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后说再见》见涸生

2、Chapter 2

　　梁一是来送礼物的。

　　一只掉了漆的小铜盒，里面一层层颜色花哨的软布拆开了，是一对金子打成的耳环。

　　梁一解释说，这是外婆要他带给她的。

　　陈幼微瞥一眼那对耳环，金子俗气，她不喜欢，但外婆那些老一辈的人对金子有一种近乎迷信的喜欢，觉得金子贵重，能压得住一生的福气。

　　她和外婆并不亲近，这是外婆第一次送她礼物。

　　陈幼微没接，只说：“你拿去给我妈吧，我没打耳洞，戴不了这个。”

　　梁一下意识地看向陈幼微的耳垂，白皙饱满，完美无缺，天花板上的吊灯泄出月亮一样的光，照在陈幼微脸上，她整个人都是完美的，像漫山遍野里最美的那一株花。

　　梁一默默收回手，合上盒盖。

　　他站在门口没走，陈幼微就抱着睡衣看着他，夜晚的安静在这一刻被放大了许多倍，在他们的眼睛里来回游移。

　　梁一率先打破了这份尴尬的安静，他说：“外婆说你很久没回去看她了，她很想你。”

　　他是外婆收养的孩子，这些年也一直叫着外婆这个称呼。

　　陈幼微盯着他的眼睛看，“那你想我吗？”

　　梁一愣了愣，心跳因她并不十分认真的一句话滞了半拍，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他心里的回答，怕越了界又怕离她太远，所以只好躲开这个问题，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到她面前。

　　“这是我给你的。”

　　陈幼微弯下腰去看梁一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一节节分明，过分的瘦，像山林里挺拔的竹。手心里，一张皱巴巴的包装纸，护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橙的紫的粉的，一束的姹紫嫣红，装在他的行李箱里，从白水镇来到云城。

　　陈幼微笑了。

　　他把白水镇的夏天带来了。

　　陈幼微接过他手里的花，一点点把外面廉价的包装纸捋平。梁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几株弄坏了。”

　　“挺好的，谢谢。”

　　梁一手心里没擦干的湿漉漉的水汽，沾到那张俗气的粉色包装纸外层，此刻被陈幼微握在手里，她心里突然漫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

　　白水镇那年的夏天，闷热多雨，三舅舅婚礼的当晚就下了一场暴雨，把整个镇子冲刷一遍，万物干净仿佛天地初生。

　　陈幼微没有去吃三舅舅的喜宴，她拉着梁一跑出去，央他给她捉小鱼玩。

　　梁一挽起裤脚，蹲在暴雨洗过的小河里，在石子的缝隙里找准位置扣下他神奇的玻璃瓶，小鱼很快就一只只地钻进来了。

　　她看不腻，怎么看怎么新鲜，梁一就一遍遍把那些小鱼放了，再抓进瓶子里给她看。

　　雨后阳光格外灼烫，烫在梁一背脊，他白色短袖的下摆被水打湿，薄薄一层贴在腰背，像海市蜃楼，让她看到一种奇妙的光景。

　　陈幼微盯着他的背，说：“小哑巴，我热。”

　　梁一就收起他的玻璃瓶，带陈幼微去后山躲阴凉。山脚下那几棵枝叶茁壮的大树，圈出一方凉爽舒适的惬意天地，他搬来一块干净的石头给陈幼微坐，他就坐在她旁边还有些潮湿的土壤上。

　　陈幼微看见旁边一棵老树下长着一丛五颜六色的野花，小小的几朵，在雨后湿润的微风中一颤一颤。她从来没有在花店里见过这样的花，她跑过去想摘一朵，靠近了才发现，花瓣和茎叶上都沾着泥泞潮湿的土，脏兮兮的。

　　她伸出去的手犹豫地停在半空。

　　梁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他蹲在陈幼微身边，看着那些花说：“你别碰，脏。”

　　梁一替她摘下了那些花，一株浅粉，一株白，两株橙的，三株紫的。他又用手背小心地擦掉茎叶上的泥土，才把花递给陈幼微。

　　小小的花，脆弱地躺在她掌心，一瓣瓣绽得娇艳。

　　那一刻，陈幼微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开了。像过年的烟花，春日的惊雷，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不容拒绝的生涩悸动。

　　而此刻，那些贴着她肌肤的潮湿水汽，不及那捧花热烈明媚，却是另一种推心置腹的生动。

　　书桌上没有花瓶，陈幼微倒腾出一只笔筒，把那束已经有些蔫巴的野花放了进去。

　　等她忙活完，回头一看，梁一已经走了。

　　楼下的灯亮了起来，隐约能听见赵婉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陈幼微皱起眉，摸着黑去浴室洗了澡，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大概是因为白天喝了杯咖啡的缘故吧，一向好眠的陈幼微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抱着她的草莓熊玩偶在被窝里一遍遍地翻身。

　　浓郁的漆黑里，陈幼微睁着眼睛望天花板，心里无意识地默念梁一的名字。

　　她起初一直叫梁一小哑巴，他既不反驳也不生气，她干脆就这么一直叫下去了。回云城的前一天，外婆的邻居李婶来找梁一给家里的小侄子补习功课，她闲着无聊，也跟着去凑热闹。小侄子读小学，正是学写字的时候，一本厚厚的描红字帖本摊在桌上，他捏着铅笔愁眉苦脸。

　　梁一坐在旁边，边写示范边一笔一划地教他。

　　小孩子看看梁一，又看看陈幼微，忽然响亮地说：“我要漂亮姐姐教我！”

　　陈幼微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她觉得小孩子都是一群爱无理取闹的烦人精，可是小孩子甜甜地叫她漂亮姐姐，她总不好拒绝，只好问梁一要来铅笔。

　　小楷纸的左侧，是梁一描好的半列例字，发灰的铅笔印一弯一折，字如其人的沉稳俊秀。

　　她笔尖下移，点在下一个例字上，皱皱眉，跳过去没有写。

　　小侄子眨眨眼，天真地提醒：“姐姐，这还有个字没写呢。”

　　“我不喜欢那个字。”

　　满不在乎的口吻，甚至还带了点轻蔑。

　　梁一的视线落过来，被陈幼微无视的那行例字孤零零地红着，是个“意”字。

　　他沉默了很久，才问：“为什么？”

　　陈幼微没有回答。

　　她专注地描着透明薄纸下的字，一个又一个描的认真，难得心情好，还很有耐心地给小侄子讲怎么写横折钩，怎么写竖弯钩。

　　只是在脑海里，还是忍不住会浮现出一张讨厌的脸，那女人总是化着精致浓艳的妆容，堵在她的学校门口，挑衅一般地告诉她：“我叫孙意晴，是你爸爸未来的妻子。”

　　那时候陈幼微十三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她讨厌那个女人，顺带着也讨厌她的名字。

　　孙意晴要她劝赵婉尽快和陈望离婚，她等不及要做陈太太，赵婉迟迟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病急乱投医，竟然把希望寄托在陈望的女儿身上。

　　十三岁的陈幼微冷笑一声，对她说：“我不认识陈望。”

　　那天他们很晚才离开李婶家，在那条回外婆家的河边小路上，月色从山头上如银水一般泼下来，浇了他们满身。陈幼微放慢了一点脚步，对梁一说：“明天我就回云城了。”

　　“嗯。”

　　“你叫什么名字？”

　　梁一就站在灌满了月色的河水边，望着两个人在河里波光粼粼晃动不息的倒影，告诉她：“我叫梁一，数字的那个一。”

　　陈幼微掰着指头算了算，她和梁一已经有三年没见了。

　　这三年里，陈幼微回过两次白水镇，她从没特意问起过梁一，但在外婆絮絮叨叨的闲聊里，得知梁一去了比云城还远的地方读大学。

　　那所大学，陈幼微听说过，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知名高校，分数线比她当年高考的分数高了整整七十。

　　他怎么会来A大读研究生呢？

　　陈幼微揪着草莓熊的两只耳朵，还没有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眼皮就开始打架。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是白水镇的后山，不同颜色的野花开满了山尖，她淹在那些绚烂的颜色里，梁一躺在她身边，一身湿漉漉的晨露，打湿了梦里她的白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