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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姚家三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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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寒月回到将军府时,和煦阁的灯火还未撤,亮堂的烛火驱尽夜色,将室中影影绰绰的人形映在阁窗上。
曾经他与程熹微在秋雨霏霏时,共话西窗,然而此刻,他欲夜谈之人已经乘着春夜踏马而行,一路南下,秉烛之日,不知再到何时。
边寒月推开和煦阁的门,侍从见他进来忙道:“军中有急令,公子已经出京了,他让您不用担心。”
边寒月点了点头,独自进了内室,一眼就看见了程熹微留在桌上的字条。
边寒月轻轻捏起那张薄纸,一时间,有些舍不得看纸上写的是什么。
一息后,边寒月的目光落在纸上。
“南疆候君来”
笔画连勾的任性,却有带着方正的矜持,是他熟悉的字样。
边寒月将纸条折好放进怀里,似乎连那颗要去南疆与他平稳度日的心也被小心收起,就这么贴着心,谨慎地留作了来日的期待。
边寒月静坐在窗边,环视着空空如也的和煦阁,捏了捏眉心。
方才的情形,恍若还在眼前。
安王的身影一步步地逼近自己,戏谑的话语仿佛就在耳侧。
“如今情势,本王倒看不出来你搅浑了这滩水,到底求得什么?”
“边公子当真好大的心胸,北燕的皇子,安南的王,大宁的边臣,甚至连程云的那个崽子,你都有沾染,本王当真佩服。”
“如今,本王倒是有些好奇,你搅弄起这无边风雨,拉了无数人下水,为了什么?”
一声声的诘问仍在脑海回荡,问得边寒月也不禁质问自己。
填了那么多人进去,到底值不值。
但是只要闭上双眼,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声就在耳边响起。
边寒月打了个冷颤,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灌了下去。
凉意将耳鸣压下,边寒月仰面靠在椅背上,指尖抚上胸口,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通明的烛火变得暗淡,在跃动的挣扎中,归于沉寂。
零星的天光顺着阁窗落到边寒月脸庞上,显得他越发得冷,就像一具冰雪包裹塑就的残躯,终将在这洋洋暖世,消融殆尽,再无踪迹。
无尽的寒意中,边寒月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漆黑,黑压压的血,黑压压的人,年幼的他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着,束发的冠带散了满地,锦袍上到处都是血。
瘦弱矮小的边寒月就这么不断地跑着,仿佛他的一生都要困在这无尽的夜色中。
就在他跑到筋疲力竭时,周围景致突变,边寒月扭头看去,才发觉周遭成了囚牢的模样,是鱼鳞窟处的沙窝坑,被他另辟蹊径改作了地牢。
黄沙与黑夜交融,仅有一束天光落下,边寒月望着地牢的尽头,只觉得心中扑通扑通得跳。
朦胧迷惑中,只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马上就会到来。
他仰头坐在沙堆上,直直看着天际唯一的亮光。
梦有多漫长,他的时间就有多么漫长,飘渺荒芜的岁月里那道亮光成为了唯一的期待。
就在边寒月凝固成沙时,天边终于裂开,那人从天际坠下。
边寒月忙伸手去接,浑身不顾身躯碎裂成黄沙烟尘,消弭的瞬间,边寒月凝神去看怀中人。
他生得矜贵好看,穿戴更是精巧。
星辉阁大师经手的流云软甲,嵌了朱萤石的银丝莲花冠,南疆老坑翡翠制成的带扣,缀满了明珠碧玺的绣缎靴子,连随身匕首都嵌满了八宝琉璃。
这样的珠光宝气,没有将他衬得俗气,反而更显他的清俊。
让人一看就觉得喜欢,一眼就再难忘却。
然而只这一眼,边寒月还未再看,四肢百骸已然化作齑粉,长风吹过漫天灰白色的骨粉迅速融入黄沙之中,最终散落在那人身侧,为他堆起一座新坟。
“砰——”
桌案边的茶盏被碰落到地上。
边寒月猛然从梦中惊醒,他大口喘着粗气,梦中的冰冷死寂清晰无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跳,感受着皮肉下的跳动,才找回了些许的温热气息。
想到刚才梦中的情形,惊惧之意不断涌上来。边寒月心中对程熹微的牵挂又多了些。
“熹微……”
边寒月的目光落向南边,似乎想用眼神穿越着南北千里,就这么落到程熹微身边。
可是穷尽千里目,也不过是看罢安远门上的箭楼,连城门外长亭垂柳都看不到,更何况离人?
京中人思远行人,而远行之人却陷入层出不穷的麻烦中。
程熹微看着眼前的人,要不是江升眼神太冷,他几乎要再叫出声来。
乖乖站好等训的人,垂着张讨喜的娃娃脸,周身一团和气,浑然不像军旅世家,百般严苛养出来的儿子。
“姚三,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程熹微凑到他身边,低声询问道。但是没等姚南平回答他,江升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一把将人提起来,扔到了马背上。
“从哪来的,滚到哪里去。”
江升力气极大,姚南平被扔得七荤八素的,忙牵住缰绳,稳住身形。
“熹微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
姚南平理直气壮地在马背上呲牙,凶悍得像个小豹子,程熹微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程家的有陛下的圣旨,你有什么?别胡闹,赶紧回去!”
能说这么长一段话,已经是江升耐心的极限了,见要姚南平还要再狡辩,江升让旁边的亲兵直接绑了他,说话间就要让亲兵送他回去。
姚南平躲开亲兵,猛得窜到程熹微身后,露出半张脸哀求道。
“江指挥使,你就带带我嘛。”
没搞清楚状况的程熹微听着姚南平的话,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切身体会了一下,当你的兄弟在你眼前撒娇,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程熹微恨不得把他从身后拽出来,但是姚南平躲得很溜,眼见一行人动静越来越大,江升压着怒气,亲自从程熹微身后将姚南平擒在手里。
“姚将军说的话,你还听不听了?”
听到江升带着怒气的低语,姚南平世家公子的脸面,姚老公爷的教训都忘了,扯着江升的袖子小声哀求。
“哥哥如今离不得京,这南境又怎能少了我姚家儿郎?指挥使看,父兄给我定名南平,也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身至南境。”
“江指挥使,哥哥也说过,许我跟你一起入军营的……”
如此一番话下来,再加上姚南平这不轻易放弃的架势,再僵持下去,闹出了动静终究不好。
江升眉头轻皱,将姚南平扔到程熹微身旁。
“你要是再生乱子,我处置了你后,再亲自去向姚将军请罪。”
姚南平利索地行了礼,斩钉截铁地抬起头。
“还请指挥使放心!”
姚南平压低的声音,很是铿锵有力,但是江升却不再看这对麻烦疙瘩,转身去同其他亲兵安排后续事宜。
程熹微见江升一走,当即扯了姚南平。
“你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这里?”
姚南平扯出自己的衣裳,低声道:“慢点慢点,我这就说,这就说。“
姚南平其人,在京城也算知名人物,最主要的姚老公爷六十岁才有了他,是个稀罕的蚌珠儿。
也许是老年得子,也许是前面的孩子,为国捐躯的沙场送了命,自逐南疆的宫闱折了名。留下这个宝贝老三,姚老公爷为他算是费劲了心血,家教礼仪格外较前头的两个哥哥更加严格,尤其不喜欢他涉足军政之事。
但自从姚守贞从南疆回来,姚南平终于能跟这位赫赫有名的二哥呆在一处,埋在骨子里的血性也被勾了出来,磨了姚守贞许久,最后姚守贞就把他也扔到了军营中,负责看管的将官好巧不巧就是江升。
本来这次秘密行动知道的人并不多,一切都静悄悄的,但是架不住姚南平成天跟稍似的盯着江升,当真被他这么跟在队伍后头摸了过来。
程熹微听了他一大番话,一时不知道到底是当初的自己勇到犯彪还是如今的他傻到出奇。
“你就不怕坏了事,被军法处置?”
姚南平皱着张圆脸,偷瞄前头的江升。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看见他出军营,就跟着出去了,走到半路才发现不对劲,但是已经回不了头了。”
“那刚才让你回去,你怎么不回去?”
“你傻呀,我这样回去,我爹和我哥见我如此生事,不打死我才怪。”
“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只能跟着你们一道往南疆走了,好歹混些成绩才能护我平安。”
程熹微听罢,回想了姚老公爷令人生怖的脾气,当即打了个冷颤。
“也对,也对……”
程熹微话到一半,突然看向姚南平。
“不对呀,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如今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姚南平揽住程熹微,忙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这也是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这些人,变得又何止一二?姚南平知道再说下去,难免惹出那些伤心事。当即转了话题,拉着程熹微坐到树下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