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祭明月》绿一川

24、北征离行

　　“臣愿请兵北征！”
　　殿外突然传来爽利的声音，从中军大营而来的程云径直入殿，甲冑未去的他像一柄锐利的长枪破开了文人的软弱犹疑。
　　越过众人，行至庭中后，程云下跪行礼，再抬起头时，眉宇间依稀还是年轻时果敢刚毅的征西大将军。
　　孟清徽看着程云，似想起了往事，他走上前亲手扶起了程云。
　　“卿肩扛山河，望不负所托。”
　　山河一诺，自当用尽心力血肉来偿，如此这般，程云西行之事已经定局。
　　因为战况焦灼，西北无帅，程云唯恐误了时机，就领着几个副将，派出一支精兵直扑西北，而后的大头部队再后续跟上。
　　事情实在太急，从接到奏报到程云出征，也不过一两日。
　　消息传至将军府时，越明珠尚来不及担忧难过，就为他收拾起行装来。
　　自嫁予他后，这种日子已经过了许多，作为武官家眷，送丈夫出征，是必须学会的事情。只是她学了这么多年，学会了放手，但还是学不会心安。
　　程云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道：“不用收拾了，我这就要走，现下回来也是取些贴身信物，能顺道看你一眼，已经是难得了。”
　　越明珠快速收拾了几件衣裳递给他：“如今都要入冬了，北地天寒，这几件是我亲手缝制的，别冻坏了。”
　　见程云不拿，越明珠上前来，将放在最上头的平安符塞在他的怀里：“最起码带着这个，让我心安。”
　　程云将平安符塞得深一些：“好了好了，现下我要去中军大营点兵了，你在家也多多规劝些熹微，别由着他的性子，一昧胡闹。”
　　越明珠点头称是，看着他转身出了涉江堂，只一个瞬间就走远了。她倚在门边，在他的身影消失前提前背过身，不再去看。
　　程熹微知道消息后，紧赶慢赶，终于在程云出府前赶上了。
　　“程将军！”
　　程熹微喘着粗气：“请程将军令，带上小臣吧。”
　　程云看了他一眼，想斥责他的不懂事，话至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味道。
　　“程熹微，好好照顾你娘，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别婆婆妈妈的，闪开！”
　　马鞭挥下，身下的马儿吃痛长嘶，自将军府门前飞驰而过，沿着神武大街一路东行，朝中军大营而去。
　　程熹微侧身躲过马蹄，看着程云远去的背影，想到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站在门口，目送程云的离去的身影。
　　只不过小时候总觉得程云的背影格外高大，像一座永远无法攀越的高山，而现在再看，这山似乎不再高险，变得平顺温和。
　　一瞬间，十数年里倚门东望的小小孩童，似于现在重叠，岁月更迭中，恍惚间程熹微似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执着于沙场。
　　他想越过那座名为程云的高山。
　　长乐门箭楼处闭城鼓已然响起，连绵不断的鼓音中，城门次第关闭，迎接将至的夕阳。
　　余晖中，将军府门前，年轻的公子垂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匆匆赶来的边寒月顺了口气，缓步走上前来，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偷偷握了握他的手，又松开来。
　　短暂的相触让程熹微缓过神来，他快速地抬头看了眼边寒月，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
　　“让你看笑话了，这么大个人了，还被老子这样训。”
　　边寒月看着他：“快得了吧，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还没你这样的被训的福气呢，快别愁了，程将军久经沙场，必能无往不胜。”
　　程熹微远眺，轻声道：“但愿吧。”说罢两人一同进了将军府，程熹微去涉江堂寻越明珠，边寒月则先回和煦阁。
　　程熹微到时，越明珠正在拜佛，案几上的佛香燃大半，察觉到门外的动静，她头也不回地问道：“看到你父亲了？”
　　“嗯，父亲已经走了。”程熹微陪着她跪下，也合十祷告起来。这是他们母子的惯例，武官多见凶险，每每程云出征，都会为他拜佛祈祷。
　　越明珠从不在将军府门前送他，她总觉得离别时的一眼，要慢慢地等着，等着他凯旋时，在长乐门上再看他英姿勃发的模样。
　　香越燃越短，最终消弭于无形。
　　越明珠一卷平安经反反复复念了许久后，才慢慢起身，程熹微见她起身，忙伸手去扶。
　　“我来的时候让厨房做了些糖醋姜片，云母姜鸭汤，都是您爱吃的，平时老头子在的时候，饭桌上都不让见，咱们趁他不在吃个够。”
　　程熹微的语调轻快明朗，听出儿子在宽自己的心，越明珠也收起颓色，直起腰来。
　　“光吃姜算什么，让厨房把那些姜蒜辣椒都用上。对了，咱们支口暖锅烫羊肉吧，如今天冷了，吃暖锅子正合适。”
　　越明珠越说越来劲，似乎忘了方才的心忧。
　　“快去快去，把寒月也找来，咱们娘仨好好吃顿饭。”
　　边寒月本来觉得，这种离别的场合不适合自己在，就先程熹微一步回了和煦阁，留他自己去陪越明珠。却不料，板凳还没坐热乎就被程熹微又拉回来涉江堂。
　　“走走，我娘说她今天要好好吃顿暖锅，我爹在家不让她吃什么，她就要吃什么，要抓紧时间过把瘾。”
　　还沉浸在离愁氛围中的边寒月被这对母子搞花了眼，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坐在了饭桌上旁，筷子已经递到了手里。
　　边寒月看着这一桌满满的辛辣之色，再看整整齐齐的菜码，不由怀疑这两人根本是早有预谋，专等着程云走后，就放肆无状了。
　　越明珠见边寒月在发呆，给他夹了一筷子辣牛肉。
　　“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这牛肉红通通的，只用看就能感觉出其中的厉害。边寒月尝了一口，只觉口中火辣辣的，但是火辣中又格外的醇香厚重，味道鲜美让他不由赞叹
　　越明珠见他喜欢，忍不住笑出密密的眼纹来。
　　“寒月真是个好孩子，我喜欢！”
　　边寒月已经很久没有被这种哄孩子的语气夸过了，看着越明珠慈母般的神态，有些发愣。
　　程熹微很好地看出了他的出神，在桌下轻轻扯了他的衣袖，回过神来的边寒月朝着越明珠笑了笑。
　　“多谢夫人关心，寒月心中也十分敬佩夫人。”
　　越明珠朝着他点了点头：“得了得了，别再客气了，趁着老程出门，咱们赶紧吃点他不喜欢的东西，他那个人，小气得很。”
　　腾腾热气中，越明珠的神情有着往常没有的欢欣和快乐，似乎是将快活戴到了脸上，强撑着用喜悦冲散不安与焦灼。
　　锅中刚放进去的鲜红羊肉迅速被烫熟，滚烫的汤底翻腾着，越明珠犹嫌不够，又让人拿了酒来，几杯下肚不多久就醉了，攀着儿子的肩膀不住地嘟囔。
　　程熹微眼见她要在边寒月面前丢人，立刻扶住了她。
　　“怎么老头子一走，你这就要撒个酒疯，快清醒些，寒月还在边上坐着呢……”
　　最后一句话压得极低，生怕被边寒月听了去。却不料越明珠撑着脸，低笑着问道程熹微：“寒月……寒月……是你喜欢的那个小公子吗？”
　　程熹微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越明珠说得是喜欢。
　　他颤颤巍巍地问道：“娘，你说我喜欢谁？”
　　越明珠睁开朦胧的双眼，挣扎着说道：“寒月呀，不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程熹微心中微颤，眼前的边寒月似乎也被惊到，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看向越明珠。
　　程熹微嘴唇翕动，问出了心底的话。
　　“您与父亲知道了？您不反对？”
　　越明珠捏着酒杯，来来回回摩挲着酒杯的边沿。
　　“人这一世，好时候也就二三十年，高兴最重要，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说罢，越明珠又饮了一杯，就多一杯的量，她就有些晕了。
　　“不行了，人不能不服老，你们年轻人继续喝吧，我先回去歇着了。”
　　说罢身边的侍女走出来，搀住步履不稳的越明珠，程熹微还想扶着她，被她一把推回。
　　“不用你扶，我自己回去……”
　　被摁回座椅的程熹微只能眼见她蹒跚离去，越明珠一走，侍从也尽数跟着去了，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氤氲的水雾中，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母亲知道了……”
　　边寒月嗯了声，夹了一筷子菜，自顾自地吃了，许久后他才开口说道：“无论你怎么想，我总是跟你一样的。”
　　这话极大地熨贴了程熹微的心，父母的首肯默认，爱人的知心相许，这一刻他被巨大的满足感包裹，如果再有所求，那就是希望远在西北的程云能平安归来。
　　他挪坐到边寒月身边，在宽大衣袖的掩映下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孩童般幼稚的话，永远是最动人的，边寒月笑着将手中的菜夹到他嘴里，塞了他满嘴的羊肉。
　　程熹微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大口，只好咽了下去。边寒月见他大吃大嚼的模样不由轻笑。
　　笑声闹声中，他拂过程熹微的衣摆，顺着衣衫回握住他的手，拥住程熹微，在他耳侧抵御低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