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祭明月》绿一川

19、小别生闲愁

　　第二天，程熹微在酣沉的梦境中悠悠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在床头呆愣了片刻，昨夜的回忆潮水般涌来。
　　红着脸的小将军忙看向身边，却只见旁边的位置空空荡荡，摸上去床铺已经凉透了。
　　程熹微匆忙下床，出门拽了个侍从，这才知道边寒月早就出门了。
　　程熹微抬头看天，已至晌午，想必此时他已经出城了。刚刚得了甜头的程熹微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追上去，但是转念一想，边寒月早早离开，也许怕的就是自己过度纠缠。
　　想通了这一点的程熹微只好按下不舍，老老实实的到兵部应差去了。
　　这些时日，因沈湘容之死，三省六部的事务都比平时要繁杂一些。但程熹微这个军需督造使与此事着实没什么干系，一派忙碌中，唯独他讨个清闲。
　　如今是太平盛世，没什么战事，除了先前程熹微作死非要硬着头干仗，玩也似的去西北剿匪，连带着李敏事后将西北沙匪处理了一番，除此之外各处并无异动。
　　穷极无聊的程熹微，忍不住想边寒月的行程，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出城走过长亭了。这样一路向西北而行，走上十日能到青牛关，出了青牛关就不好走了，没了平坦的平原，多是崎岖大山，待过了螺仙峡才能走到平地上，这样再走上五六日，就能到西北重镇宣府，西北古道就在此处，南北互市，再热闹不过了。
　　如果他还要再往西北走，那就是北燕的地界了，鞑靼人、兀良人、目色人、鲜卑人、古里人都混在那里……
　　若是跟他一起去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程熹微摁了下去。
　　险些被美色弄昏头的程公子决定，不能再想边寒月了，还是要做些正事。
　　前些日子程熹微领着下属将督造处的牛马册、兵刃册、火器册都点查翻看了，近些日子就着手看各处的屯兵情况。
　　这些事情相对机密，连册子都是锁在兵部暗室中，只有些重要官员才能翻阅，但是程熹微头上顶着程云的金光，这些对他来说，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程熹微定了定神，翻看屯兵册，边盘算着四境兵力。
　　京城周边地区，主要依靠着程云统领陕甘中原军队，负责拱卫京师安全。西北防线主要靠李敏驻守，算下来北边或多或少的武将，都跟程家有些关系。
　　东南一带由兵部尚书耿忠之父——耿严明带兵驻守，老爷子历经三朝，沙场上厮杀一生，因此派他去东南，与其说严守海哨，不如说是孟清徽为他找了个秀丽地方养老。
　　至于南疆，因昔年静安王之乱祸起于此，孟清徽这里格外看重，就将与自已一同长大的姚守贞派了过去，这一去就是十九年，这个在本朝威名赫赫的战将，就这么留在了南边，非诏不回京城。
　　东西南北，各有名将，名将之下又有无数兵甲，护住了这四方平安。
　　程熹微合上册子，思及北境混杂的边民，又想到安南蛮族，戎狄蛮夷，心底生忧。
　　“北燕安南，终是祸患……”
　　程熹微起身走了几步，行至窗台，看着檐下放着的茉莉出了神。
　　“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为这样的名将，那就好了……”
　　自幼时就被埋到心里的念想，再一次破土而出，程熹微揉捏着茉莉洁白的花朵，不由自主地出了声。
　　安立宇刚要进门就听到了上司的隐秘心声，当即动也不敢动，许久后才轻轻咳嗽一声，走进门来。
　　不曾想一进门就看到被程熹微辣手摧残的茉莉花，安立宇哀嚎道：“我的祖宗，您这么把这给摘下来了，这可是我特意在暖房养的极品茉莉呀，您怎么就给我折了？”
　　程熹微被吵耳朵疼，抬手将香花扔到安立宇怀里。
　　“赶快闭嘴，不然再找二十摞册子让你算。”
　　安立宇当即闭了嘴，自他的数算才能被程熹微发现后，程熹微就将“物尽其用”施展到了极点，让安立宇将近些年的军资用度再核算一遍，算得安立宇一个脑袋两个大，近些日子更是见了账册就想吐。眼见折了他花的上司还想再压榨他，安立宇也不啰嗦了，抱了花盆就跑。
　　得了清净的程熹微擦擦手，迈着小方步跟上了安立宇。
　　“跑什么跑，你以为你跑了，就没事了吗？”
　　已经蹿到游廊边的安立宇一听这话，当即沉着脸挪到了程熹微眼前。
　　“得了，今日许你歇歇。”
　　安立宇的娃娃脸上，立即露出灿灿笑意，就差抱着程熹微亲一口。
　　“还是大人好，大人好，大人妙，大人真是呱呱叫。”
　　吹了一堆马屁的安立宇忙不迭地跑了，生怕程熹微反悔，看着他火烧屁股的模样，程熹微也忍不住笑了，想到太子近况不佳，于是也不管公务了，转道去了太子府。

　　另一边，边寒月却没这么开心，他与阿枫领着车队向西，因将军府的关系，来往盘查也轻松了许多，一行人正如程熹微所想，刚过长亭。
　　边寒月与阿枫各乘一骑，走在车队的最前头。
　　但是两人谁都没说话，直到走出长亭许久后，阿枫才先开了口。
　　“小主人，你真的决定了吗？”
　　边寒月嗯了一声，他松开握住的缰绳，抬头看向阿枫，满脸郑重。
　　“无论我成功与否，你都先回西北按照约定行事。”
　　“好。”
　　阿枫轻轻笑了，笑容带着冷意，连声音都透着寒。
　　“二十年了，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朔风从漠北无垠的草原吹来，穿过螺仙峡，越过青牛关，被无数的山河大川割碎，最终化作中原送别的秋风，拂过长亭柳枝，触动离人心弦。
　　临别前，阿枫看着边寒月，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挑明。
　　“你与程家公子？”
　　正在戴斗笠的边寒月似毫不在意般，继续系上带子。
　　“小孩胡闹罢了，没什么事情。”
　　“小孩胡闹？若真是如此，你为什么带他去孙婆婆那里？是哄小孩吗？”
　　边寒月将斗笠正好，扭过头去直视阿枫，纱帘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人觉得他的声线更加清冷。
　　“不是小孩胡闹，我还能与他长厢厮守，共度一生？”
　　“你在担心什么？是觉得我不理智吗？你就如此不相信我？”
　　被接连反问的阿枫败下阵来，他冷静地看着边寒月。
　　“你看，你已经说出长厢厮守了。”
　　“小主人，阿枫只是提醒你，二十年走到如今，并不容易，切莫功亏一篑。”
　　垂纱后，边寒月的神色暧昧不清，许久之后，冷冷的声音才透过面纱传来。
　　“我与他，自有分寸。”
　　边寒月回过一句就不再回话，未等阿枫回话，却见身旁的枣红马上已然空无一人。身后随行的伙计们还在盘算着跑一趟下来能挣多少钱，浑然没有发觉前方少了一人。
　　商队晨起出城，走了半日才刚刚过了京畿驿站，而边寒月一人穿行于林木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越过了城楼。
　　待落地时，再抬起的却是张平凡村夫的模样，不光是容貌，连身形步伐都像个普普通通的乡野男人。
　　遮面的斗笠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了，边寒月仰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京城，径直朝南而去。
　　很快边寒月就到了热热闹闹的南市，京城的蔬菜瓜果大多从这里采买，期间来往的不乏豪门家奴，又因此处离安远门较近，宫中也时常有太监来此采买，边寒月摸了摸鬓边白发，一脚跨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白日匆匆而过，夜幕降临之际，文昌宫的暖阁里，孟清徽又在画画，跟他令人胆寒的行事风格不同，孟清徽的笔锋很柔软。
　　他正在画着猫，橘黄纯白的奶猫簇拥在一处，看起来很是可爱，旁边假山上趴着的老猫则懒懒地看着猫崽，微微眯起的细长眼睛，透露出慈爱。
　　“陛下万安。”
　　门外苏平缓步走来，低眉顺首地站到了孟清徽身侧，挽袖为他研磨。
　　孟清徽被打断思路，墨点顺着笔尖落下，滴到翡翠镇石上，晕坏了纸上撒娇的奶猫。
　　“陛下恕罪，老奴冒失。”
　　“无事”
　　孟清徽提起笔，沿着那处墨痕又添了几笔，那团墨渍就成了个蹴鞠球，更显那群奶猫憨态可掬。
　　“看陛下的画，老奴想起了殿下小时候的模样，也是这样玉雪可爱。”
　　见孟清徽没什么反应，苏平继续说道：“殿下自小就念着陛下，方才老奴从殿下那里回来，见小程将军正同殿下吃茶用饭，老奴特意看了下，殿下如今已经好上许多了。”
　　“元康长大了，以后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不用特意告知朕。”
　　孟清徽的规矩大，但凡他休息的地方，都不大爱让人伺候，苏平研好磨后，就领着默默退到暖阁之外，静候孟清徽的命令。
　　青衣黄衫的内侍宫女在廊下站着，暖阁内又只剩下孟清徽一人。
　　假山上的老猫被添上了胡须，最后一笔落下，孟清徽搁下笔，举起手中的画来回打量着，看了许久后，才将画作收到内间的画匣中。
　　那匣子里已经装上了许多画作，大多数都有了年头，看起来旧极了。

　　指尖抚摸过这些画卷，如同摸过了往日的岁月，孟清徽从底下抽出一卷，慢慢展开画轴。
　　映入眼帘的是宁安七年的落款，往上看去，只见泛黄的纸上画了个娇媚的少女，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神情含羞带怯，似乎对这个世界仍有无尽的惶恐。
　　少女的身旁站了个翩翩少年郎，那少年英姿勃发，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旧透了的画纸，镌刻了岁月的纹路，昔年的欢声笑语似乎要透过薄薄的纸张喷涌而来。
　　幽幽檀香中，孟清徽忍不住伸手触碰少女的容颜，却在触及的瞬间，匆匆合上匣子。
　　角落里的铜镜映出梦清徽的神情，一贯冷漠的脸上是鲜有的无措。
　　就在这时，窗外的澄心纸应声而破，薄如蝉翼的弯刀横空飞出，直直射向孟清徽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多年悬丝般的帝王生涯救了孟清辉，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了反应，就地滚身避过。弯刀直直插入身后的檀木匣上，力道之深，直入三寸。
　　那刺客一击不中，几柄弯刀随即飞出，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爽朗的笑声：“陛下若知殿下心意，定会欢喜。”
　　年轻人的声音还未散尽，暖阁的门就被打开了，进门的正是陪太子而来的程熹微。
　　瞬间的恍惚让刀的方向偏了一分，那刀错开了重要了致命部位，在孟清徽的肩膀擦过。
　　伴随着两人骤起的惊呼，屋脊上几乎与夜色相融的刺客投鼠忌器，只好跃身而下，离了文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