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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寒冬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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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寒月的设想中,程熹微会哭,会难过,会现在就奔去西北,接他的老头。
可是,他都没有,他安静极了。
安静到一切都有些木木的,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像樽失了神的木偶。
这种可怕的呆滞,一直持续到腊月里,李京和扶灵归京。
这对自小就打闹着和泥玩儿的小玩伴,在京郊冬日的长亭外,两两相望。
程熹微身后是波谲云诡的京城,李京和身后则是神情低落士兵,以及人群中过于扎眼的暗色棺材。
那里躺着他的父亲。
程熹微下马上前,缓步走到那黑漆漆的棺材前,轻柔地伸手抚摸棺盖。
长久以来的安静渐渐碎裂,那些用来麻痹包裹自己的怀疑与否定,终于有了裂痕。让这冰冷死寂的木头又带了许多哀伤与柔软,就像躺在内里的那个人,粗犷中不乏柔软。
程云其人,若说是为将做官,那必定有十二分的合格。
若说是当夫婿官人,那也有十分的合格。
可是,要说到做爹,也就只勉强能打六分。
他性子急躁,又爱面子,没事总爱棍棒教育,整天对着程熹微教训个没完。
与越明珠的爽朗大气比起来,他这爹当的却有些不着调,总是闹出各种笑话来。程熹微从小到大,两父子没少一起挨越明珠的骂。
不过虽说如此,程熹微却从没有一刻不认为,程云是个极好的父亲。
他带着他爬墙偷鸟,带着他在兵部跑马打仗,那些令人发笑的童年往事,随着长大,不经意间就成了程熹微心中最美好的部分。
那些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快乐。
如今,陪着他一起创造这些回忆的人,却已经带着这些往事与记忆,静静躺在棺木中。
李京和上前一步,用力环住程熹微的肩膀,痛声说道:“对不起,是我无能。”
“怪不得你,沙场上刀剑无眼,我知道的。”
程熹微的声音格外嘶哑,木木哑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令人心碎。
李京和听他安慰自己,心中更是难过。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程熹微。
“早先伯父给你写了封信,没来得及递出去。”
程熹微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封信,想要伸手去接,但是又有些近乡情怯,始终不敢触碰。
李京和静静地等着他,许久后,程熹微才接过那张重逾泰山的素笺,到底,还是没有打开看。
“他走前,还有什么话留下吗?”程熹微哑声问道。
李京和垂下了头,低声道:“事发突然,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程熹微想开口想再说些什么,譬如埋怨程云失信,譬如保证自己以后一定听话。
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张开嘴,努力地想发出些声音,却连句嘶哑的哭声都没有。
最终,他还是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轻轻地俯下身,以极其轻柔的姿态环住了那樽棺木。
“我们回家。”
停滞许久的队伍终于前进,因着主帅的离世,凯旋之师也带上惨淡哀伤。
京城连绵不断的冬雨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新雪下了一整天,此刻雪已经停住,鳞次栉比的京城被银白裹住。
素白一色中,唯有神武大街上漆黑,格外刺眼。
程云的棺木被放在队伍的最前头,虽然没有明令,但是军中将士大多数穿着黑衣,取了盔甲上的红缨以表哀思。
满满压压的乌黑,刺得人眼疼。
往日里熙熙攘攘的京城,因着班师回朝,宽敞的神武大道被肃清了,来往的百姓都挤在两侧,都想看看这从战场回来的凯旋大军。
却不料城门开后,迎来的却是黑漆漆的棺材。一时间,热闹的神武大街寂静下来,消息灵通的人都在低声交流着彼此的消息。
程熹微走在前列,紧紧靠近程云的棺木,就跟小时候那样,在他凯旋回京的时候,跟着他挤在神武大道上,一同感受百姓的欢欣雀跃。
只不过,这次,只有他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风霜雨露,雾霭阴霾。
时光推进中,无论这神武大道上再有多少次的凯旋,曾经的欢乐,再也不会有了。
“砰——”
在这样的凝重中,闷击声突然响起,似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棺木上,打断了程熹微的失身。
行进的队伍当即停下,程熹微饶棺巡视,最终在棺木底下发现了锭银元宝,上头还绑了枝白梅花。
程熹微取下了白梅,攥紧了那锭银元宝,让寻找“凶手”的人停下来。
“别找了,估计是老头子帮过谁,有人想来送送他。”
话音落地,程熹微的眼睛又有些酸,心中的无法言说的哀痛化作温软,坠落在娇嫩的白梅花上。
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程熹微拭去泪水,红着眼将手中的白梅花放在棺木上。
“看,有人也来送你了。”
李京和走到他身边,程熹微见他过来,抬头看向他。
“走吧,我们回家。”
李京和点了点头,与他继续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骚动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不远处的屋檐下,挤在人群中的瘦弱小孩推搡了几下,迅速地蹿了出去。
小孩一路朝北跑去,直到跑离了神武大街,他才松了口气似的搓搓手,继续朝着北边跑。
因着士兵归京,坊市内许多的人都到了神武大街上,处处都显得空空落落的。
稀稀疏疏的人影里,小孩跑得极快,很快就拐进了松榆巷子,跑进了最角落的一处小院。
“哥,我回来了!”
听到他的喊话,里头的人走了出来,也是个半大不小的瘦弱少年。
“送到了吗?”
少年急切地问道,行动间才看出来他腿上有残疾,走起来有些跛足。
“送到了,送到了。”
“公子将钱收起来了,还把那白梅花放到了将军的棺木上。”
少年听了这话,才放缓神色。
“要不是将军搭救,我们早饿死了,我们不能去送他一程,只能如此一表心意了。”
小孩听罢,心里很是难过。
那个落日的黄昏,京城的琉璃瓦被日头照得流光璀璨。夕阳下纵马归府威武将军,笑得格外灿烂。
那样凶神恶煞的武夫,却连对街边的乞儿,都不吝惜温柔。
小孩知道,那块从天而降的银元宝,为他的苏哥哥治好了腿,让他们能吃饱穿暖,甚至还让他们做起了小生意。
对于他微不足道,对于他们却是命运的恩赐。
只不过,这命运过于无常。
总是,这样轻飘飘地收去好人的性命,连报恩的机会,都不曾留给他们。
“哥,将军是个好人。”小孩低声说道。
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哥哥知道。”
……
正难过的兄弟二人并没有发现墙外多了一人,正如悲伤到近乎呆滞的程熹微也没有发现一路随行的边寒月。
墙角处站着的边寒月听罢这对兄弟的对话,慢慢地朝着内城走去。
他的步子极慢,似乎在整理这许多天混乱不堪的思绪。
前尘旧事,千头万绪,都在这一刻翻涌而来。
空荡荡的街道上,寒风席卷而来,刮起了路边檐上的积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顷刻扑到了行人身上。
长风吹起了积雪,也将街边的商贩的招牌吹得猎猎作响。
落了满身雪花的边寒月闻声抬头看去,却见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榆记抄手门前。
松榆巷子朝东数第三家,正在一株大榆树下。
当初他与程熹微来时,还是盛夏,处处都是葱茏蓊郁。
如今寒冬烈风,他竟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年轻人,进来吃完抄手吧,今日为将军送行,不算钱。”
榆记的老板见边寒月久久站在门前,也不说话,也不进门,就开口唤他。
边寒月听后,愣了一下,才缓步走到店里。
“多谢老板。”
老板是个中年汉子,做事再利索不过,谈话间就把一碗热腾腾的抄手端到了边寒月眼前。
边寒月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抄手,吃了一口。
馥郁鲜香的滋味顺着喉咙滑到胃里,秤砣般沉甸甸地坠在胃囊里,渐渐就梗在心头。
边寒月停了筷子,静静坐着。
老板注意到边寒月的异样,将刚下蒸锅的包子捡了几个端到边寒月面前。
“看你也不痛快,咱们今天也不痛快,点心小铺也没什么酒水,再请小公子吃几个包子,宽宽心吧。”
还未等边寒月答话,这老板就七零八碎地说了起来,先说程云为人如何如何好,平时对他们这些商户也多有照拂,又说从怎么在这安家,又怎么做起了这生意,来来回回说了好些,望着门前皑皑的白雪叹了口气。
“唉,可惜了,真是好人不长命呀……”
老板这才发觉自己对着眼前的人说了这么多话,又见边寒月也怎么不理他,当即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起身去忙别的去了。
听了一耳朵絮叨家事的边寒月,心里却更沉了。
他看着眼前的包子,缓缓直起身来,将怀中的银锭子放下,再次迈步,跨进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