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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少年登高楼,折得海棠听落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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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一去不回,日子流水般过去,少年的情谊在马场欢歌中度过,自程熹微回来后,一起长大的玩伴隔三岔五地就邀他出去品诗夜游,等到缓过神来的时候,夏日已至。
玩得多了,程熹微开始疲懒,就日日在家闲乐起来。越明珠喜欢花草,因此将军府种满了各色花木,如今夏日凌霄开的正好,流火般的垂藤下,程熹微让人放了一张躺椅,正悠闲地看着杂书野记。
“好家伙,咱们兄弟在兵营里累得跟狗似的,你小子倒是会享受。”
耿延光跟李京和一进小院,就见到这神仙般的场景,又想到自己方才被老爹们死命操练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你说,都是将门出身,你小子怎么过得比咱们兄弟强这么多。”
程熹微仰卧在长椅上,从耿延光手中把书抽回来。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我比你们厉害呗!”
耿延光跟李京和顿时哈哈大笑,李京和笑着拍了拍程熹微的肩膀:“我爹在写家书的时候,可是把你在西北的事儿都跟我说了,小子,你是比咱们强,被人扛麻袋似的劫走,咱们确实都没见过。”
说话的是李敏的儿子李京和,虽然没随他老爹的满嘴脏话,但损起人来,那可真是蛇打七寸的好手。这话一出口,肉眼可见的,程熹微就黑了脸。
“说吧,今天登我贵宝地又想干什么勾当?”
耿延光大大咧咧地凑过来:“太子殿下在青鸿坊的宅邸选定了,如今已经破土动工了!”
“这我知道”程熹微不解道。
耿延光继续说道:“太子殿下开府在即,近些日子他经常外出,如今咱们好不容易都在京城,不如邀殿下一同聚聚?”
“陛下平时管得严,咱们确实许久没有跟殿下聚过了,之后京和就要去西北了吧?”
提起这茬,李京和笑骂道:“还不是拜你小子所赐,让我爹觉得我继续在京城呆着,迟早要泡成个小废物,命我下月初三去西北驻军处,迟一天多加二十军棍。”
程熹微笑盈盈地道了句可怜,继续问道:“你们要邀太子,那地方选好了吗?”
耿延光兴冲冲地抢道:“青鸿坊内的海棠听雨楼,近日有位新来的娘子,极擅长月琴和琵琶,歌喉长相俱是绝佳。”
程熹微朝他们翻了个白眼,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
“自己想听曲,还要拉着太子殿下,当真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耿延光与李京和看见他这幅模样,对视一眼,双双出手将程熹微扯了下来。
“让你假清高……”
嬉笑怒骂中这件事也定了下来,数日后孟元康,素服出宫,与早就准备好的程熹微等人一道去了海棠听雨楼听曲。
虽说天家无情,但是孟清徽对待孟元康却很好。
孟元康是死了的韩贵妃所生,先前韩贵妃勾结母家谋逆造反,韩氏一族被株连赐死。但是这滔天的谋逆之罪非但没有落到他身上,反倒因祸得福般得到了孟清徽的疼爱。
也许是这唯一的孩子唤起了孟清徽深埋内心的柔软,也许是孟元康确有过人之处,不管怎么说,这个令人惊骇胆颤的帝王,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做回了普通的父亲。
多年来孟清徽对他悉心教导,仿佛当年的雷霆手段,都因孟元康的到来烟消云散了。
也是这个原因,孟元康并不像史书里殚精竭虑的储君,在父君的庇佑下,他长成了迥然不同的君子模样,就像是南疆进贡来的翠石,柔润温和,美丽脆弱。
正如此刻海棠听雨楼上,居于首位的孟元康,在绿荫红花的映衬下,一如匣中珠玉。
丝竹雅乐中,孟元康为程熹微倒了一杯酒:“听说程将军想将你调往兵部,什么时候去应卯?”
程熹微接了酒:“在西北走了一遭,我娘现下还正心疼呢,我再多陪她些日子,下个月再去。”
孟元康道:“程夫人倒是疼你疼得很,什么职位定了吗?”
程熹微道:“老头子不愿跟我说,现下我还不知道呢。”
程熹微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旁边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你要去兵部当差,京和下月初三也要去西北兵营。”
耿延光看了眼台上的乐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殿下也忙得很,咱们再聚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
李京和与李敏是一脉相承的爽利,见不得耿延光这幅伤春悲秋之色,从果盘里摘了个葡萄朝他砸过去。
“做这矫情样子给谁看呢,酸话留给你相好说去。”
耿延光侧头避开,伸手就想反击,却被程熹微摁住了手。
“殿下在呢,闹什么闹?”
孟元康笑道:“无妨无妨,今日不论君臣。”
李京和摸头笑笑:“咱们兄弟闹着玩的,倒是打扰殿下听曲了。”
孟元康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又接着耿延光的话问道:“京和怎么也要去西北?”
李京和颇为无奈地说:“我爹见了熹微的熊样子,说我再在京城呆着,怕是要养成废物,将来上不得战场,这才急急把我调过去。”
孟元康点了点头:“李将军思虑周到。”
“今天殿下您在,咱们不说这些败兴的事,换些别的乐乐。就先说说这姚三到了,要怎么罚他?”李京和见话题渐凉,忙把话头岔开,言称要惩罚久久未至的姚三。
李京和口中的姚三,大名唤做姚南平,是镇南将军姚守贞的幼弟。论起辈分来,姚南平是在座少年的叔叔辈。
但因为姚家老公爷生他生的实在太晚,年近六十才有了这么个蚌珠儿,他年纪小,平时就跟程熹微他们一起玩。又因为程熹微他们不愿意叫这样一个小孩子叔叔,所以大家都乱喊他姚三,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喊的倒不多了。
程熹微道:“想必是老公爷又有什么规矩,他被绊住了,我们再等等,这支曲奏完他还没来,那就罚他三碗。”
众人纷纷叫好,耿延光与李京和更是寻了三个大碗,倒了满满当当的酒,就等着姚南平到来。
孟元康看着桌上骇人的海碗不由道:“姚老公爷家训甚严,让南平喝这么多酒,怕是不好,只留一碗吧。”
“还是殿下心肠好,让这小子沾了光”耿延光命人撤去两碗,只余硕大一只碗置于正中。
此刻,众人的注意力终于放到了曲子上,只等着一曲终了,好开始灌酒。
孟元康见他们如此,笑笑说:“你们也听听,这琵琶弹得很是不错。”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层层纱帐中,乐娘们凭栏而坐,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窈窕身形,淙淙乐音自她们指尖流泻,格外清幽动人。
一曲清平乐已经弹至下半阙,弦音流转间,转眼却至尾音。
不料此刻,窗外云起云涌,方才还是万里晴空,转眼就雨落倾盆,瓢泼似的大雨说来就来,劈啦啪啦的坠雨之声,扰了曲子。
乐娘们还要再弹,却终究是抵不过雨声。
于是为首抱琵琶的乐娘领着众人挑帘而下,在众人身前站定,行礼致歉。
“大雨突至,扰了琴音,还望贵人见谅。”
孟元康刚要说无妨,只见那琵琶娘抬起头来,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庞映在眼前。
这琵琶乐娘长相艳丽,神色却很冷清,声音都像浸了冰,透着凉薄的寒意来。
孟元康看她,只觉像极了高天孤月,亦或寂夜微光,眼见那乐娘行了礼就要退下,孟元康出声唤住了她:“那位弹琵琶的娘子,留下饮一杯吧。”
琵琶娘见孟元康出声挽留,就将手中的凤尾琵琶交与同伴,自己敛了衣裙坐在孟元康身边,为孟元康斟酒。
“殿下请。”
孟元康接了酒杯,见琵琶娘腕上戴着细巧的镯子,镯面上不似寻常女子般镶金嵌宝,反倒是缀了圈晶石,像极了满天星光,更衬得一双皓腕,莹白如玉。
“娘子这镯子挺别致。”孟元康出声赞道。
“殿下谬赞了,奴不胜惶恐。”琵琶娘低头跪在旁侧。
孟元康轻笑:“娘子不必拘礼,人道伯牙子期,知音难遇,娘子的清平乐,我很喜欢,唐突一问,娘子如何称呼?”
琵琶娘抬起头来,寒星一样的眼眸望向孟元康,缓声道:“奴名照夜清,贱名而已,恐污尊耳。”
她的话音一落,周遭俱是寂静,程熹微先开了口:“娘子这名字犯了忌讳,以后不好再说了。”
孟元康摆了摆手道:“无妨,最近父皇深觉民间避讳过于麻烦,马上就要废止这些条律了。”
“怎么突然要改?”程熹微不解道。
孟元康摩挲着酒杯:“这我也不清楚了,只是民间避讳却不用再提了。”
说罢他看向琵琶娘,温声道:“吓到照娘子了,你也饮一杯压压惊吧。”
程熹微一脑袋的疑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就端起酒喝了起来。
“你看殿下,是不是对这弹琵琶的小娘子有些意思?”李京和在程熹微耳边窃窃道。
程熹微抬眼看去,孟元康看向照夜清的眼神,难掩惊艳与欣赏。程熹微挑眉看向李京和:“殿下自小痴迷音律,想必是知音难遇,一时失态罢了。”
昭明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又岂能与这样的琵琶女沾染过深?
程熹微兀自轻笑,自饮一杯,窗外雨声不歇,将燥热的暑气压下,凉意四起间,平生富贵无忧的公子罕见地觉出命运的凉薄。
哪怕孟元康喜欢,又能怎样?
说破天去,也只能召为侍婢,那贵妾良妻与她是没有分毫关系。更何况,孟元康马上就要迎娶太子妃,那位由皇帝钦点的沈家嫡女,家族显赫,父兄俱是文官清流,是天下谏官的脊梁。
那样的人家,为国为家都不允许太子与风尘女子有染。
程熹微默然地想,来日自己也要走上这样的道路吧,择选名门淑女。这样凉薄的清醒中,程熹微心中难以自抑地想到边寒月,他那样恣意热情的人,想必会有别样的精彩人生吧。
程熹微端起酒杯,给众人满上:“良辰难遇,快喝快喝。”推杯换盏之际,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推开,程熹微下意识地去看,只见迟到许久的姚南平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李京和见姚南平进来,忙起身扯住他的手臂,压着他把他扣到了酒桌前。
“殿下在场,你也敢迟到,罚酒罚酒。”
面对着一大碗的酒,姚南平的娃娃脸皱成了一团:“我爹是什么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要为难我?”
耿延光笑道:“不管不管,迟到了就要罚酒!”
姚南平仰着脸求救:“殿下救我,殿下快行行好吧,饶了我吧。”
场景过于热闹,连一旁静坐的照夜清都忍不住露出笑意,孟元康看了看众人,轻笑道:“盛筵难再,情深难却,南平你就饮了此杯吧。”
姚南平大怒:“殿下你偏心,这哪里是一杯,这是一碗呀!”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姚南平的反抗很快被镇压下来。
眼见反抗不成,姚南平也认了命,端起大碗就是一饮而尽,博了个满堂彩。
李京和当即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是好儿郎,来再喝一碗!”
姚南平转身掐住李京和的脖子:“都是你个臭小子起哄,你也别想跑,快给我喝三碗!”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边暮色降至,屋内酒意正酣。众人越闹越欢,酒越喝越多,将人灌了个彻底,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只有孟元康尚能保持仪态,撑着下巴看着众人。
“熹微…起来呀…”
“延光,京和继续喝呀……”
“南平,你怎么重影了?”
像是看到了与其兄相似的面庞,孟元康看着看着就看错了人:“姚将军……你怎么还不回京?我想你了……父亲也想你了……”
孟元康凑过去拍拍姚南平的脸颊,似要把他拍醒。
随侍的照夜清见他醉得彻底,上前扶住他:“殿下醉了,寻些侍臣来吧。”
孟元康随着人声扭头去看,只见暮色天光里,清冷冶艳的美人正凝神看他,当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
美,美极。
孟元康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你是月宫仙子吗?”
听了他的痴言,照夜清并没有回应,只是上前把将要坠地的人牢牢扶住。
孟元康高大的身影几乎全压在她纤薄的身躯上,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耳边。
“你不是月宫仙子,你是今天的琵琶娘,你弹得好,孤要赏你,来人呀……来人呀……”
含糊不清的轻笑声自耳侧传来,最终消弭无形,挂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已经醉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