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宋西蜀

41、白开水

　　我用每一个下一秒
　　来期待冬季
　　不仅仅因为
　　咖啡抑郁的香气
　　更因为这一年的冬季
　　到处都是匆匆一瞥的影
　　我疲惫的眼睛
　　瞧进玻璃窗子
　　咖啡杯翻卷着泡沫
　　斑斓甜腻
　　一个一个的幻梦 瓢泼似的
　　泼在她的脸上 前赴后继
　　泡沫崩裂着荡漾开来
　　渲染这瓷白肌肤漾出花蜜
　　花上 横七竖八的涟漪
　　都在一刻漩进浅浅的梨涡里
　　这时节的咖啡
　　带着抑郁的香气
　　一个转瞬花就跌落在脚底
　　消逝尽雾一样的白气
　　于是这一年的冬季
　　都成了匆匆一瞥的影
　　我说我愿我的生命
　　用每一个下一秒来期待冬季
　　你不知我正用我的生命
　　用每一个下一秒在期待你
　　——《遇见》
　　叶辉和汪志远算是儿时的旧友，汪志远回国本来该是件欢喜的事，他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人总是被时间推着往前走，有些回忆匆忙的还来不及收拾，就积了灰尘。可但凡与此回忆稍有关联的介入，那些人和事便又清晰而深刻的映在脑子里，日久弥新。
　　谁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或多或少，总有那么一些耿耿于怀，或是人，或是事。从前的叶辉，总以为是叶羡的不告而别给出了一个悲伤的结尾。现在的他更明白，期盼的遇见，除了相向而行，其他的都只是为了渐行渐远。
　　叶辉翻箱倒柜，把经年的旧照片一张一张的撕的粉碎，又丢进火盆里。他脸色忽明忽暗，映着火光，情绪全藏在眼睛里，漆黑的叫人看不分明。
　　“叶辉，别再说这样的傻话，志远是你的好朋友，我爱他，你很清楚。就当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刚刚他一本正经介绍你的模样，我看的直想笑。”
　　那是一次尴尬的见面。他和叶羡许久没有见过面，未曾想重逢竟是这样的局面。叶辉每每回忆起那个下午，便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他看着叶羡，这张脸还是熟悉又亲切，可她一张嘴说话却让他感到陌生。
　　“叶辉，答应我，别为了没有可能的感情打乱三个人的生活。”
　　叶辉抿着嘴，嘴巴微张，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表达重逢的惊喜与伤怀，只是眉头锁的更深些。
　　人是感官的动物，各有各的小世界。他们以自我为中心，由眼耳口鼻及触觉构成对世界的知觉，这样的知觉是个人的，也是主观的，它们千差万别，无论存在本身多么客观。故此，“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仔细想想，人自以为是的毛病，尤其体现在对旁人的认知上，人们总是在扮演着自以为的旁人觉知世界里的正确角色，现实却可能与此相去甚远。
　　在叶辉自己的世界里，他无疑是自负的，可在叶羡的世界，他又是那样的自卑。
　　叶辉爱的叶羡是个大胆又冲动的女孩儿，笑起来一对梨涡，灿烂的像冬日里的海棠，明媚而张扬。每每叶羡挽着别的男孩子的手来见他，如果对方能过他的眼，叶辉便不动声色的离开，这是叶羡和他的默契。可叶羡不知道，默默离开之后的叶辉总忍不住忿忿的踢几下路边的树发泄，所幸学校里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树，不然哪经得起他那几下折腾。
　　一个成熟男人的爱情，因为老于世故的收敛，情思在表面已翻不出波澜，但内里却是深刻的。叶辉对叶羡，便是如此。他了解她的习惯与好恶，连同生活细节，都烂熟于心。
　　他知道她爱新奇，喜欢吃芥末口味的蛋糕；他知道她爱时髦，对新款的东西没有抵抗力；他知道她爱虚荣，喜欢被一堆献殷勤的男孩子围着；他也知道，她并不真的喜欢他们，她对每个人都好，就像她对他很好一样。
　　即便这样，叶辉还是希望叶羡能做他这辈子唯一的女人，但这话他从未向叶羡说过。至于缘由，叶辉自己也说不清楚。每一次她分手，他都陪她喝酒，可也仅仅是喝酒。
　　叶辉的心思，叶羡是明白的。她清楚自己不喜欢他，但叶辉又是那样的细致体贴，面面俱到，让人无比信赖，她把叶辉当兄长。所以她只得装傻，只要叶辉不表态，他们就还是好朋友。
　　和大多数女孩儿一样，叶羡喜欢捉弄为她着迷的男孩子，玩着欲擒故纵的游戏。在灿烂的年纪，女孩儿一面给男孩儿机会讨好自己，一面又用好哥们儿的标签来捆绑他们，一会儿对他们笑，一会儿又对他们板着脸。女孩儿总是忽冷忽热，忽远忽近，让人琢磨不透又不甘心放手。
　　应该说，这是每个妙龄少女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们拥有最俏丽的脸蛋和最迷人的笑容，她们总能轻而易举地操纵身边人的情绪，如果她们愿意，甚至可以随意玩弄。
　　大学毕业后，叶羡突然换了电话号码，便和往日的人和事切断了联系，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对所有事情都没了兴趣，甚至开始对生活感到厌倦。白日里还好，一到晚上，孤独感便席卷而来，束缚住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她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面她总是在一条船上，睁开眼四周遭是茫茫一片海，望不到尽头。她就这样在海上漂着，除她以外再没有一个活物，唯一流逝的是时间。令人绝望的是，连同时间的流逝，到后来也很难察觉到。那种孤独感在她心底扎了根，可任凭谁也无法体会。
　　情况一天天的糟下去，叶羡已许久未能体验快乐，她不再期待约会，不再因美的事物心生欢喜。她害怕睡觉，害怕独自面对那样的孤独，只能一夜夜的熬着。
　　起初，叶羡不愿同父母言说，想靠自己调整，毕竟家人也还未能完全从爷爷过世的伤痛里摆脱出来。食欲坏了，身材清减，还是让父母觉出了异样。
　　除了看医生，没有别的办法，可叶羡明白，不论是内科还是外科，都于她现在的症状毫无助益，她需要看的是精神科。这多少让她踌躇，难以启齿。
　　医生给她开了些缓解焦虑的药，先帮助她增加睡眠，说是还需要之后的一系列复查，方能确定究竟是抑郁还是暂时性的抑郁情绪。暂时性的抑郁情绪很多人都会有，只要适当放宽胸怀，调整心态便无碍，但如果是抑郁，就需要辅以药物干预，家人陪护，需要长期接受观察治疗，慢慢恢复。
　　人和人的联系很微妙，有些人吵吵嚷嚷就是散不了，有些人咫尺之间却尤如天涯。那段时间叶羡遭遇的煎熬叶辉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她突然就消失了，毫无征兆。
　　叶辉觉得可笑，在信息如此发达的当下，他突然和叶羡失却了联系，寻不到她的丝毫踪迹，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在他的世界。人们的关系怎会如此脆弱，脆弱到只能靠一串数字和坐标来维系的地步？
　　他后悔没有问过叶羡的家在何处，可转念一想，或许是叶羡对他厌倦了，想摆脱他也未可知。毕竟他们之间的种种，仅仅是他出于一厢情愿而强求来的交集。
　　他们的故事，始终不是对角戏。从前是，现在也是。叶辉想要成全汪志远，可结婚前一天汪志远陪着别的女人拍艺术照的行为让他大为光火。更令他不解的是，叶羡竟然知道邢末的存在，对汪志远听之任之。
　　在汪志远选照片的间隙，叶辉见了坐在院中悠闲喝茶的邢末。不得不承认，邢末身上扑面而来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间让人急躁不起来，只得跟着她的节奏，不由自主慢下来。
　　“邢末小姐，您应该知道汪先生已经订婚，而且明天就要正式举行婚礼，希望您注意分寸，不要对他抱有不该有的想法，毁了别人的幸福，也毁了自己的声名。”
　　叶辉和邢末对坐了片刻，虽觉冒昧，却还是对邢末发出了警告。但未曾想，邢末只是浅笑着摇摇头，斟满一杯白开水，拿起来又当着叶辉的面倒掉。
　　“白开水不好，所以我们需要先把杯子倒空。”
　　邢末重新斟满一杯茶，沉默而娴静，缓缓将新茶递给叶辉，这一次她单请他喝茶，并不言其他。
　　叶辉喝了茶，甚觉自己的无趣，灰溜溜离开了。夹在这三人之间，他觉得自己像极了彻头彻尾的小丑。叶辉见邢末坦荡从容，一颦一笑都优雅得体，这样聪慧的女子怎会做出破坏人家庭的事情呢，看来是他多虑了。
　　叶辉知道，邢末这一斟一空再斟再酌的举动，必然是大有深意。
　　茶杯里如果原本装满了水，即便白开水寡淡无味，也装不下别的。如果想喝茶，唯有倒空杯子一条法门。邢末和汪志远应该就是彼此杯中的白开水吧。
　　她想说的应该是，她和汪志远现下的种种都只是为了空杯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