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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七】星沉月落 ...

  •   银月宫,乌云蔽月;满星泽,万里无星。

      碧波漾,残荷举。高耸入云的石壁后,雪殿巍峨,寂然无声。

      观霜殿前,一盏幽静的红灯笼洒下寥落光影。苑中几棵青翠欲滴的湘妃竹,泪影斑驳,无风叶自摇。

      竹下,一把银光寒冽的细剑破空而来,葱指间剑花一挽,剑气穿林打叶,斩断碧枝数条,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谁?!”沈明心目光一炽,回身将剑指向门口渐行渐近的黑影。只听“叮”一声,微弯的灵蛇剑尖卡在了雪扇的精钢扇骨之内。

      扇面一转,凌雅之便将剑锋挡了回去,收扇于胸前,笑道:“沈丫头,谁招你惹你了,火气这么大?”

      “凌公子,是你啊。”见到老熟人,沈明心脸上的黑云才消散一些,然火气仍在,又对着苑中无辜的竹叶一阵乱砍,洋洋洒洒飞落残叶无数,说道:“宫主这个人,简直我行我素死不听劝,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凌雅之望向寒苏的寝殿,黝黑一片似是无人,疑道:“他又怎么你了,他人呢?”

      沈明心一掌把剑插进竹下的土中,道:“他现在应该在床上躺着,早睡晚起,规律作息。他倒好,昨晚就睡了两个时辰,爬起来就去了药房,到现在闷头不出来。大夫跟他说的话他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呀,他现在这身体是能这么瞎折腾的吗,他简直——”

      一腔抱怨没说完,便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她冲着剑柄拍了一掌,又把剑往土里拍进去几分,沉沉地叹了口气。

      凌雅之皱眉道:“沈丫头,你把话说清楚,他到底怎么了,身体又出问题了?”

      沈明心道:“他哪里是又出问题,分明没好过,总是强一阵歹一阵的。从西域回来没多久,宫主就旧疾复发,好像比往昔更严重些,浑身疼得都下不来床,单是穿件衣服就能让他疼得出一身冷汗,我们谁也不敢碰他,吓得半死。好在没出大问题,这两天好些了,正应该好生休息,又碰上长安的瘟疫,他就上赶着去药房翻医书去了。”

      看来寒苏已经对长安的局势了然于心。凌雅之烦躁地晃了晃扇子,转头就走:“我去找他。”

      银月宫的药房名曰秋圣阁,与寻常中原药房不同,其中还种着一些珍贵的楼兰药材。秋圣阁可谓是银月宫最门庭熙攘的地方,弟子练功练出个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常来此处讨药包扎。宫主还是个病秧子,时常要大病一场弄得秋圣阁上下手忙脚乱。

      秋圣阁里灯火长明,药香满室。寒苏置身药草海洋里,手中拿着一卷书,一手撑着太阳穴在书案前睡着了。他眼下乌青明显,脸更是疲惫得褪了色,本就清白如雪的皮肤现下一触即碎。

      凌雅之看到他睡着了,一时间进退两难。沈明心说他这两日疯魔了似的熬夜,凌雅之不想打扰他这珍贵无比的休憩。

      难不成要留他在这睡?

      还在犹豫之时,寒苏先替他做了决定。寒苏耳朵一动,随之缓慢睁开了眼,抬眼望见凌雅之,并不意外,揉着太阳穴道:“你来了。”

      “小兔崽子,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凌雅之大步走上前去,端详着他的脸色,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除了明显的疲惫,并看出没什么不妥。

      寒苏淡然道:“老毛病了,疼几天又死不了,告诉你有用吗?大夫给我开了镇痛的药,喝了能好受点。”

      凌雅之愈发烦躁:“镇痛算什么药,就没有个一劳永逸的治法吗?隔三差五犯一回谁受得了。”

      寒苏把医书放在案上,从肩膀慢慢向下摸到手腕处,布料压迫皮肤仍有窸窣的针刺感,说道:“哪有什么好办法。我一身经脉,已被那千机蛊血摧残得遍体鳞伤,回天乏术。再过几年,大抵也会和父亲临死前一样,全身经脉磨损殆尽,渐次断裂,变成一摊下不来床的烂泥。”

      世人皆以为寒青是染病而死,大多数不明就里的银月宫弟子以为寒青之死是因为许闻天的倒戈一剑,让他元气大损,不治而亡。其实真正夺去寒青性命的,根本不是那穿了肩胛骨的伤,而是世世代代流淌在寒氏后人经脉之中的千机蛊血。

      天封秘籍纵然能将人经脉瞬扩,使其足够坚韧宽顺,以扛住千机蛊血带来的突增内力。但人体的承受能力总有个极限,经脉无法再扩,而内力却源源不断,似在经脉上做凌迟之刑一般,时不时割上一刀。那种如千万根细针在五脏六腑中流动的疼痛,已然伴随了寒苏二十年。

      聚沙成塔,水滴石穿。早晚有一天,刀子会把血肉割穿。到那时候,就会与喝下蛊血的阿里木一样,口能言而身躯不能动,彻底沦为一个废人。撑不了多久,就该伸腿瞪眼见阎王了。

      天封秘籍的存在,根本不会更改千机蛊血带来的最终后果,只是将这个后果发生的时间,从一两天拉伸成了二三十年罢了。

      寒氏后人凭借代际相传的千机蛊血一步登天,统御江湖,却也要承担其带来的凌迟之苦,直至死亡才能彻底解脱。

      寒苏身上的痛苦,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忙开解,即便是凌雅之也只能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凌雅之默然良久,把寒苏放在桌案上的书拿起来瞧了瞧,是一本专讲楼兰毒蛊的书册,问道:“寒苏,你是不是知道城中有谣言的事了?”

      寒苏点了下头,无奈地转了下脖子道:“世上闲人太多,不搞些事情出来就浑身难受。”

      凌雅之愤恨道:“他大爷的,听雪阁那帮孙子也不说个所以然,要是让我抓到是谁,我定撕了他们的嘴。”

      寒苏觑着他道:“阙天盟,长岳剑派,云肃山庄,你打算先撕哪个?”

      凌雅之大感意外。但这意外只是针对他忽然提起这三个名号,并不是质疑这话本身。他沉吟良久,眼皮一抬:“你这是信口胡说,还是有真凭实据?”

      寒苏把医书从他手里抽回来,道:“当然是信口胡说了。就算我有真凭实据,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也能将白颠倒成黑,我也成了信口胡说。想想看,能让听雪阁忌惮到不愿说出实情的,天下有几个人有这种本事?”

      中原六大门派,已折损一个三山联盟。除了青狐谷谷主和寒苏有至交,还值得一信之外,其余三大门派都可算得上是名霸一方的笑面虎,如若联手,作为一介密报组织的听雪阁是必然没有反击之力的。

      凌雅之叹道:“若是他们,那我撕不了,只能靠你了。你觉得你有胜算吗?”

      寒苏抬起头,疑惑道:“什么?”

      凌雅之大声重复一遍:“你跟他们打有胜算吗?”

      寒苏更疑惑了:“我为何要跟他们打?”

      “.......”

      寒苏淡然翻着医书,说道:“不是我托大,跟他们打只有我想不想,没有能不能。不过,我不想。”

      凌雅之并不是愚蠢之人,脑子灵活转得也快,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试探道:“寒苏,你是不是怕......”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寒苏很自然地接过话来,“银月宫若想荡平江湖,并非不可能。只不过我没有孩子,日后我死了,血统断绝,便也没什么人能挑大梁了。到那时候,银月宫或被寻仇,或被打压,都有可能。我岂能因一时之快,让银月宫的前路断绝在我的手上。”

      寒苏稍作停顿,手指敲了敲桌面,又道:“若要说因为一时嚣张而断绝后路的,你家那位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凌雅之挠了挠头,略微不好意思道:“小崽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虽然嘴上骂了回去,但心底却知道寒苏的意思。玄音谷就是一时风头无两,然十六刺客死后,青黄不接,又被江湖人千夫所指,开始分崩离析。

      凌雅之道:“所以你在这没日没夜研究医书,就是想亲自破了那个无稽之谈?”

      寒苏翻着书页,并未答话,算是默认。

      银月宫若想不动干戈而摆脱流言纷扰,帮忙找出蛊疫的解法是最彻底的方法。若能赶在朝廷之前,或是蛊疫严重之际奉上解法,一切流言都不足为信,一切困扰都可迎刃而解。

      江湖再如何纷扰,终究是菟丝子之间相互缠绕争夺。而真正能够依附的大树,只有朝廷。任何凌驾于朝廷之上的江湖势力都不得好死,任何能得朝廷信任的江湖势力都能蒸蒸日上。

      寒梅身为楼兰圣女为何要投诚中原,真情假意暂且不谈,便就是因这亘古不变的道理。

      世情如此,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

      寒苏看了半天的书,却没看进去几个字,索性把书合上,看着凌雅之叹了口气道:“哥,如果你还在银月宫,我最起码能比现在放心得多。”

      “哥”这个字眼在两人的对话中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寒苏是一宫之主,从小也端着点儿架子,再者凌雅之为人随和,也没个大哥的样子,两人兄友弟恭的模样也不装一装,从小到大直呼其名。

      凌雅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不在银月宫,这不也天天往这跑吗,我能帮你的什么时候推辞过呀。”

      寒苏定定地瞧着他:“我说的是,你在银月宫,来接替我的位置。”

      凌雅之身子一颤,笑容如冰块似的冻在了脸上,一抹不可置信地神情浮了上来:“你说什么?”

      寒苏双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中闷闷传出:“其实我知道你身世极可能是皇子的时候,我跟桓公子说不要逼你去认祖归宗,除了我觉得你不是那块料以外,还是有私心在的。我想着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再回到银月宫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江湖纷争,但我不想断绝这种可能性。”

      凌雅之震惊到几乎失语。他和寒苏几乎是一起度过了整个少年时期,他不是不知道寒苏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从未认真对待过。银月宫主只能是身带寒氏血统的人来当,就好像在晚上升起来的一定是月亮而不是太阳一样,是刻在脑海中不可磨灭的概念。

      而自己是什么东西,当银月宫主?怎么可能,自己如何挑得起天下第一帮的大梁。

      寒苏接着说道:“寒氏血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到我就为止了,而银月宫不能无主。你这么年轻就能在听雪会武上打到第三,我若没有千机蛊血,只怕天资还没有你高,你比沈明心他们总归是更适合一些。”

      凌雅之脑中缺氧,干笑道:“你可别瞎抬举我,我能干成什么事儿啊。”

      寒苏道:“不只我一人这样想,钟离致远和秦风羽两位长老也是这样想的。你比你想象之中的要好得多,不信,你大可去问问旁人。”

      “我不问。”凌雅之神情恍惚了一瞬,扯着他的手臂就往秋圣阁外拽,“你啊,找蛊疫解法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先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你可以考虑考虑。”寒苏没有把话说得太死,被他扯拽着塞回了寝殿。

      安顿好那只病秧子,将愤愤不平的沈明心也赶回去睡觉,凌雅之终于得了一丝清闲。他独立院中竹叶下,依靠着内院的月亮门,望着高悬于穹窿的残月,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雪扇。

      白衣如浮云,凉夜成沧海。若隐若现的叹息在虚空中,回荡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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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五七】星沉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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