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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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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寒月走在风雪里。大风将他的斗篷吹开,碎雪落满他的发间,待到敲开巷口紧闭的院门时,他整个人都快成了个雪人。
“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开门的依旧是当初的小丫鬟,见边寒月冻得够呛,忙把他迎进来。
“韩掌柜归京了吗?”边寒月问道。
小丫鬟听了忙道:“韩掌柜已经回来了,这就准备去找您呢。”
边寒月推门而入:“我自己去见他。”
小丫鬟见他的脸色着实不好,也不敢再多话,忙在前头为他带路。
边寒月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后院。
门推开的瞬间,屋里的人有瞬间的慌乱,但却在边寒月进屋时极快地调整好了表情。
“小主人,您来了。”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自己做主了?”
边寒月站在垂帘处,目光清冷地看着眼前的韩枫。
韩枫一顿,片刻后才缓缓说道:“阿枫不敢。”
边寒月望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曾传过手书,让你不要动程李二人,你是否收到?”
韩枫又是一顿,继而说道:“冬月前夕,确实收到过您的手书。”
寒风过窗,垂帘被吹起,帘下站立的人蓦然动了,边寒月一把掐住韩枫的脖颈,巨大的压力下,韩枫弯腰跪了下去,脸涨得通红。
“我与你说过,不许,你看不懂吗?”
边寒月双目赤红,似乎有无数的情绪要从眼眶中涌出。
韩枫静静地看着他,涨红的脸上突然露出笑意。
“小主人……你筹谋二十年 ……如今倒心慈手软了?”
“程云若是不死……西北一线再难生乱……而后布下的诸多隐雷都废了……
“如果这条贱命……能让小主人迷途知返……阿枫死不足惜……”
被扼住的喉咙嘶哑着说出诛心之语,每一个字都深深扎在边寒月的心上。
他缓缓松开了韩枫,垂手站在一旁,任由他摔倒在地,大口喘气。
急促的呼吸声格外刺耳,一声声重锤般锤在心头,让边寒月一时失了神。
二十年……
人生又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呢?
从宁安九年文昌宫无尽的血色起,他的人生本就该再无欢乐。
是他贪心不足,想要这世上的公理,还想要人间的清欢。
他本以为二十载的烈火烹烧,已经煅造出一副狠绝的心肠来。
但是程熹微,却真如烈阳般,生生化却心上坚冰,让他在前进的路上生出许许多多的悔意。
他错了,他一开始就不该选定程熹微。
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条道路,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偏偏他选了那条他不曾料到的绝路。
那条以浓烈爱意铺成的绝路,走得极快,伤得极很。
边寒月缓缓闭上双眼,眼泪快速地滑落,他却毫无察觉般笑了。
“你做与我做,又有什么区别?”
“我又在这里做什么痴人狂态?”
“做作而已……”
他喃喃着,许久后才停下来,沉默地站在那里。
冬日的小院里,他逐渐剥离了作为人的七情六欲,冷得像一尊冰雕。
不知过了多久,那尊冰雕终于动了,泛白的嘴唇微动,却再也没有说出什么。
他已身填仇恨,本应再无知觉,可此刻心中无尽的疲惫让他想就这么放开手,就这么走出这间院子,就这么回到程熹微的身边,将所有的一切抛诸脑后,依旧做他西北黄沙中偶然遇到的小美人……
浓郁的情爱生出温软犹豫,然而血淋淋的仇恨,却不断地将他拉回现实。
他的父兄,他的亲族,一应葬送在宁安九年的冬夜。
孟清徽用他的亲族掩盖了那场惊天的秘密,留给他无尽的仇恨、苦难、颠沛、流离。
他既苟延残喘,就不再只为自己而活。
事已至此,路已择定,一切也只能向前,永恒地向前。
此生他身填仇恨,若此间事了,还有一息尚存,这条烂命也该赔给他才是。
至于来生……
来生,他还是不要遇见自己了。
边寒月缓缓抬起头,看向软瘫在地的韩枫。
“北燕如今怎样?”
韩枫见边寒月恢复神智,捂着脖子跪在了地上,哑声回话。
“此役程云折损,去了北燕的心头大患,六皇子因此立了大功,现下很乐意继续合作。”
边寒月眼睫微抬,将视线遥遥落至南方。
“程云既死,接下来就是镇南将军了,待南方事起,姚守贞离去,就动手吧。”
“你与小萤联系,让她的动作也快些,至于安王那里,再拖上一拖。”
边寒月细细数着日后的布署,韩枫的心渐渐落下,他仰头看边寒月,突然觉得他比前些时日瘦多了,像是一夕间就憔悴了下来。
“小主人…… 您……”
边寒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冷冷的,冰得韩枫一滞,顿住了话头,待到他反应过来时,边寒月已经转身离去了。
“阿徐,怎么这就要走?”
小院不大,边寒月很快就到了门口,刚准备开门时,苍老的喊声突然传来,边寒月转身看过去。
只见被白雪覆盖的石榴树下,孙婆婆正朝着他走来。
“怎么刚来就要走?”
她看起来极老,动作也缓慢凝滞,但是她的语气却很柔和,全然不似昏聩的百岁老人。
边寒月收回手,站在门边同她说话。
“惊扰婆婆了,我同阿枫说上几句话,已经完事了。”
“天气冷,婆婆身体不好,赶快搀婆婆回去休息。”
边寒月给旁边的侍女递去眼色,可还没等侍女有动作,孙婆婆就伸出了手。
枯瘦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轻轻拭去他颊上的泪痕。
“你哭了,我的小阿徐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边寒月这才觉出脸颊的冰冷,他快速地蹭了把脸,扯出笑意来。
“没事,我好着呢,跑马千里都不在话下。”
“等京城入了夏,这里的事情也差不多能结束了,到时候我带着婆婆多多逛逛,您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见他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孙婆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又为他理了理散开的风衣。
“你从小就是这样,以前进宫受了委屈,也是啰哩啰嗦说一堆的废话,说完就找个地方自己哭。”
过于久远的往事,让人的思绪被抻着拉远。
见他停住话音,孙婆婆怜惜地望着他。
“阿徐呀……寒月呀……”
“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可不外乎是为过去的人讨些公道。”
“只是娘娘去了,郎君夫人们也去了,可你们还活着,人要向前看呀……”
边寒月知道她要说什么,在她未开口前就打断了后来的话。
“婆婆,来不及了。”
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来不及了。
孙婆婆还想再劝,却被边寒月亲自扶住。
“看这天又阴了,我扶婆婆进去吧。”
话已至此,两人都知无需再多说什么,孙婆婆长长叹了口气,扶住丫头的手,转身离去了。
边寒月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后才推开那扇木门,迈出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当时带程熹微来的情形。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
许是那日松榆巷子的抄手太过好吃,许是那日程熹微的笑容过于灿烂,许是那一时心动下的意乱情迷。
他竟想将他拉入他真实的世界,任性纵容地想让他窥见自己不堪的半生。
而后,程熹微跨进这扇门,送给了他盛夏的炽热欢喜。
而他,迈出这道门,终究给他带来冬日的利刃风霜。
再难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