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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八】斩断前尘 ...

  •   见惯了凌景宣一身鲜红锦袍的模样,再看他素服清淡的模样,桓千蘅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凌景宣身上没有了往昔意气风发的神采,脸色有些发灰。数日来他清减许多,素衫于骨架之间多了几分间隙,显露出几分空荡萧索。

      桓千蘅打开了牢房的铁门。凌景宣听到铁链碰撞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来者何人时并没有惊讶之色,平静地勾出一抹笑来道:“你来啦。”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不久之前还是桓千蘅在此处,弄了个遍体鳞伤。不过月余,世情陡然反转,坐在这里受罪的成了当朝的太子殿下凌景宣。

      分明也没有阔别多久,看到他这副阶下囚的模样,桓千蘅觉得恍如隔世,站在凌景宣身前,凝望着他久久不语。

      凌景宣不避讳他复杂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瘦削下去的脸颊,笑道:“千蘅,我是不是挺难看的?”

      桓千蘅木然道:“你瘦了好多。”

      凌景宣笑道:“做戏做全套,得了‘肺痨’的人,可不得日渐消瘦么。我病得都快命悬一线了,想不到你还肯来看我。”

      他嘴里说着“想不到”,但对桓千蘅夜探东宫却没有半点意外。桓千蘅看着他嘴边凉凉的笑意,蹲下来攥住了他的衣领,低声道:“为什么?”

      衣领紧紧勒着脖颈子,凌景宣的两颊瞬间晕红起来,憋闷的呼吸却依旧没有抹去他那抹缺乏温度的笑,明知故问道:“什么为什么?”

      桓千蘅道:“你少装傻。”

      凌景宣笑意幽然,轻声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何要骗你吗?我很小的时候,母妃就跟我说,我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我的身体里流着的是楼兰人的血。我吓死了,但毫无办法,从知道身世起的那一刻我就别无选择。你我立场不同,若换作是你,又会比我做得更好吗?”

      桓千蘅的声音有些嘶哑道:“为了你的立场,就要把我当复仇的刀子使么?凭什么?”

      “刺客,既然有个名号叫‘暗影刀’,不就是刀子吗?”凌景宣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沉默片刻道:“我需要一个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人在我身边。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帮我跨进长安。只是恰巧你出现了而已。事实证明,你没有让我失望。”

      桓千蘅依稀能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冷血无情?你还真是了、解、我。”

      谁都可以说他冷血,谁都可以说他无情,就算是他刀下死鬼从棺材里爬出来,甩他两巴掌大骂他杀人魔也无所谓,但就是凌景宣没有这个资格。

      他亦是个活生生的人,既是人就总会有情感。只是他的情感却被凌景宣口中的“冷血无情”四字打成了一文不值,让人觉得无比可笑。

      凌景宣在他攥着衣领的手下脸色已然涨紫,大口大口吸气,胸口却起伏极缓。他从怀中,挣扎着掏出一把匕首,鞘上精雕细琢着几朵木荷花纹,放在桓千蘅手中,勉强说道:“你走的时候干干净净,只给我留下一把你用过的匕首,我知道你会来看我,于是就把它带来了,现在还给你。”

      桓千蘅看着那微微向内弯曲的刃,栩栩如生的花纹,道:“我还要它来做什么?”

      凌景宣把鞘拔掉,扔在脚边,匕首塞进他的手心里,凝视着他的双目道:“杀了我。”

      桓千蘅紧咬下唇,反手将匕首抵在凌景宣喉头,沉声道:“你是觉得我不敢么?”

      “怎会。”凌景宣苦笑一声,“我沦落到今天,可不就是因为你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无话可说。你拿这匕首,在我脖子上轻轻一划,就可解恨了。”

      桓千蘅无比想一刀划下去,那样前尘往事都可散尽,他也不必再受煎熬了。他眼珠震颤着,杀过无数性命的手却迟迟动不得,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到了这个关口,他还是下不去手。

      凌景宣收起笑容,默默看着他颤抖的手许久,方才说道:“千蘅,你看错了人,恨我是应该的。我借你的手爬上太子之位,如今又因为你而不得善终,这是报应,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桓千蘅的双目微微发红,刀刃没有离开他的脖颈半分,说道:“对不起,又有何用?”

      凌景宣淡然道:“无用,所以我要你杀了我,反正我在这地牢里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被那些人凌/辱致死,不如死在我真正歉疚的人手上。”

      桓千蘅喃喃重复了一遍:“歉疚?”

      “是啊。”凌景宣看着他,忽然抬起手覆上了他心脏的位置。桓千蘅的心跳得极快,亦十分混乱。凌景宣笑了笑,垂下手臂道:“我总觉得你离开我之后变了许多,开始会犹豫了,也会不忍,变得像个活人了。”

      桓千蘅道:“对你我一直如此,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凌景宣怔了怔,说道:“是吗,那倒是我眼拙了。”

      桓千蘅几乎要冷笑出声,他和凌景宣果然是惺惺相惜的一类人,一个看不清本质,一个认不得真心,连这眼盲心瞎的症状都一模一样。

      凌景宣垂下头去,眼睛轻轻眨了两下。看他久久没能更进一步,露出一抹决绝的神色道:“没关系,你下不去手,我帮你好了。”

      “你.......”桓千蘅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凌景宣的身子忽然向前一探,抓着他的手臂,将匕首猛然没入了自己的心窝。

      他闷哼一声,本能的痛苦惊叫却硬是压回了喉咙之中。血顺着匕首喷涌而出,刹那间染红了两人的衣襟。桓千蘅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和连接凌景宣心脏的刀刃,脑子瞬间成了一片虚无空白。

      凌景宣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桓千蘅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接住了他坠落的身体:“凌景宣!”

      凌景宣唇边渗出一串血珠,轻咳了两声,气若游丝道:“我死了,你我的恩怨算是两清了,但大燕欠楼兰的还远没有还清。千蘅,我会和母妃,还有千千万万楼兰子民的在天之灵一起睁眼看着,你们要为还债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说什么?”桓千蘅不可置信,他这样从容赴死,却在身后留下了不为人知的后招?

      凌景宣果真从头到尾没有变过,即使赴死,也还是那个做事不留余地不留情面的太子殿下。

      桓千蘅想问个清楚,可凌景宣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渐渐散去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桓千蘅身上。待到支撑不住阖眼之时,他忽然无声地笑起来,凄寂,诡谲,而癫狂。

      笑容褪去,凌景宣张了张嘴,已经发不出声音。从嘴形依稀可以分辨出,他说了一句“抱歉”。

      血从心口越流越多,凌景宣的心跳随之越来越慢。待呼出最后一口郁结于心的气,桓千蘅心中一沉,顿时如一把无形的刀捅在心上似的,露出了一个旁人看不见的空洞。

      他死了。

      他给桓千蘅留下一个永远不得安心的结果后,死了。

      桓千蘅也终于亲手终结了那个纠缠自己前半生的牵绊。谁能想到,他离开东宫再度挥刀相向的人,会是朝夕相处了八年之久,曾无比信任和敬服的少年林王。

      他也不知道抱着那具柔软的身躯愣了多久。从地牢出来后,已是漫天瓢泼大雨。

      蚂蚁预言过的大雨终于在子夜降临了。凉雨势必要将盛夏暑热席卷一空一样,肆意冲刷着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景象,将万物涂抹成迷离而又模糊的颜色。

      桓千蘅靠着东宫的红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雨里。他扯拽着头上的黑纱,扒下紧紧裹在身上的玄衣,似厌恶一般,毫不犹豫地甩进了淋漓的水洼中。

      天际一道闪电破空而出,刹那间将他无色瘦削的脸颊映得银白。雨水汇成涓涓细流,顺着脸颊和头发滑下,狼狈不堪,像是一道道斑驳的泪痕一样,连同他身上的血污一齐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浑浑噩噩走到宫城外,抬眸望去,水雾朦胧处似乎站着个人。白衣翩然的凌雅之撑着一把油纸伞,手臂上搭着件素锦披风。看见凌雅之,桓千蘅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去,唯剩一片沉重的疲惫。

      他忽然有些庆幸能在这大雨午夜,看到守在宫墙外的凌雅之。

      见落汤鸡一样的桓千蘅从角门出现,凌雅之大步走上去,将伞罩在了他头上。

      雨声隔绝伞外,桓千蘅眼睛转动了一下,想要开口,嗓子却莫名干哑,听起来像是一声压抑的呜咽。

      凌雅之将披风围在他湿漉漉的身上,一手撑伞,一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在他单薄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轻轻的拍打着。

      他没有不合时宜地去问桓千蘅对凌景宣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在闻见他身上残留的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时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对任何人来说,斩断前尘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去面对的人,已经是分外勇敢,不需要再去揭人伤疤了。

      桓千蘅被温暖环绕着,怔忡着没有动。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反感与凌雅之靠的那么近了。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心渐渐沉了下去。

      此时开口说话,便会被大雨盖住,两人像提前打好招呼似的,有了默契,谁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这样静静的,便胜过万语千言。

      世上再动人的情话,亦胜不过此时此刻,你就在我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桓千蘅低声唤道:“凌雅之。”

      “嗯?”

      “陪我回一趟岐山吧。”桓千蘅望着雨幕下模糊不清的夜空,“自我离开玄音谷,即使身在岐山郡,多年来也没有再回去祭拜一下师父师娘的在天之灵。我有点...想他们了。”

      回想一下,他在岐山郡辅佐凌景宣五六年,却像大禹一般三过家门而不入,满山开满木荷花的样子只停留在记忆里。不知道唯一活着的孟师伯可还好,从前住过的小屋还在不在,踩过的梅花桩倒了没有。凌景宣死的时候,他忽然无比怀念起岐山上的一草一木——那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桓千蘅难得倾吐出这样带着一丝脆弱的请求。凌雅之无法拒绝,拢着他贴在背上的长发轻声道:“好,我陪你去。”

      凌雅之的力道不低,每一次拥抱皆是如此,且迟迟不放手。桓千蘅抬起手臂,轻轻地在凌雅之的背上箍了一下,又很快放开,说道:“雨这么大,你还打算抱多久?”

      “啊,对,该回去了。”凌雅之有些窘迫地撒开手。桓千蘅低头整理了一下被揉搓得皱巴巴的披风,脸上已然找不出什么不寻常的神色,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凌景宣死后,从地牢到东宫大门,再到宫城门口,他所有的情绪就已经被子夜的这场大雨给冲刷走了。他只是有些恍惚,好像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醒了,落得个干干净净。

      所幸梦醒之后,还能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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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八】斩断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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