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宋西蜀

46、忘了我

　　时间里的花 落了
　　打湿了 那年你指给我看的星斗
　　于是 风吹走我的浅笑
　　只剩一个背影 看不出
　　那个离开里 想要被找寻的痕迹
　　我只好偷偷的 把回忆
　　更名为 忘记
　　——《忘记》
　　“你愿意娶面前这位美丽的女人为妻吗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都爱她、尊重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
　　汪志远被叶辉押到婚礼现场时，显得十分憔悴，好像一夕之间丢了魂的小老头子。他望着身披洁白婚纱的叶羡，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一群寂寞的青年想找乐子，无非就是喝喝酒唱唱歌，借着酒兴玩点暧昧游戏，到曲终人散各过各的生活。真心话大冒险是圈子里常玩的项目，既能满足都市人长日无聊而日渐滋长的八卦心理，又能托着游戏的借口做些平日里想做又不敢做的刺激而不至出格的事情。
　　那天晚上叶羡喝了点酒，在一群人的激将加怂恿下，径直走到汪志远面前，说了句“看什么看，我是不会对你负责的”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有些恍惚，这情景似曾相识，只是这个吻并不清冷，气息温热伴着酒精那惑人香气。
　　从此，叶羡闯入了他的生活，连同他的事业也顺当起来，他申请了好几年的出国公派留学突然通过了。更巧的是，叶羡竟然是同班同学。
　　如果没有邢末他可能真会爱上她吧，她比邢末温柔，比邢末开朗，比邢末更理解他的苦楚，可惜生活没有如果。
　　汪志远的目光又在宾客席间搜索了一遍，依旧看不到邢末的半点影子。
　　他记得昨天得救醒来的那一刻，他们紧紧相拥，互诉衷肠，这些年两人因为误会和现实不得不分开，十年的相思之苦终于迎来了转折。在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危急关头，他们满心满眼都是对方，还有什么能比跨越生死来的更刻骨铭心？
　　他们依然互相表明心意，准备好迎接新的未来，甚至说好要一起面对接下来长辈们的质疑和反对，一起向叶羡赔罪请求原谅。汪志远开心极了，恨不得马上昭告天下，他找回了一生挚爱，他的心又活了，会感觉到狂喜，会感觉到心痛。
　　他们十指紧扣一起到了“告别单身之夜”的聚会，他们希望得到老同学的祝福。到门口时，邢末还是可以和汪志远保持了距离，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好，这样确实不妥。毕竟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叶羡和汪志远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双方宾客亲朋也都已前来祝福，她竟莫名其妙成了破坏他人婚姻的第三者。
　　虽然刚刚经历生死一线，两人已经做好不顾一切的打算，可一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情况，邢末有点打退堂鼓。如果人人都像他们如此莽撞冲动行事，婚姻岂非儿戏？邢末和汪志远的处境毕竟不同，她从未想过会成为别人的第三者。失温昏厥后，救援队赶到，她清醒过来后已经错过了和叶羡约定的见面时间。当她和汪志远决定要一起排除万难重新开始后，她便主动联系了叶羡，约了晚上10点见面，她希望能心平气和的和叶羡谈一谈。虽然这样有些失礼甚至有些卑鄙，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至少能让自己心安一点。
　　聚会上，邢末还是始终保持着大方得体微笑，与众人不亲不疏的寒暄。而汪志远已经准备好了几千字的感言，想要立即向大家宣布他和邢末重新在一起的消息，正当他准备要洋洋洒洒的宣布时，邢末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她温柔一笑，站起来小声在他耳边说道：“志远，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向大家公布我们的关系，好不好？”
　　汪志远很是开心，他等了十年，他们秘密的恋爱关系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他也可以光明正大秀恩爱了，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众人见他开心，一直打趣他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趁机灌了他不少酒。他云里雾里的看谁都像邢末，盯着人傻笑，满面春风，把人看的都不好意思躲开了才罢休。
　　“我回酒店了，你过来找我吧，我们一起醉一次酒。好消息明天再公布也不迟，新娘子也需要一个交代。我希望今天就只属于我们两个，明天的事情留给明天烦恼。”
　　接到邢末短信，汪志远已是微醺，他两臂一挥就向众人告了别，留一屋子为他庆祝的人继续狂欢。
　　汪志远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如期举办了婚礼，他连婚礼彩排都没有参加，叶羡竟然没有任何怨言，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可一掐自己的腿，又真实的疼。难道与邢末重逢的种种，那些生死一线的表白和相拥才是虚幻和梦境吗？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喝醉前，邢末灌了自己一杯酒，苦涩又无助的望着他，笑中带泪。恍惚中，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的凄楚，还有即将分别的不舍与痛苦。一定是他看错了，他想，一定是邢末太高兴了，是喜极而泣。也是在他彻底醉倒前，他听到邢末对他说：
　　“汪志远，你对我的身体和心灵都下了魔咒，从今日起，我不愿再与你分离。……”
　　他怀着对叶羡的强烈愧疚、亏欠和自责，打定主意要和邢末重新开始。可是后来的记忆就像零星的碎片，再怎么努力拼凑也无法复原。迷醉的吻，拥抱的泪，就像是一场梦，可心动和心痛的感觉又太过真实。
　　汪志远怀着雀跃欢喜的心情醒来，找了几圈发现邢末并不在房间时，他有些慌了，下意识觉得应该看手机。当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昨晚的那一条时，汪志远满怀欣喜，猜想邢末许是出去吃早餐了。他又开始畅想有邢末的未来，无论去到哪里，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可以创造幸福，建起一个温暖的家。迷糊中，他竟流下了幸福的泪。
　　他起床洗漱等着邢末回来，只是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邢末，而是叶辉。
　　天总不遂人愿，这一切难道就又是邢末的报复吗？他记得她总是锱铢必较，当年他发消息说希望从来没有遇见她，今日就是报应的时刻？不，他决不愿意相信，昨天和他互诉衷肠的人是那么脆弱而柔情，如何能转头就换了副铁石心肠呢？他呆呆傻傻的坐在沙发上，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的意识出现了空白。然后便是数不清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语音提示在耳边响起。
　　“我愿意。”
　　汪志远声音有些干哑，但好歹缓和了宾客低声议论的尴尬气氛。他费力的拉扯了一下嘴角，似乎笑了，眼神却空洞，叶羡从他的笑里感受不到丝毫的热度。
　　谁都不是上帝，人总是在情感的天平上计较着得失，所谓的不求回应的默默付出，不过是建立在自欺欺人的冀望上。一旦希望破灭，他们中又有些人便会把怨天尤人的“为什么”挂在嘴边，非惹得大家都不痛快才行。还有一些，看起来宽容大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装出这样一副宽容的面孔花了多大力气。
　　叶辉亲自去酒店找回了准备落跑的新郎，他不得不接受叶羡即将和汪志远结婚的事实，只能帮忙操持婚礼。可他从未说过一句“祝你们幸福”，即使是场面话，在言不由衷和沉默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只希望叶羡幸福，哪怕他一早接到叶羡电话，让他去接汪志远，他也毫无犹豫的去了。
　　邢末已经坐了凌晨的飞机回到了她自小生活的城市，当汪志远举行婚礼时，如果还和他呆在一个城市，这实在太残忍。叶羡见到邢末时没有表现出敌意和抗拒，而是以一种极尽哀求的口吻请她不要带走汪志远。
　　“邢末小姐，我求你，不要把远哥从我身边抢走。我知道远哥心里一直有一个人，直到他寄出那封信，我才知道那个人是你。我也知道他爱你，只要你开口，他就会不顾一切跟你走。但我们要结婚了，我相信你和他都不会做出越矩的事情，所以他去找你，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你们能好好的告别。谁曾想你们遇到了冰雹，险些丢了性命。
　　“我真的很爱他，爱到卑微的地步，我甚至把他所有朋友的微信都加了个遍，他以为我对他的从前一无所知，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甚至比他知道的更多。你们刚刚共同经历了生死，自然是解除了以前的种种误会，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恐怕远哥此生都难以忘怀。
　　“但我真的离不开他，邢末小姐，求求你，不要带走他。我知道我这样说很卑鄙，但远哥他是我的药啊，我的抑郁症就是在远哥出现后才慢慢好起来的，我不想再陷入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中，我不想再经历一次毫无生气和欢乐的日子。
　　“我是很自私，明知道你们互相喜欢，还是不肯放手。我可以接受远哥心里一直有你，我愿意努力让他心里也有我，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位置也好。因为他是我的命，失去他，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我没有信心独自面对黑夜。你知道吗？没有他，我可能会死。
　　“邢末小姐，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抱歉，说的好像有点乱。你可以把他让给我吗？我真的不能失去他。
　　这个叫叶羡的女孩看起来灿烂而明媚，笑起来有一对酒窝，让人想到冬日里招摇的海棠花。邢末道歉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林鹏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邢末怎么会不知道抑郁症的可怕，如果她的爱情可能会伤及一个鲜活的生命，那她也只能退让，爱情和生命，当然只能成全生命。
　　“汪志远，你对我的身体和心灵都下了魔咒，从今日起，我不愿再与你分离。可现实让我们不得不分离，终究是强求不来的。”
　　最后再和汪志远一起醉一次酒吧，就当是又做了一场美梦，把甜蜜和痛苦参杂在在酒里一饮而尽。她想起昨夜怀着悲壮诀别的心情对汪志远说了最后一句话，不禁喉咙发紧，眼眶湿润，这当中有不甘和委屈，也有认命和无奈。
　　邢末此时拖着行李，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不知道起点也不知道终点，她只想漫无目的的游荡，熬时间罢了。时间并不真是个磨人的怪物，它之所以可怕，在于人有了思想，有了自我的意志。快到中午12点，她终于收到老朋友的信息:
　　“他回答‘我愿意’，珍重!”
　　冬天的风失却了春日里的温柔，想着法儿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像是贴在皮肤表层冰冷的膜，自毛孔把寒意传输到心坎儿。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颓然的靠着车窗，脸上依旧挂着冷漠而疏离的微笑，太阳显得苍白。
　　她需要习惯性的疏离的微笑，孤独的面对这个世界，寂寞只是被人为赋予了感情色彩的形容词而已。她可以是孤独的，却不能是寂寞的，毕竟爱与被爱，于她，都像是玩笑，给人以不必认真的印象。没有期许，才不会有辜负。玩世不恭，自有其独树一帜的魅力。
　　她最终还是用那个汪志远知道的（其实汪志远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手机号是邢末从大学就一直保留到现在的）手机号编下最后一条短信：
　　“第三件: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