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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入宫门深似海海海海海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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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世间,程熹微最不喜欢的地方,禁宫绝对能名列前茅。但他是被罚到西北的,如今被召回自然要来磕头谢恩,因此在家里匆匆歇过后,程熹微就被程云领着来面君了。
层层珠帘后,今上孟清徽正在调香,沉郁的香气顺着燃香倾泻而下,在漆黑的香台上留下一道香瀑。
听到侍从的唱诺,孟清徽抬头看过去,目光与正要行礼的程熹微撞上。
这一暼,让走神的程熹微收了心思,忙跟着程云行礼。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安康。”
“嗯……起来,都坐下吧。”
程熹微依言坐下,心头不时浮现孟清徽方才眼神。
跟想象中的帝王相比,孟清徽要文雅清秀些,他不喜帝王冠冕的繁杂冗余,常年只穿青白长衫。
他也不喜欢见人,太祖高祖时期的日日早朝,到了他这里从三日一朝,变成十日,期间更是几度废止,直到近些年他才愿一月开上一次大朝会。
但是,就这样一个清俊学子般的皇帝,却不乏雷霆手段。
宁安九年冬的文昌宫政变,刚到弱冠之年的孟清徽一举清除叛逆,上了年岁的人仍然记得那年冬天京城血流成河的景象。
以韩氏为首,但有不服者尽数斩杀,朝臣官眷的尸首堆积在文昌宫外,鲜血浸透了殿外青砖,将闯宫的乱臣贼子骇得不轻。
命运的翻弄无常中,程熹微与这场宫变紧密相连,因为宁安九年冬月初二,正是程熹微的生辰。
血腥未至前,文昌宫正在举行宫宴,宴席将将过半,却有逆臣谋刺,而后就是一场场的腥风血雨。
那一夜,殿外是兵戈厮杀,殿内亦是尖利的哭喊。
跟随程云赴宴的越明珠受惊早产,折腾了整整一夜,天明之际才生下了孩子。
彼时叛军已经平息,孟清徽随程云亲自看了新生的孩子。他也不在意身份,接过奶娘怀里的孩子,自顾自地逗弄着。
“天色将明,祸乱已定,此子有福,就叫熹微吧。”
孟清徽看了孩子许久,亲自起了名字,才把孩子递给程云。
一夜的惊心动魄,从生死交界处走出的年轻君主,慢慢抬头看向天空初升的太阳,自骨血中拾阶而上。
从文昌宫一路走到了正中的大和殿,稳稳坐在御座上,长衫上尽是斑斑血迹。
他就这么坐着,也不说话,一日后那些弄权跋扈的老臣都软了下来。自此以后,但凡君上政令无有不利,四境之内再无不服。
而这些,程熹微自然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从杂谈逸说,野史怪谈中窥见一二过往时,才惊叹怎么眼前低眉浅笑的人,曾经竟有那样的凌厉手段……
“熹微,西北之行如何?”
孟清徽问了两遍,程熹微才反应过来,起身回道:“承蒙陛下厚爱,臣西北之行所习良多。”
程熹微略过边寒月这一段,将西北见闻捡重点说了说,逗得孟清徽忍不住轻笑。
“朕与程卿说过,你这样的孩子,多去苦寒之地历练,长长见识也是好事。”
见到孟清徽的笑意,程熹微忍不住腹诽,果然旁人的快乐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上,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程熹微陪坐了一会儿,孟清徽已经与程云从边防聊到水利,又从水利谈到工事,听得程熹微忍不住数殿中悬挂的珠帘。
那珠帘层层叠叠,都由上好的南珠串成,日光透过殿中的月影纱映在南珠上,晕成柔和的珠光,将殿中衬得明亮温和。
这样的帘子,寒月要是看见了一定要薅个干净。
这个念头一起,他就忍不住想,此时此刻边寒月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派人送过去的两槲珠他有没有收到,要是收到的话又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许是察觉到程熹微的无聊,孟清徽停了与程云的谈话,对着身旁的侍女道:“镇南将军新贡了些琉璃翡翠的小摆件,你找出来让熹微给太子送过去吧。”
程熹微一听,忙起身谢恩:“臣与姑姑一同去吧,就不在此烦扰陛下了。”
孟清徽见他坐不住的样子不由轻笑:“皮猴儿,快滚!”
程熹微得令,对着君父行了礼,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一出门,程熹微只觉得活了过来,他快速走了几步,与这庞大的宫殿拉开距离,转而往东宫跑去。
随行而出的大宫女也见怪不怪,任由程熹微在禁宫中乱跑。今上妃嫔不多,后位空悬,除了早先谋逆的韩贵妃,也只有一位贤妃,两位贵嫔,几个末等宫嫔。
这些妃妾尽数住在内宫之中,家世又都一般,与外界联系甚少,因此本朝中宫禁并不森严,世家公子出入宫闱也是常事。
程熹微很快就进了东宫大门,殿内的昭明太子孟元康一听动静,立刻起了身,刚要疾行,却又压着性子缓步走了出去。
东宫长史见孟元康的动作,忙道:“是小程将军来了吧。”
孟元康点了点头:“应该是他,算算时间现在他也该同父皇问过安了。”
孟元康很快走出了正殿,日头底下,一身锦衣的程熹微正含笑而来,他的身后御前大宫女端着精巧的摆件,跟着进了东宫。
“快把这些好东西给咱们殿下看看。”
孟元康含笑站在殿内:“怎么,你从西北回来,还记得给我带礼物?”
程熹微摸摸鼻子:“哪能呀,臣穷光蛋一个,哪有好东西能入殿下的眼,这是南疆进的翡翠,陛下托臣送过来罢了。”
“南疆呀……”孟元康呢喃道:“那应当是镇南将军送过来的,我幼时不懂事,镇南将军离京远行时,我闹着不许他走,最后被我缠的没办法了,就许我每去一处就寻些新奇玩意儿,我这才松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程熹微笑笑:“我那时只当姚将军是哄你呢,没成想这些年他都记着这事呢。”
孟元康点了点头:“嗯,记了许多年了。”
他的目光扫过托盘,伸手拿起一个穿着怪异的少女摆件,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又递给程熹微。
程熹微凑近了去看孟元康手中的翡翠小人儿,只觉得雕工格外精巧,少女的眉眼纤毫毕现,几乎到了巧夺天工的地步。
程熹微又看向托盘,这些南疆顶级的翠石,被细细雕成各色小物,有提篮少女,有劳作老农,看起来颇有趣味。
赏玩许久后,孟元康将手中的翡翠小人放下,命人将它们收好,这才拉过程熹微,与他一同进了内殿。
初初坐定,孟元康就亲自为程熹微斟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被太子服侍了一番的程熹微忙接过茶,无奈道:“殿下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殿下如此臣要惶恐了。”
孟元康笑笑:“延光与我说,你在西北遇到了趣事,却不同他说,急坏他了。”
“他卖了个好大的关子,到最后却说他也不知道,勾得我都有些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事?”
程熹微心知早晚躲不掉,于是就一五一十地把遇上边寒月的事情讲了出来。
“这些事情,我只告诉了殿下一人,殿下可不要告诉他们,不然又是一堆麻烦。”
孟元康听得也觉好笑,不由笑说道:“放心,你若不提,我自然不会说。”
些许的安静后,孟元康又道:“熹微,要是日后那位边公子来找你,定要带他与我坐坐,这样的妙人儿,我也想结交一二。”
程熹微点头答应,保证日后一定带边寒月来见见他。说完这些后,程熹微猛然想到什么,就突兀地问道:“殿下近日是要出宫开府了吗?”
孟元康敛了笑容道:“过了这个春天,就要搬出去了。”
“怎么这么快?”程熹微疑道。
孟清徽看着他吃惊的样子,笑道:“不快了,前朝的皇子们都是弱冠出宫,我如今都二十一了,再呆在宫里是不合适了。”
“先前是说宫里娘娘少,我再留几年也没什么,只是近些日子柬官们说于礼不合,现下父皇也同意了,只等选定了宅子就让我开府。”
程熹微问道:“太子府邸不都在兴庆坊吗?怎么殿下要选新宅子了?”
“父皇说原来的太子府邸有些偏僻了,所以想在青鸿坊里选一处原来贵勋留下的老宅,修缮之后用做新的太子府邸。”
“那倒是好,青鸿坊里人多热闹,离臣家里也不远,日后与殿下相见也不麻烦。”程熹微笑说道。
孟元康听了这话不由反问:“怎么,熹微你进宫一趟很麻烦吗?”
看着孟元康脸上的戏谑,程熹微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臣可不敢。”
讨完饶后,程熹微又问:“开府之后,殿下的婚事是不是也近了?礼官们也该为殿下择定淑女了,不知道是哪位闺秀有幸能得这样一个俊俏夫君?”
程熹微还未说完,孟元康就温声说道:“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了,是礼部尚书沈庭的嫡女。”
程熹微惊道:“这样快,我离京前还没听到风声,怎么如今就定下了。”
本朝皇嗣单薄,孟清徽膝下除了孟元康再无其他子嗣。因此这太子妃的人选,就等于是未来的皇后。
按理说应由三品以上官员供上绣像,由皇帝太子一起择选,入选者还要再入宫复选,如此反复几次,历经一年多,才会最终定下人选。如今他不过去了西北半年,怎么走的时候还没影儿的事,就落锤定了音。
孟元康平静地说:“你也知道,父皇不耐广采秀女,如今内廷里的还是那几位娘娘,身为人子我又怎能为贪于美色。”
“据说这位沈小姐闺训甚佳,父皇既然选她,定然有他的道理。”
“罢了,我瞧着这位沈小姐就很不错,待到来日成亲我好好待她便是。”
看着孟元康的样子,程熹微一时无言,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
“太子殿下,小程将军,陛下唤二位去文昌宫与程将军一道用饭。”
听罢传话,孟元康先站起身来,将手递给程熹微:“程卿,请吧。”
程熹微扶着太子的手站起身来:“殿下,走吧。”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笑了,方才的种种不再计较。
也许是跟孟元康聊得都是真心话,饭桌上程熹微觉得宫中那股浓重的压抑感消解了许多,连带看孟清徽都觉得他有几分“和蔼可亲”了。
用过饭后,程云带着程熹微又叩谢了恩情,父子二人这才功成身退,出了宫门。
回府的路上,程云与儿子并肩而行,见离宫城远了,他才问道:“今日你去太子处,都说了什么?”
程熹微想了想道:“没说什么,就聊了些我在西北的见闻,还有殿下的婚事,殿下说太子妃已经择定了沈尚书家的小姐了。”
程云点了点头,低声道:“太子妃是陛下亲自定的,你可不要同殿下说什么话,撺掇着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程熹微怒道:“胡说!我岂是那种人?”
程云白了他一眼:“不是就好。”
程熹微深觉受辱,拉起缰绳凑到程云眼前哼了一声,接着策马扬鞭,转眼就超过了程云。
被儿子超过的程云,更觉老父亲的面子被踩到了脚底下,当即追了上去,两人你追我赶,不多时就到了将军府。
府内灯火已经点起,涉江堂中越明珠早已摆好了饭,等待着未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