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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六】东宫断路 ...

  •   巍巍皇城,暮鼓响了七声后,林立的琼楼玉宇陷入了不寻常的寂静。

      东宫,夜风穿庭树,曳地抚残红。四四方方的窗格之下,太子凌景宣负手静立,鲜红锦袍垂悬于地,目光穿过鳞次栉比的屋檐,飘向夜幕中摇曳的星云。

      宫娥垂着头匆匆走来,细声道:“太子殿下,康妃娘娘来了。”

      凌景宣道:“请母妃进来。”

      宫娥退去。少顷,一个身着绮罗衣,头戴翠叶冠的清丽妇人走进殿中。宫城深苑中的岁月没有在妇人脸上留下分毫痕迹,只是一双丹凤水眸中却写满了疲惫。凝脂般的面皮,眼下却有两道明显的乌青,显然是多日不曾睡个好觉了。

      见妇人走来,凌景宣挥退房中伺候的下人,离开窗边,躬身行礼道:“给母妃请安。”

      “起来。”康妃扶起他。

      凌景宣看见康妃眼下乌青,问道:“母妃这两日是没休息好吗?”

      “这让我如何睡得着。”康妃神色凝重而焦急:“宣儿,你给母妃说句实话,桃花源的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凌景宣默默走到桌案前,拿起紫砂茶壶,慢慢倾倒了一杯“景山寒宵”茶,奉于康妃:“母妃,您先喝茶。”

      “我心焦得难受,怎么喝得下呀。”康妃并没有心思平静饮茶,将茶杯随手掷下,溅了几滴茶水出来,压低声音道:“宣儿,你知不知道桃花源埋在地下的那些东西一旦被翻出来是什么后果,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凌景宣平静道:“急也无用,我放出去的探子说桃花源已然被翻了个彻底,在何玉成那里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或许他们已有戒备之心,不知道把那些东西藏哪里了。长老他们都被活捉,早晚也会逼供出东西来。这大概是命吧,有的人只是去一趟西域,也能误打误撞把桃花源给挖出来。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

      康妃道:“桃花源好端端的怎会让人发现,阿里木又怎会糊涂到被人活捉?这到底是谁干的?”

      凌景宣沾着桌上的水迹,没头没脑地写了个“千”字,旋即又抹去,说道:“我也不知。能将阿里木算计到无还手之力的人,恐怕不是寻常人。这件事疑窦重重,我们也无从得知了。”

      康妃颓然地倒退两步,失神道:“你我母子二人步步为营二十多年,难道就要这样功亏一篑?不行,绝不能这样,不行,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她费尽心血培养出的有楼兰血脉儿子马上就要登上大宝,复国有望,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败涂地?

      “母妃,”凌景宣扶着她落座,又走到洞开的窗牖下看着外面的晚景,“既选择走这条路,母妃也应当知道可能会有败露的一天,不是所有步步为营都会有个好结果的。”

      康妃一拳砸在桌上,沉声道:“道理是如此,可我岂能甘心?楼兰何辜,却要被他们踏平国土,断绝血脉,多少人死于非命。犯下滔天罪恶的人没有断子绝孙,后代还道貌岸然地坐在龙椅之上,叫我如何对得起楼兰先祖?怕是死了也没有颜面见他们。”

      凌景宣望着满是不甘的康妃,慢慢在她身前跪下,握住她的手道:“景宣无能,没有为先祖报仇雪恨的能力。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此劫怕是难躲。但即使是我不在了,也绝不会让这些人有一日好过,我会让大燕亲自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四面楚歌。”

      康妃一愣,暗自体味了一番这段话的含义,又有了一丝希望似的,反握住凌景宣的手,俯下身子道:“宣儿,你的意思是......”

      凌景宣还未说话,殿门轻响,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监弯着腰走进来,说道:“太子殿下,陛下召您即刻前往晨霄宫一趟。”

      晨霄宫,皇帝所居之地。老皇帝病入膏肓,已在这宫里躺了两三个月不曾出来。凌景宣松开康妃的手,站起来道:“知道了,本宫即刻就去。”

      老太监走后,康妃亦坐不住了,再难镇静下来,慌乱道:“这么晚了,那狗皇帝招你去做什么?”

      凌景宣安抚道:“您别急,不论是好事坏事,我都留有后手。母妃,我只想问您一句,您怕死吗?”

      康妃脸上有几分决绝的神色,她沉声道:“自我决定入大燕皇宫以来,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报故国之恨,死有何惧?”

      “那就好。”凌景宣理顺衣襟长袖,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

      送走康妃,凌景宣独自一人离开东宫,前往皇城深处的晨霄宫。鲜红的衣摆拂过宫外层层高阶,被染上了一层漆黑的墨色。

      夜深人静,晨霄宫仍灯火辉煌,映照霄汉。凌景宣走近时,一只停驻在高檐上的乌鸦嘶鸣一声,扑扑翅膀从琉璃瓦上飞走,落下两根玄色的羽毛。

      路遇乌鸦夜啼,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寝殿中,老皇帝病得骨瘦如柴,已然脱了相,两腮沉沉地凹陷下去,没有一点肉,就好像是一层皱巴巴的皮裹着骨架。身上明黄贴肤的寝衣好似也成了大袖衫,空空荡荡地挂在那病弱的骨头架子上。但他却像一口仙气吊着命似的,于床榻中央坐得笔直。

      床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人是老皇帝用了几十年的太监魏谦,手中端着碗清水。一人身着蟒袍,虎目灼灼,是刚刚马不停蹄从开封赶回来的循王凌景逸,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暗红书本。见到太子,凌景逸既没有行礼,也没有言声。

      凌景宣径直走到床边,跪拜下去:“儿臣参见父皇。”

      老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摆了一下手。魏谦略一点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根银针,抓住凌景宣的手道:“太子殿下,得罪了。”

      凌景宣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魏谦已经在他中指指腹上戳了一针,一颗血珠渗出来滴进水中。魏谦端着水碗,恭恭敬敬地走到皇帝身边,看着皇帝枯瘦的手掌,面露难色道:“陛下,这......”

      “无妨。”皇帝摊开左手,示意他继续。魏谦诚惶诚恐,几乎是闭着眼不敢看地往皇帝手上扎了一针,同样将血滴进了水碗中。

      凌景宣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了看一旁比皇帝还紧张的循王,忽然明白了阿里木地下存放的书信物件去向何处。桃花源事发后,凌景宣派出探子翻遍了伊林郡衙和何太守的家,都找不到那些书信的踪迹,原来一早就被人递给了远在开封的循王。

      桓千蘅,是你吧。

      眼前浮现出一个身着黑纱的男人影子,他在心底轻笑了一声。

      桓千蘅这个人,看似听从于他,实际上一身傲骨,从没有一刻是以臣服的姿态面对凌景宣。就算是凌景宣,也没有完全掌控过桓千蘅。

      于是所有有关楼兰的事,凌景宣都没有,也不敢让他知晓。可是兜兜转转到头来,把这一切暴露在阳光之下的人,却还是在他身边扶持了八年的桓千蘅。

      亲手促成凌景宣入主东宫,转头便能再摧毁这一切的桓千蘅。

      从前不信“命运”一说,如今也不得不相信那句俗语——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魏谦手中的水渐渐沉淀,他颤颤巍巍地放在皇帝眼前,一声不敢吱大气不敢出。皇帝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在水面上瞟过,停顿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了凌景宣身上。

      那个为人敬重,被岐山郡人民拥戴的少年林王,此刻不复往常恭敬的神色,冷冷地盯着卧榻之上的皇帝。

      循王适时地拨弄了一句:“父皇,血不相容,即不为亲生父子。太子殿下他....果真是楼兰后裔!”

      “咳咳咳咳咳——”皇帝忽然如癫如狂地咳嗽起来,抬手将水碗打翻在地,指着凌景宣说不出一句话来。魏谦吓得一轱辘跪在地上,生怕天威震怒拿自己的小命殉了葬。循王内心狂喜,表面却尽是焦急,扶着皇帝道:“父皇息怒,切莫伤了身子。”

      皇帝哪里听得进这劝慰之语,也不顾病弱了,登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抽出墙上悬挂的一把宝剑,劈头盖脸就朝凌景宣冲来,吼道:“你个乱臣贼子,朕砍了你!”

      剑锋闪着寒光,瞬间抵在了凌景宣喉头,他不躲不闪,一把握住了剑刃。剑刃划破手掌,粘稠的血顺着手臂滑了下来。

      老皇帝满是沟壑的脸狰狞得恐怖,手中的剑却没能刺下去,颤抖着手道:“凌景宣,你竟然不是朕的儿子,枉费这么多年朕宠爱你母妃,对你青眼有加,还欲把这江山都交托于你,你、你可对得起朕吗!”

      凌景宣淡漠道:“若要论谁对得起谁,大燕冲进楼兰国都动辄屠杀之时,可对得起数十万刀下冤民?可对得起满族皆灭的母妃?没了楼兰,百年来西凉与大燕摩擦不断,你可又对得起首当其冲的西疆人民?世上为何从来只有恃强凌弱,而不许弱者自救,报仇雪恨呢?”

      循王插嘴,冷笑一声说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飞禽走兽如此,国与国更是如此,你还妄想报仇雪恨。我大燕立国二百余年,疆域辽阔,根基赫赫,若毁在你这样的小人手上,岂非天亡我大燕!”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凌景宣重复着这八个字,忽然诡谲一笑,“你说得不错,那我就睁着眼好生瞧瞧,一个不仁之国,能不能适者生存。”

      “你住口!”皇帝的剑更向前一分,在凌景宣的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淡的血痕。只要再深一寸,凌景宣必定当场血溅五步,无力回天。

      “皇上不可呀!”一直跪地不起的太监魏谦忽然大喊一声,“陛下若在此杀了太子,怎堵住悠悠之口!万一朝野之中起了流言蜚语,动摇民心,那该如何是好啊!”

      皇帝紧紧咬着后槽牙,脸上的皮肉都在忍不住地颤动,久久凝视着凌景宣。凌景宣没有半分惧色,笔直地跪在地上,仿佛根本不在乎他是否会挥剑砍了自己。

      魏谦说得没错。此时此刻,凌景宣还是大燕太子,倘若在皇帝的寝宫中被杀,又该如何向天下万民解释交代?

      一瞬间,皇帝似乎又老了几岁,持剑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当啷”一声,剑掉在地上。皇帝跌跌撞撞地倒回床榻,指着凌景宣道:“太子监国,积劳成疾,突发重疾疫病,现送回东宫疗养。东宫之人,全部清出,痊愈之前,只许太医院院正出入。谁敢乱传闲话,杀无赦。”

      皇帝顿了顿,又缓缓吐出几个字:“东宫,封禁。”

      字如磐石落地,于皇城中重重一击。

      凌景宣微闭双目,展袖拜倒:“多谢陛下。”

      掷地有声的四个字随风飘出晨霄宫,飘出皇城巍峨的红墙,飘进长安城一处开满海棠的小院。似冥冥之中丝缕不绝的线,牵动着远方之人的心弦。

      夜半寂静,卧榻而眠的桓千蘅忽然睁开眼睛,心似被万根针同时扎了一下似的,翻身从床上坐起。

      胸腔中似有看不见的手在搅弄风云,心脏疯狂跳动,带来一阵阵不安的心悸。他有些痛苦地蜷起了身体,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凌雅之被身边人的异动吵醒,睁开眼便看见蜷成一团的桓千蘅,脑门上冒着一层汗。凌雅之扶着他的肩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桓千蘅皱着眉摇了摇头。他并未做梦,说不上来这半夜突然涌来的心悸是怎么回事。深呼吸了一阵,才稍稍感觉好了一些,重新展开身子倒回了枕头上。但睡意却被折腾干净,怎么也合不上眼了。

      凌雅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倒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来,喝口水。”

      桓千蘅手脚冰凉,完全没有爬起来喝水的欲望,但嗓子却又干得难受,于是选了个折中的法子——躺在床上张开了嘴。

      凌雅之无奈地笑了笑,这个人还真是难伺候啊,得想个办法整治整治他这毛病。凌雅之眼睛一转,迅速地把水倒进了嘴里,而后爬上床,整个人压在了桓千蘅身上。

      “你干.....”桓千蘅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一张凉凉的唇就贴了上来,温凉的茶水从微分的唇瓣流进了桓千蘅的嘴里。

      桓千蘅蓦然睁大眼,赶忙闭气,喉咙一颤却不慎将水给吞了下去。他飞快地爬了起来,一脚就踹向凌雅之。

      凌雅之侧身躲开,唇边一滴水珠还没擦拭掉,笑盈盈地望着他,轻声问道:“好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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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四六】东宫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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