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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邢末,你要快乐 ...

  •   透过半掩的窗 望
      老树与你
      一半明媚 一半忧伤
      只因
      漫天银色的回忆
      早已经不是
      最初的 那一场
      ——《雪》
      邢末看着窗外,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心中便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底气,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或许,这便是许多异乡人想要落叶归根的原因吧。
      这才是冬天该有的样子,树光秃秃的立着,任凭风吹的多萧瑟刺骨,也始终无动于衷。路上的行人对天气有足够的认知,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出门。不像汪志远所在的城市,阴晴不定,让人措手不及,一想到昨天冷到奄奄一息的事情邢末仍然心有余悸。原本她从前是不太怕冷了,今天倒是乖觉了,帽子围巾羽绒服,冬天的标配全副武装了起来。
      邢末下了公交车,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的闲逛,路过一家书店时看到一张《围城》再版宣传海报,便不由自主的想进去看看。未曾想她在书店门口竟遇到了马老师的父亲,马教授在这里做新书分享活动。马教授也在邢末就读的大学任教,邢末还曾去蹭过他《西方哲学史》的课。后来因为和马老师交好,去马教授家里吃过一次饭。
      “邢末?”
      邢末被这位老者叫住时,并未立即认出他来。白衬衣加蓝白相间色领带套毛线背心,深蓝色棉服,洗的有些泛白的灰色西装裤,厚厚的眼镜片,以及一头略显稀疏的黑白参半的头发。这通身的打扮一看就是有了年头的,没有一件名牌却整洁的一丝不苟,称出一身读书人的风骨。谁能想到这样朴素不起眼的老头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马教授,学术界泰斗级的人物呢。
      马教授见邢末有些迟疑,便再次发出询问。
      “邢末?你就是我家菁菁最喜欢的那个学生邢末吧?我记得你来过我们家里一次。”
      邢末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老者,搜索记忆,这才想起来对方应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哲学系教授。
      “马教授?”
      见邢末应答,马教授笑了,脸上挤出许多条沟壑似的皱纹,显得格外的慈眉善目,他转头对助理说道:“是啦是啦,就是邢末,看来我没有认错。”
      两人互相确认了身份,马教授请他的助理(也是他的研究生)先过去和书店工作人员确认流程。他们找了近旁一张桌子坐下闲聊起来,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马教授看着邢末愁眉不展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心事,笑着问道:“小丫头,最近怎么样啊?我家菁菁前段时间还提起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如果一时想不通或者心里过不去,就暂时放一放,以后自然而然就明白了过去了。”
      邢末未曾想到马老师还一直关心着自己,连马教授都知道了,颇为感激。最近诸多疑问,或许可以得到马教授的解惑,于是开口道:“谢谢马教授,感谢您的关心。最近我身边发生了太多事,我有些迷茫,不知道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这好像是个哲学问题,太深奥了,我想不通。”
      马教授请书店店员倒了两杯白开水,不答反问道:“邢末,你认为哲学是什么呢?”
      邢末有些难为情,面对这样的大学者,自己怎么答都会显得浅薄,只能委婉的说道:“我对哲学的认识不深,只读过几本入门的书籍,我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马教授不紧不慢的喝了口水,调整了一下坐姿,循循善诱,让邢末不要紧张,这不是考试或者学术争论,“咱们闲聊,你说说看,无妨的。”
      听马教授如此说,邢末不再那么拘谨,她略一思忖道:“嗯……我觉得哲学是个自洽的体系,是对社会、生命及人生的终极思考。”说完端起水杯,尴尬的笑笑,像极了紧张等待老师点评的学生。
      “哈哈哈,你看你说的很好呀。”
      想不到马教授会夸奖她,邢末突然不好意思,脸有些发烫,连耳朵也跟着烫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抱着被子喝水。为了不显尴尬,邢末把问题又抛回给了马教授。
      “那教授您觉得呢?您认为哲学是什么?”
      马教授似乎并未察觉邢末的难为情,始终保持着恰如其分的笑容,得体而威严。邢末受其感染,慢慢的放松下来,这便是老一辈知识分子独有的气质吧。
      马教授平和的看着邢末,说道:“我的理解,除了你说的宏观层面,哲学还是关于人的内在的自我的逻辑论证。”
      内在的自我的逻辑论证,邢末琢磨着这句话,联想到林鹏的悲剧,问出了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您觉得人痛苦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哲学上有过许多论证,咱们闲话,我就说说我的看法。”
      邢末认真的点头,乖巧的等待着答案,“嗯,您说。”
      马教授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人呢,是社会型生物,他们出生时置身于自己的空城,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的世界里会出现父母亲人、同学朋友、爱人子女、同事合作伙伴及许多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们不可避免的受这些人的影响而陷入一个又一个的事件中,而一连串的事件又构成他们的生活。”
      “这不是每个人都必须的经历吗?难道人类痛苦的根源就根植于人人都无从逃避的普通生活?”邢末不解,继续追问。
      马教授赞许的看着邢末,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人类痛苦的根源就在于他们深陷于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生活中,继而所产生的攀比和无聊。攀比导致虚荣、自卑、嫉妒,无聊则需要短暂的娱乐性活动以刺激精神,获取虚幻的幸福感,诸如打麻将,追剧,购物,打游戏等等。”
      如此说来,岂非人人不能免俗,人人皆要困于这避无可避的生活,邢末想到许多人,大姑妈,大伯父,爸爸,妈妈,希姐,王总监,叶羡,他们也都困在自己的城里吧。还有奶奶和林鹏,即使是死了,也没有得到平静。
      她不肯相信这世间只剩下痛苦和挣扎,红着眼眶,略带哽噎的问道:“难道人就没有通向真正幸福的途径吗?”
      “当然有。我认为人的终极幸福应当来源于良知,是法律约束以外的自我要求,这种幸福是恒定而持久的,没有狂喜与暴怒,更多的是情绪稳定与内心平和所带来的充实感。”
      邢末眼前一亮,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情绪缓和过来。“良知?您可以说的更具体一些吗?”
      马教授虽看出了邢末的心事,却始终温言细语,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同情,只是耐下心认真的回答着邢末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良知是自我修养也可称为自我的持戒,就如同金钱是人物质层面的追求一样,良知是人精神层面的追求,它也需要人为之付出努力。我认为良知至少应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道德、责任和怜悯。道德我们可以理解为符合社会利益最大化的行为准则,责任则是自我的内在的行为约束范式,而怜悯可被认为是广义的利他主义。”
      关于良知的说法,邢末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她想起萨缪尔森的一句话,“我记得萨缪尔森在《人口原理》中说过‘理性的快乐超越□□快感之处,与其说是在于它较为真实和根本,不如说是在于它持续时间较长,牵涉面较广,并且不易满足。’您所说的良知与理性有关吗?”
      马教授再次对邢末表示肯定,心想这小姑娘对哲学颇有些悟性。助理前来提醒,离活动开始还有10分钟了,他礼貌的感谢提醒,说稍后便过去,然后继续回答邢末的问题。“你问到了关键。理性和良知是密不可分的,理性是良知的前提,良知是理性的外化展现形式,它们需要有机结合相互依存。这之中还牵涉到意识和物质的二元性,这个议题就太大了。”
      邢末一直想不通,林鹏为何会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来回击伤害他的人,他明明什么的都没有错,甚至说是符合良知的。这是难得的交流机会,邢末想要问一些再实际的问题,“马教授,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理性能带来良知,良知能带来真正的幸福,那为什么人无法坚持自我,总是被别人的看法和说法左右,甚至有人为此丢了性命呢?”
      “因为做自己很难,世俗意义的成功都是攀比的结果,而非理性使然。邢末,你觉得别人怎么看真的重要吗?人一定要成功吗?成功一定会快乐吗?”
      “未必吧……要看一个人对成功的定义是什么。”邢末有些不确定,试探性的看向马教授。
      “是的,人和人是不同的,每个人的追求也是不同的。你看街上这些形形色色的男女,有的精神抖擞,有的萎靡不振,有的花枝招展,有的邋里邋遢,有的精明算计,有的老实憨厚,他们都好好的活着,以独立的人格和姿态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些深奥的哲学问题,但在如何解决眼前的温饱,如何获取当下的快乐这些事情上却是行家。”
      是啊,人和人是不同的,邢末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尽管我们知道通往终极幸福的途径,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对吗?如果是这样,那人与人的不同是否就必然导致人对幸福的认知不同呢?”
      “邢末,你很有悟性。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是因为人出生时的智力禀赋和财富禀赋的不同,导致了人对幸福的认知和追求不同,所以这世间的幸福也是有千万姿态的,有短暂的快乐,有恒久的喜悦,有平和的知足。幸福可以是伟大的,也可以是平凡的;幸福可以是高雅的,也可以是庸俗的;幸福可以是永恒的,也可以短暂的;幸福可以是多元的,也可以是简单的。有人因为参透宇宙人生的奥秘而快乐,就有人因为吃到一顿火锅而快乐,不必拘泥于一种形式,这便是幸福的千姿百态,这便是人世间既简单又复杂的烟火气。”
      在马教授的引导下,邢末对幸福的问题又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也就是说幸福的千姿百态,我们不能因为自认为知道了终极幸福的秘诀,就去随便否定或剥夺另一些人追求其他形式的幸福的权力,对吗,马教授?”
      “没错。有人爱深奥哲学就自去研究,有人爱精密机械就自去摆弄,有人爱逛街打扮就自去招摇,有人爱美食美景就自去寻觅,一个人喜欢什么是他个人的事,不必要求别人和他一样。如果别人爱打游戏,爱追剧,爱看言情故事,他就觉得这个人没有大志向成不了大事,其实不必要,那都是别人的事情,别人或许从来就不想干大事业。他看别人没前途,殊不知在别人看来他活得很累。对于生活好坏的判断,没有绝对的标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邢末心中的许多疑惑似乎渐渐拨云见日,还剩下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那既然是这样,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或者说人到底在为什么而活着?”
      马教授见邢末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神色也不再凝重,心知她是有所觉悟了,虽然活动时间快到了,还是想再和这个小友聊一聊。他欣慰的笑着说道:“人活着没有应该不应该,只有自在不自在,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活着为了什么’这些问题太深奥了,为什么非要人人都搞清楚呢?人能在这复杂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立身之法,偏安一隅,就已经很好了。找到自己在社会的位置,精英也好,明星也罢,或者仅仅是普通人又何妨,以一种最舒服的姿态与世界相处,与身边的人相处,与自己相处,我相信人便可以获得最纯粹的快乐和最简单的幸福。活着或许有身份背景阶级的差距,但活法是不论贵贱,不分高低的。”
      “活法是不论贵贱,不分高低的”这句话在邢末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马教授的学生已来催促了好几次。虽然马教授没有说要走,但邢末实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继续问问题了,便拿出手机主动说道:“谢谢马教授,今天我收获很多,您讲的我得回去慢慢消化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和您加个微信,想不明白的再向您请教。”
      这下轮到马教授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头,略显歉疚的一笑,眼神干净,亮晶晶的像个天真的孩童。“抱歉,邢末,我没有手机。我的生活圈很简单,平常需要联系的也只有我老伴和菁菁。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学校任教,也住在学校,不上课的时候,我们就对着电脑做各自的研究。直到现在我依然坚持使用座机,别人找我也是用座机,我们一家都不太喜欢热闹,过多的涉入人情往来会影响我们做学问。你如果找我,就直接联系菁菁吧,联系她就肯定能找到我。”
      邢末很惊讶,这样知名的教授竟然没有朋友圈,生活通讯方式还停留在上世纪70年代,一时口快的问道:“这样的生活不会觉得单调吗?”
      马教授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反而颇为得意的回答道:“怎么会单调呢,我研究哲学史,我老伴研究文学史,菁菁研究艺术史,虽然学科不同,但还好都是史料研究,考证方法和研究思路上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常常一起讨论,相互质疑。我们的距离只隔着三个屏幕,只要我一抬头便能看到他们母女,阳光从玻璃窗子洒下来,落在他们脸上,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生活。”
      邢末脑部着马老师一家各自做研究的画面,虽然日子清苦简单,却充满了温馨,真的是让人羡慕的一家。难怪以前学校传言说马教授脾气古怪,孤僻又傲慢。邢末忍不住好奇,还是问出了那个庸俗的问题,“所以之前您毅然辞去学校国际政治学院院长的职务也是这个原因吗?”
      马教授微笑的点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眼睛看向远方,似乎在回忆很久远的往事。“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总要有些取舍。想要名和利,就需要花心思花时间去结交应酬去站队钻营,你听过名缰利锁这个词吧。而做学问则相反,需要一门心思扑进去,需要绝对的静心。我当年也曾站在十字路口徘徊过犹豫过迷茫过,直到有一次我和我老伴去一座无名小岛做田野调查遇到台风险些丧命,我才意识到做学问是要有舍弃生命的决心的,官位头衔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么有勇气。”
      “邢末,哲学并不带来直接的利益,但它会在你不知如何选择的时候,找回自己的初心。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找到独属于你的那份幸福。”
      “但愿如此吧……”
      “好啦,小丫头,活动马上要开始了,我得去做准备,下次再见啦。如果你回学校就到家里来吃饭,菁菁准高兴。”
      他们的谈话到这里,在马教授的研究生的再三催促下,马教授不得不起身离开。邢末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马教授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邢末说:
      “邢末,你要快乐。”
      说完马教授便转身离开了,邢末觉得这时的马教授好像和刚才有细微的差别,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对了!是那双纯粹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睛似乎可以洞穿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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