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的少年》Lemon3

2、掷骰子

　　世界崩溃的起始时间已经无从找寻，因为那是上帝掷下骰子的随机瞬间。
　　但他们能够将范围锁定在某一日。
　　2018年12月31日。
　　一年公历的结尾。

　　凌晨1：36。
　　一条消息沿着电磁波传递而来，以鬼魅般的巧合地做了故事的开幕。

　　NUAA第一直男：顾啊。
　　NUAA第一直男：假如人生重开，你想回到哪个阶段？

　　提示音在耳机里闪烁。
　　顾何切掉笔记本的Matlab软件，登入通讯界面。
　　那头显然意不在问她，很快又发来消息。

　　NUAA第一直男：怀念高中了。

　　顾何挑了挑眉。
　　她怀疑这人又在深夜感怀他无疾而终的初恋。

　　红轴软，打字也悄无声息。
　　YzLemon：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NUAA第一直男：…不是因为她！！
　　NUAA第一直男：单纯想念下曾经的青涩时光。那时候我们没理由地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

　　顾何不理解，也不怀念弱小幼稚的自己。
　　YzLemon：我现在也有无限可能。

　　界面显示“对方输入中”，但没一条消息发过来。
　　他被噎住了。
　　顾何于是分屏写她的程序。

　　提示音再度响起时，似乎连耳机都振动了一下。
　　NUAA第一直男：他要回来了。

　　李清阳的消息浮出的时候，顾何才刚刚运行代码。
　　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
　　然而在他们的语境里，“他”就和李清阳的“她”一样，固定代指。

　　笔记本屏幕就那样定格在了消息界面，直到运行结果重新占据最上层。顾何意识到代码已经跑完，而她的手指还停留在机械键盘。

　　如果说一定要有怀念高中的理由，那么“他”会是她唯一的答案。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

　　YzLemon：贺越之不是在美国念书么？
　　NUAA第一直男：周宇说的，他因为家事回来一下。就在上海。

　　原来是路过。
　　顾何震动的情绪却丝毫没有因此减少。
　　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高中毕业的暑假。三年过去了，他还记得生命里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么？

　　NUAA第一直男：唉。
　　NUAA第一直男：小姑娘就喜欢长得帅的。连顾神都不例外。什么时候我这种内在美才能被注意？

　　顾何有点不悦。

　　YzLemon：不是因为好看。
　　NUAA第一直男：那还能因为什么？

　　她想了想。
　　YzLemon：他家有私人飞机。

　　NUAA第一直男：……
　　NUAA第一直男：你赢了。
　　没有在颜值上丧失信心，却败倒在资本脚下的李清阳销声匿迹了好一段时间。

　　顾何定神下来，一心一意地调试起代码。等到运行结果符合理论，已经是凌晨三点钟。
　　月亮偏移，从东划过。
　　夜风吹树影，也跟着变了方向。

　　顾何把文件做成压缩包，发去了教授邮箱。
　　她期望教授能够从这个时间点得到暗示，他的任务安排对一个期末繁重的大三学生相当不合理。

　　正要合上笔记本，李清阳又阴魂不散地冒出来。
　　NUAA第一直男：你怎么知道私人飞机的事的。你不是说，你们没说过几句话？
　　NUAA第一直男：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顾何在桌前发了会呆，回复了他的信息。
　　YzLemon：是没说过几句。
　　YzLemon：他拒绝我的时候知道的。

　　李清阳大为震惊，消息疯狂刷新。
　　NUAA第一直男：？？？
　　NUAA第一直男：你不是暗恋？？
　　NUAA第一直男：什么时候的事！
　　NUAA第一直男：我他妈。
　　NUAA第一直男：这种大事你都不告诉我？还是不是兄弟了？

　　眼看李清阳开始怀疑起他们的战友情谊，顾何只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原委。
　　她的暗恋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告白却是毕业催生的即兴产物，一触即溃。

　　冲动是魔鬼。
　　顾何对此坚信不移，所以向来谋定而后动。她唯一一次破例给了贺越之，然后输得一败涂地。

　　高考后的毕业聚餐，有人拥抱，有人谢师，有人埋头干饭错把白酒当作雪碧。
　　顾何闷下第一口时，并不当回事。
　　入口是甜的，味道还行，能凑合。

　　那时她并不知道，有个词叫“后劲”。
　　年少轻狂，她为对酒的轻视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接下来发生的事只有鬼才知道，顾何也只能在事后推断自己的行为轨迹——贺越之离场，她头脑一热打车追到了机场。

　　她有记忆的片段从机场安检口开始。
　　少年淡漠地站着，长身玉立，仿佛与世无关。
　　“抱歉。”他说，“你打扰到我了。”
　　黑色鸭舌帽下面若冰霜，甚至没有他惯常用于拒绝的疏离礼貌。

　　之后顾何就不记得了。
　　次日，她蜷在机场大厅的座椅醒来，头痛欲裂。打开手机看时间，弹出来的群消息里众人照片各态。
　　她揉着太阳穴，一张张地看。

　　顾何在高中是名气不小的学霸，常年占据理综和数学榜首。但很多人只认识她的名字，她本人则没什么存在感。
　　她寡言少语，独来独往。
　　人们以为她高冷，只有顾何知道自己是不懂如何聊天——那些其他人仿佛与生俱来的本事，她却不会。

　　为了避免说错话冷场，她鲜少开口。于是在毕业聚餐这种热闹场合，顾何坚定地埋头吃饭。
　　有关她的照片不多，身影基本在桌角出现。
　　这张照片，她在吃宫保鸡丁。
　　那张照片，她在盛番茄汤。
　　众人欢笑、感动，唯独她初心不改，遗世独食。

　　贺越之的照片则大部分来自女同学。
　　或是合照，或是单人出镜。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有他在，仿佛照片的分辨率都有所提高。
　　平面弱化了贺越之身上那股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丧气，显得他面若冠玉，眉目清朗。
　　任谁看了都会说，好一个阳光向上少年郎。

　　或许李清阳说的没错，顾何就是喜欢贺越之的脸。
　　他们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
　　她打卡学习，按部就班。他翘课打架，散漫乖张。怎么想都是不相交的两条线。

　　他们班是所谓的火箭班，绝大多数人都是顾何这样的。他在女生里纵容受欢迎，收到的告白却几乎全来自低一层楼的不良少女们。
　　顾何的同桌说，贺越之好看是真好看，在整个高中望尘莫及。可是一个月，他能出现在班里七天就算他勤奋刻苦了。
　　何况，他看起来就生人勿近，又丧又戾气。

　　喜欢这样一个人，在高考临近的最后一个学期，不是自找麻烦么？
　　高三生对前途的渴望还是压倒了美色的诱惑。
　　顾何比较不一样。她心态好，高考在她眼里和月考差不多，于是不动声色地双线进行。
　　终于在毕业这个暑假，她撞了南墙。

　　这些照片被顾何习惯性地长按保存完，她又想起被拒这回事，回到图库里一张张地删掉。
　　算了吧。
　　她心想，青春懵懂，能有多难忘。

　　NUAA第一直男：你的青春，我心疼。你的文字，还爱他。
　　顾何：“……”
　　爱个锤子，她想打爆李清阳的狗头。

　　NUAA第一直男：但这和私人飞机有什么关系？
　　YzLemon：我后来查了，那天九点后没航班。
　　NUAA第一直男：你都查了，还说放下？
　　YzLemon：。

　　想起陈年旧事，顾何心里郁闷。
　　的确是她擅自打扰在前，贺越之没给她留情面也很自然。但她绝对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只能说，假酒害人。
　　败狗当了一次就当了，她又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YzLemon：我昨天见了一个学弟，长得帅，腿还长，且有学术实力，我很心动。认真想想，贺越之也就那么回事。
　　NUAA第一直男：要不要知道他回来的时间。

　　顾何发誓，她的手指有自己的想法。

　　YzLemon：说。
　　NUAA第一直男：……1月14，具体地点你联系周宇。
　　NUAA第一直男：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了。

　　她那天拢共两门考试。
　　你以为有选择，命运却早就为你写好了道路。
　　顾何万分感慨地合了笔记本，躺上宿舍的床。

　　窗外风通过树，把叶子刮得哗哗得响。不知什么时候起便开始落雨。
　　在漫天风雨声里，顾何神志渐渐模糊，李清阳那个无聊的问题又悄无声息地漂在脑海。

　　“假如人生重开，你想回到哪个阶段？”
　　或者说——
　　你想回到抬头就能望见他的青涩岁月么？
　　重新度过那阴郁沉闷、不善言辞的少年时代，了解你未曾有机会得知的故事，将过往重新谱写。

　　在顾何回答之前，上帝率先玩笑般地掷下了骰子。
　　而她只能接受骰面的命运。
　　不再少年之人的苦恼，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飘荡着，从已知的未来流往未知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