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行》西沉月亮

69、【六八】十万大山

　　南境十万大山，绵延千百里，古木参天，翠峦叠嶂，滚滚云海翻腾山涧，似有虎啸龙吟。

　　这里是大燕南疆的天堑险境，似一把开天斧劈下，割断了南疆三国直入大燕腹地的桥梁。若无此山，南境也会如楼兰灭后的西疆，与西凉时时摩擦，涂炭生灵。

　　顾元帅抵达疆场时，三国联盟军已然扫清了山南平原，焚毁了数座边境城池，杀戮无数，踏入了十万大山的山脚地带。联盟军若要深入大燕，必将突破十万大山的关口。

　　原驻军统帅岳霖被俘，一身铮铮傲骨宁死不屈，自尽于敌营。庆林军在肃南侯的带领之下，抵死守山，伤亡惨重，未等元帅抵达便先损失一万多人，幸得未让联盟军占得多少便宜，退居河谷扎营修养，不知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帅帐之中，一片肃静，在南疆潮湿闷热的空气中逼出来的汗砸在地上，都恍若有声。

　　顾远端坐高椅，面前摆着一幅南疆地图。其膝下三子于右手边一字排开，一眼看上去便不是能顶事的人。尤其是顾眠，细胳膊细腿的，像个白面馒头，穿上了龙袍也像个太监，不是回事。

　　顾远左手边，便是肃南侯陆峥，因先前的守山之战亲自上阵，断了只胳膊，正吊着绷带。陆峥之下，是几名军中的少将，多多少少也挂了些彩，此刻坐于帅帐中，脸色比起元帅还要沉重。

　　帅帐中，上至元帅，下至小将，皆正襟危坐，庄严肃穆。除了跟在顾眠身边的一个侍卫，抱着双臂靠在墙边，束发红缨搭在肩上，默然地看着帐中立着的南疆地图，却也没人来纠正他应当站有站相。

　　帐外，军医抬着不知死没死的将士来来往往，脚步凌乱。顾远示意随从将帐子掩紧，手指在地图上的河谷部位敲了敲，打破沉默：“阿勒河谷驻扎了敌军两万先锋军，后续还有十余万步军，蠢蠢欲动，不日就会卷土重来。守山之责乃重中之重，现下我们的粮草军仍在路上未到，此战凶险。不知诸位有什么好主意？”

　　肃南侯道：“顾帅，不知京师派来的粮草有多少？”

　　顾远黑着脸，伸出小拇指道：“别指望了，京城这会儿自顾不暇，能匀给咱们的就这么一丁点。”

　　说完这句话，帅帐中又陷入了沉寂。顾远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说话，往桌子上甩了一掌道：“都哑巴了？十万大山有多重要不需要本帅再说了吧，如今火烧眉毛，你们一个个都断了舌头不成？都不会说话了？”

　　中路将军常锋皱眉道：“元帅，不是我们不想说，实在是实力悬殊。光是兵力上就有近五六万的差距，这道坎就迈不过去。”

　　顾远道：“少他娘的在这唱衰，难不成咱们大燕就没有以少胜多的时候？十万大山是我大燕国土，易守难攻，即使军力差一些，也不是毫无转圜余地。”

　　肃南侯道：“话虽如此，但这两天委实不是开打的好时机。军中占天象气候的人说，这两日将有暴雨，届时山中亦会起大雾，排兵布阵便更难。”

　　顾远摸着眉头，刚要说什么，一随从进了帅帐，拱手道：“元帅，各位将军，晚饭已做好了。”

　　顾远忙道：“快，先去给将士们分了。本帅从家中带来了几百斤腊肉，也去切了分发下去，改善改善伙食。”

　　随从道：“是。”

　　顾远道：“你们训兵一天也累了，赶紧回帐吃饭，半个时辰后再来。”

　　肃南侯等人应了一声，先后离开了帅帐。

　　顾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倚着墙看地图的侍卫挥挥手，道：“桓大哥，吃饭去。”

　　桓千蘅回过神来，跟着人群一同离开了帅帐。

　　军中吃饭喜欢扎堆儿，边吃边聊，消磨一下难得的闲暇时光。一般几十个关系好的围坐一起，共饮共食。

　　顾府中的人虽不大可能和小兵一块吃饭，却也是沿用着扎堆的习俗，和肃南侯等人围坐吃饭，吃饭时亦在商讨可行之计。

　　只有一个人，吃着吃着不见影了。顾眠刚扒了一碗饭，就发现桓千蘅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在营中找了半天，方在帅帐中发现了他。

　　桓千蘅叼着半个葱油饼，依旧盯着地图看。顾眠走到他跟前，好奇道：“这地图你看了一个时辰了，到底在看什么？”

　　桓千蘅指着阿勒河谷：“刚刚顾帅是不是说，有两万先锋军驻扎于此？”

　　顾眠点点头：“是啊，河谷地势低，又有水，扎营方便。”

　　桓千蘅道：“来的路上我看了一本地理志，说十万大山水木丰茂，土壤紧实。怪不得在这经常下雨的地方，他们也敢在凹陷之处扎营。”

　　“嗯？”顾眠挠了挠头，“什么意思？”

　　桓千蘅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无山洪之险。”

　　顾眠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

　　“所以，”桓千蘅伸出手指，在河谷上方的山丘处一划，“倘若此地突发泥石滚流，河谷又这般狭窄，是否能一举冲了他们的营？”

　　顾眠摸着下巴：“可是，此地既无山洪之险，又怎会有泥石滚流？”

　　桓千蘅沉沉盯着河谷处的地势，沉吟了半晌，方慢慢说道：“若是在暴雨来临之际，将这一片的丘陵给炸开，再投以滚石，或许可以造一场出来。”

　　“你要炸山？”顾眠讶异道。

　　桓千蘅道：“不是整座山，只是河谷这一带，这应当是能做到的。”

　　顾眠沉思片刻，眼中忽然起了光：“此处乃是天堑，山上架有火炮，军中炸/药储备也不少，搞些来应该不难，只不过…暴雨来临，湿乎乎的要如何点燃引线？”

　　桓千蘅不自觉地瞥了一眼他的脑袋，大小正好，也不比别人小，便抬手给了他一记脑瓜崩：“军中的雨毡都是挂着好看的？包上不行？”

　　顾眠捂着脑壳，笑道：“是啊，把这一茬忘了，我这就去跟爹说！”

　　腿还没迈出帅帐，他又转过身子来，挂上一副殷勤的笑容，上手给他捏肩捶腿，说道：“桓大哥，能否商量个事啊？”

　　桓千蘅咬了一口饼，推开了他的爪子：“说。”

　　顾眠笑眯眯道：“这个计策，桓大哥，你能不能让给我啊？”

　　“让给你？”桓千蘅皱起眉。

　　顾眠立刻挥手道：“我不是贪图名利啊。我只是刚到军中两日，手底下的人都知道我什么都不会，都不听我的，竟然还有当着面嘲笑我的。我来送命也就罢了，还要受这份委屈，我就想堵上他们的嘴，让他们对我尊重点儿。”

　　桓千蘅瞟着他道：“这不是你自找的么，关我屁事。”

　　顾眠拽着他的胳膊，拉长声音道：“桓大哥，我求你了，我从小可没受过这份气啊，别等到战场没上，我先被他们气死了……”

　　“闭嘴。”桓千蘅被他聒噪地一阵耳鸣，把胳膊抽走，“你去说吧，我不过随口一提，是好是坏也不知道。若是个馊主意，被骂了可别来找我。”

　　顾眠权衡了一下利弊，笑道：“无妨，只要是个主意就行，省得让他们一直觉得我脑袋空空。”

　　桓千蘅心道你可不就是脑袋空空，话没说出口，顾眠就蹦蹦哒哒地离开了帅帐。

　　没过多久，顾远连同肃南侯等人大步跨了进来，顾眠跟在几人身后，脸上的得意之色掩盖不住。一看这个样子，桓千蘅就知道这事儿有影。

　　他又倚回了墙上，竖着耳朵听几人的谈话。顾远拧眉研究了一会儿地图，立刻吩咐随从道：“去清点一下可用的炸/药之数，今晚就报上来。”

　　肃南侯脸色好了些许，赞赏地看着一旁喜形于色的顾眠，说道：“顾帅教子有方，顾眠小公子能有此一计，实在是让本侯刮目相看。”

　　顾远看了一眼儿子，却没有和他一样骄傲，平声道：“侯爷别夸他，小儿纨绔，听到这话尾巴还不翘天上去，还是得好好历练才行。”

　　顾眠撇了撇嘴，心下不服却不敢顶嘴。

　　听着几人商量炸山之事，桓千蘅低头笑了笑，并未把顾眠截胡一事放在心上，悄然退出了帅帐。

　　月已挂中天，星辰渐隐在乌云之中。已然入了冬，南疆的气候还如春夏一般，温暖潮湿。

　　他找了块空地拔出佩剑，在空中舞了两圈。刀剑等刚硬之兵他也不是没碰过，只是不精于此，若要用此砍人，还是需要练练才行。

　　脑子里有凌雅之用混沌剑诀的模样，飘逸而大气。桓千蘅舞了半天，却始终是达不到那个水平。

　　小半个时辰后，他放弃了邯郸学步，停下来叹了口气。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拊掌道：“好功夫。”

　　桓千蘅收起剑，拱手道：“顾帅，您怎么出来了。”

　　“千蘅，”顾远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你旁的被别人听去不免引发猜测，我就这么叫你了。那炸山的想法，可是你提出来的？”

　　桓千蘅一愣，四下一望没瞧见顾眠，便不好说什么。顾远笑道：“你不必替眠儿遮掩，我儿子我还能不知是个什么德行？他从小被祖母宠得不像个样子，哪里能想得出这样的计策。我想来想去，他身边大概也只有你会有如此想法了。”

　　桓千蘅叹了口气，道：“一点拙见，顾帅见笑了。”

　　“不，不是拙见。”顾远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地从未有过泥石滚流，别说南邵想不到，连本帅都没想到。你是如何想出这一招的？”

　　桓千蘅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数月前在盘古山的狼狈遭遇：“说来惭愧，有一次前往西域，遭遇泥石流，差点被生埋了，现在一看到高山大川自然而然便想到了。”

　　顾远笑道：“你将此计让给眠儿，实在令我汗颜。你待他之心，本帅铭记，日后定当报答。”

　　桓千蘅干笑了两声。误会，天大的误会。顾眠是否被人嘲笑与他何干，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去领这个功罢了。

　　他若真想出风头，顾眠那三言两语算什么东西。此来赎罪，而非邀功，在这一点上，他分得清清楚楚。

　　深夜，有上百个大燕将士摸黑爬上了山，身负炸/药无数，在夜色掩映之下，掘地三尺埋了起来，整整捣鼓了一个通宵。

　　此炸山之计不为将先锋军一网打尽——也不太可能，只为打其一个措手不及，并毁其河谷营地，顺势而下将联盟军驱逐出十万大山境内。

　　两日后傍晚，倾盆暴雨如约来临，洪水之势冲刷了河谷前的山头。

　　一片嘈杂雨声中，突然爆起一连串“嘭嘭嘭”的巨响，泥土滚石立刻被巨大的气浪冲上了天。黑泥，断木，裹挟着石块驰骋着滚下了山坡，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了河谷的低洼区域。

　　一片片白色的营帐瞬间被翻滚的漆黑吞没，隔着一座山头都能听见河谷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顾远站在山巅，望着山下的惨状大笑起来。待泥沙凝固，他举起了手中的红旗。

　　“杀——”响彻云霄的怒吼在山巅炸开，铁骑顺流而下，扑向阿勒河谷。

　　桓千蘅的身影出现在先锋骑兵之中，眼神沉如雪山上亘古不化的冰。头上红缨拂过剑柄，铁骑踏过肮脏的淤泥。追上联盟军逃窜的身影，手起剑落，瞬间将敌军头颅斩于马下。

　　势要将敌寇，从大燕国土上驱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