莫闻筠骄傲地挺了挺胸脯，好似全然忘了几日前的社死，桃花眼里盛满“皇天不负有心人”的欣慰。

　　顺手牵过了吴离手中的阿拉斯加，傻乎乎地咧嘴笑。

　　“我花了好大力气打听的呢，小离，没想到能在半道上遇见你，真是那什么身无彩、啥啥翼，心有灵犀啊！”她的眼圈下泛着层疲累的青白，头发也跟鸡窝似的窘迫，一脑门子汗。

　　但就是看着吴离笑。

　　好像看着她，什么都不重要了。

　　吴离的心抽了一下，不想过多深究，转移了话题：“这是你的狗？”

　　“是啊，是不是很可爱，你喜欢它吗？我就觉得你会喜欢的，所以一眼相中，买了下来。我和小白，都一直在等你回来。”莫闻筠蹲下来，温柔地揉了揉阿拉斯加的脑袋。

　　大狗狗温顺地坐在地上，和她的主人一起，巴巴地望着眼前漂亮疏离的姐姐。

　　吴离捏着文件夹的手，不自觉紧上了几分。

　　阳光透过树林叶子，照在脸上，有种目眩神迷的恍惚。

　　她们高中那会儿，体育课自由活动，莫闻筠惹得她太烦，她追着对方打，却怎么也比不过人家运动细胞旺盛，不过五十来米，就趴在操场，上气不接下气。

　　莫闻筠一边绕着她跳一边耻笑她：“就你那体力，还想追上我，放条狗还差不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离立刻着手研究起擅长追捕和咬人的狗狗品种，但寻着寻着，初心就脱了轨，脑海里只盘算着，将来要养条超级超级可爱的大狗，陪在身边。

　　彼时莫闻筠还担心地位被狗夺去，使性子要吴离放弃这想法。

　　时过境迁，却是她先实现了这个念头。

　　……

　　“小离。”莫闻筠在喊她。

　　“嗯，怎么了？”吴离强迫自己压下了翻腾的回忆。

　　莫闻筠咽了咽口水，上次被拒导致她有点ptsd，因此斟酌了好一番，才开口：“你明白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你尽管拒绝，但既然我找到了你，就绝不会再放任你无声无息地消失。”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宣言。

　　吴离本想讥讽几句，心中却有个小人跳出来喊。

　　【吴离，你明明也忘不了，为什么不试着再去接受呢？既然过去只是误会，既然上天要我们再遇见——】

　　【那么，与其被思念折磨得发疯，不如重新互相纠缠。】

　　【也好彻底死了念想。】

　　【也好彻底死了念想。】

　　一篇文章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大半，这会弃稿不用，先前的心血便全白费了，与其没头没脑地中断，还不如干脆点，把结局写写完。

　　无论好坏，至少是个有始有终的故事。

　　“莫闻筠，”吴离勇气横生，下了决心，“你当真是如此想的。”

　　对方按着阿拉斯加，一块儿点了点头。

　　吴离忽然笑了，她将捧着的一大摞书塞到了莫闻筠胸口，背起手，踢了踢脚尖：“我答应了。”

　　“嗯？什么？什么答应了？”

　　脑子被如花笑靥闪得慢了半拍，莫闻筠后知后觉地问，又随即明白过来，突如其来的巨大狂喜掀翻了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抱着书籍，看着吴离呆呆发愣。

　　整整四年了，好像只有现在，才真正喘过了气。

　　“不过还是得，约法三章。”吴离坏心眼的，又把背着的包挂到了莫闻筠手腕，自然地牵过了小白，走在苍翠惬意的柏油大道上。

　　莫闻筠扛着知识的殿堂，小碎步跟着。

　　“怎么个约法三章？”

　　“第一，不准再骗我。如果被发现一次，家务全包一个月。”

　　“没问题。骗你，这绝不可能的。”

　　“第二，如果要同居，得搬到我新学校附近。租房的话，选一室一厅一卫吧，最好有学习的书房，还有养小白的地方。”

　　“你觉得我求婚的时候，没有考虑过这些嘛？”

　　“咳咳，第三，要是你再惹我生气，就——”

　　“不会，不会，我再也不会做任何让你生气的事了。我保证，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