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祭明月》绿一川

7、大西北，886

　　几日后，边寒月的腿伤彻底恢复，他起身同李敏等人一一告别。到了程熹微这里，两人又因那没兑现的两槲珠掰扯许久，最后程熹微承诺归京之后，立即就命人将珠送来，这场闹剧般的相识，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送边寒月离开后，程熹微也收拾起了回京的东西。他来西北的日子也不短了，刚来的时候天天吃沙子，只觉得走到哪里都脏得让人喘不上气，但是骤然离开，却又生出了几分不舍。
　　程熹微跟他的老弱病残军好生道别了一番，又跟赵副将在西北古道的那个茶棚子里喝了几回烧刀子。
　　在他还想去回鱼鳞窟旧地重游时，李敏差点给这祖宗跪下来，忙不迭地给他收拾行装，差点就把“您快滚吧”写到脑门上，一举一动大有送佛上西天的架势。
　　就这样，无垠西北黄沙中，程熹微裹了一身黄沙来，又带了一身黄沙走，刚出西北地界，洗涮干净的程熹微，终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玉树临风的小程将军，高头大马，银甲小将，所行之处，好不威风。
　　程熹微归京的日期定下来后，京城的程家最先坐不住，越明珠着人将程熹微居所的器具擦了一遍又一遍，眼见苍蝇立上去都能打滑了，程云终于忍不住数落起妻子：“那臭小子的坏毛病，都是你宠出来的。”
　　越明珠听见程云的嘟囔，不由怒道：“我？还不是你从小把他往军营里领，让他学什么不好，偏偏学着要骑马打仗。”
　　“我的老天爷呀，要不是你，我儿现在能在西北那沙窝子里泡着？你看见前些日子京城的黄沙没有？京城尚且如此，我那在西北的宝贝儿子，可要怎么过呀……”
　　越明珠捏着帕子就要哭起来，她年轻时候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如今年岁上去了，倒有别样的风味，这般落泪的姿态一摆，程云立即就认错讨饶。
　　“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程云凑到越明珠眼前，讨饶道：“夫人勿恼，为夫已经仔细考量过了，等那臭小子回来，我就把他调到六部去，让他做做案牍活计。”
　　越明珠攥着帕子：“熹微那么想在战场上立功，你把他拘在公文前，他能愿意吗？”
　　程云一笑，挤着坐在了越明珠身旁，与她仔细分析道：“你别急，等我慢慢跟你说。等他回来休整几天后，我与兵部的老耿说一声，让熹微去兵部做军需督造使。”
　　“这个位置管的是军需采买督造事宜，这军需之事，我不说你也知道有多重要了吧。陛下前些时日也着我好生寻个可靠的人顶着个缺。”
　　“我思前想后，竟寻不到一个比咱们这臭小子更合适的了。咱家在世家中也算数的上了，不用他费心筹谋前程，也不用他去捞什么油水。偏这小子还是个油盐不进的愣头青，当着皇帝的面，自己老子的面子都敢不给，把他放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越明珠听了，还是觉得不妥：“我还是觉得儿子不会同意，你把犟驴关在屋子里，他不跟你撂蹶子才怪。”
　　“你别急呀，我这还没说完呢。”
　　“这督造使虽说是个品级低的小官，可事务重，在这个位置上历练几年，不往多了说，最起码四境之内的兵马粮草他就能了然于心，将来哪怕真的上战场，他也能知道行军打仗拼的到底是什么。”
　　“先在咱们身边呆上几年，在兵部好好磨磨那身娇气，之后我准备把他放到守贞手下。李敏到底是我的老部下，压不住这个臭小子，他不是一直觉得守贞厉害，看不上我这老爹，我就遂了他的心愿，让守贞好好教训教训他。”
　　“你这闲醋，吃了多少年了？”越明珠刚开始听还觉得合情合理，听着听着就才觉出这字里行间的酸劲。
　　程熹微自小就喜欢骑马打仗，本来家里就坐了个将军就够他个小屁孩讨教的了，但无奈程云在越明珠手下软得很，久而久之程熹微就觉得自己老爹就是个软蛋，等他长大了一些，程云想亲自教导儿子，却遭到儿子的无情嫌弃。
　　见儿子没事就往姚守贞那里跑，程云心里不服，几次找到姚守贞挑战，几次落败后终于承认了技不如人，也就认栽随程熹微的便了。但是此事却成了程云数年的心结，没事儿就要拿出来酸上一酸。
　　越明珠见他老调重弹，只觉父子二人傻的可爱，不由笑了起来。
　　“得了得了，别酸了。”
　　“我觉得此事可行，等熹微回来了，我细细说给他听，想来他会满意的。”
　　三言两语间被定了命运的程熹微已经走到了京畿地带，按照今上的要求，进京述职的武将都要在此处卸甲验身。
　　虽说程熹微不过是靠了老子的荫蔽才捞了个将军虚衔，被人捧着说一句小程将军。但是虚衔也是衔，因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停了人马接受盘查。
　　他这一查，京城里的人却先等不及了，驿馆外快马而来的少年见了程熹微不由放声大喊：“程孔雀！你终于回来了！我快想死你了！”
　　人未下马，嘹亮的声音已经传至耳边，程熹微定睛一看，只见一团姜黄暖色跃下马来，转眼就撞到了自己怀里。
　　程熹微皱皱眉，嫌弃地把来人推开，那人却笑嘻嘻地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裤子，整治干净了才与程熹微坐于一处。
　　耿延光大马横刀地坐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灌了下去才说道：“沙窝里滚一圈，也没改掉你这一身臭毛病。”
　　程熹微看着他满身大汗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了。
　　“京城富贵窝里呆了十八年，也没让你讲究点。”
　　见程熹微如此反驳，这少年怒骂道：“好家伙，小爷我躲了兵部的课，冒着被打三十军棍的风险来接你，你还嫌弃我，看我不打死你！”
　　程熹微见他真要过来，忙躲了躲道：“你爹真舍得打你呀，平时没觉得耿尚书这么严苛呀。”
　　在程熹微的印象里，兵部尚书耿忠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好像怎么都不会生气，却不知他对待亲子的时候如此狠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耿延光跑累了，也就不跟程熹微闹腾了，坐下来就着驿馆门前的茶摊继续灌水。
　　“那是对你们笑眯眯的，对我那可厉害了，这么长这么粗的军棍说打就打，打得我叫完爹又叫娘，最后差点把我家族谱都背出来了。”
　　程熹微擦了擦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轻笑道：“听起来是挺惨的。”
　　耿延光向前一凑，问道：“不说我这破事了，你呢？在西北怎么样？李四、姚三叔、还有太子殿下都等着你回来说道说道呢。”
　　程熹微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语滞，半晌后才推拒道：“你都说了那是沙子窝，沙窝里又能有什么好事情，天天吹风呗！”
　　耿延光跟程熹微是一条裤腿里长大的兄弟，从小就追着他和尿泥的交情，他只消看程熹微一眼就知道这小子没说实话，当即抠了抠耳朵，把手伸到了程熹微眼前。
　　“你说不说？你要不说我可摸你了。”
　　程熹微见状也不废话，端起茶杯，一杯热茶照脸泼了过去，耿延光侧身躲过：
　　“喂！破相了！”
　　耿延光骂道：“你这恼羞成怒的样子，必定有事，你现在不招，之后我可要同他们一起逼问你了。”
　　程熹微放下茶杯，白眼一翻，不再理会聒噪的耿延光。这边进京的检查也差不多完成了，程熹微起身就走。
　　耿延光看了，忙打马去追，两人你追我赶，闹闹哄哄地到了城门外。
　　程云夫妻早就在城门处等着了，远远就看见一白一黄两道身影。
　　越明珠踮脚去看：“是耿尚书家的延光。”程云笑骂道：“这群臭小子，一个比一个欠打。”
　　很快两人策马来到城门前，程熹微下马，朝着父母跪拜行礼，去岁离家，越春而归，许久没见儿子的越明珠心疼得不行，连忙扶他起来，捧着脸看了又看。
　　“我儿瘦了，黑了，在西北是受苦了。”
　　程云把她的手拽下来：“这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看他倒好得很，白白胖胖，这不一点都没变？”
　　程熹微见状捂嘴一笑：“爹娘安好，不肖儿子回来了。”
　　程云哼了声：“小兔崽子，这次回来了，再敢乱说话，看老子怎么削你！”
　　程熹微有模样有样地朝程云行了一礼：“程将军在上，先前是下臣无礼，还望将军宽恕，再给下臣次机会吧，让下臣能侍奉亲长，彩衣娱亲。”
　　程云一脚踹过去：“还不滚回家去，回去好好陪陪你娘。”程熹微得令忙扶着越明珠，准备一起登车回家。
　　这边耿延光也算接到了人，见了程云夫妻，他连忙见了礼。程云又重新端起长辈架子，与他说了几句，又嘱咐他给耿忠带话问安。
　　耿延光都认真听了，又行了礼才与程家道别。临走前他狠狠白了程熹微一眼，大有来日再算账的意思。程熹微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也许是孩子逐渐长大后，那些幼年时天真幼稚的样子就显得珍贵起来，越明珠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小孩子举动，不由掩面轻笑。
　　程熹微一扭头就看见越明珠的笑容，顿时大窘，忙扶着她上了车。
　　程云见妻儿上了车，捻着络腮胡子笑了笑，一跃跨上马背，径直走到了车前，领着老婆孩子回家去了。
　　夕阳正好，京城里豪奢之家众多，鳞次栉比的房屋大多铺了琉璃瓦，金灿灿的阳光落在琉璃瓦上，折射出令人炫目的色泽。
　　长街拐角处，刚到京城的小乞丐被这绮丽的光芒晃到了眼，忍不住伸手揉眼睛，恍惚间却听眼前破碗“啪——”得一声碎了。小乞丐忙睁开眼，刚要骂人，却见眼前多了个成色极好的银元宝。
　　小乞丐忙攥住银子，四处张望这天降之财从何而来，却见夕阳影中，一个骑马的高大男人正朝自己笑着。
　　“你这崽子这么小，莫要讨饭了，好好过活吧！”
　　那男人笑得极开心，满脸的络腮胡子似要飞起来一般，小乞丐想追过去，可两条柴火腿哪里比得上四条腿的大马，很快男人同他身后跟着的马车就都消失在人群中了。
　　夕阳西下，瘦弱的小乞丐看着怀里沉甸甸的银子，不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