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死名场面》非如是

5、社死五杀

　　从公司到宿舍楼，车程不过15分钟。
　　然而每一分钟都在煎熬。
　　过程慢到蒋繁快怀疑，魏希尧是不是绕了远路。

　　一路上，对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只是动作隐蔽地拧干了袖子，尽量避免沾湿座椅。
　　虽然屁股底下坐垫已经被洇出深色水痕。

　　小轿车驶出一段距离后，魏希尧突然道：“你知道自己刚才像什么吗？”
　　不等蒋繁答，他接着说：“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巴望着谁来疼爱的样子。”

　　“你在巴望谁呢，蒋繁？”

　　蒋繁很想告诉他，自己谁也没巴望。
　　因为这世上，谁不会再疼他了。

　　就连那个曾经许下过承诺的男孩，后来不也成为了推自己入深渊的凶手之一吗。

　　所以，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艰涩启唇，转移话题：“我们不是早就结束了嘛，魏希尧……”

　　茶褐色车窗被斜飞而来的雨珠割裂。
　　蒋繁转头，目光有些放空，无焦距地落在了那些蛛网似的“裂纹”上。
　　他的声音有些缥缈。

　　“你知道我妈妈已经死了吗……”
　　话音刚落，头顶劈下来一道闷雷。
　　明明坐在车内，无风也无雨，干燥又暖和。
　　蒋繁却觉得自己正伫立在这狂风骤雨的中央，被凌厉的风撕得粉碎，又被瓢泼的雨浇到心凉。

　　魏希尧握方向盘的手指一紧，复又松开。
　　仿佛那一瞬的失态不存在过一般。

　　之后的一路，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车辆抵达了小区门口，魏希尧确如他保证的那样，没有为难他。
　　所以蒋繁顺利地推开了车门。
　　而就在他矮身出去时，坐前面的魏希尧，却反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就这么走出去？”

　　蒋繁拧着眉，挣了挣，那箍在小臂的五根手指却收得更紧了。

　　在蒋繁发火之前，魏希尧终于松开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把折叠雨伞。
　　“拿着这个。”

　　蒋繁视线扫过，觉得这把伞的花纹有些眼熟。
　　然而，出于少跟对方扯上关系的考虑，他忍住了好奇，婉拒道：“谢谢，但不用了。”

　　“不客气。”魏希尧说，保持着不回头的姿势，透过后视镜继续观察着蒋繁，“本来就是你的，物归原主而已。”

　　蒋繁想到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劈手夺过雨伞。
　　在上下端详一阵后，通过伞柄处那被撕了一半的标签纸，辨认出来这的确是十年前自己借给他的那一把。
　　被牵扯出一段不愉快的回忆，他脸色一白。

　　魏希尧从后视镜上移开视线，直视着车前连珠似的雨幕。
　　“不是想断干净吗，那就把留在我这儿的东西统统拿走。”

　　—
　　从车上下来以后，蒋繁魂不守舍地回到公寓，甚至无视了祁薄言递来的毛巾。

　　那天晚上，他难得做了个清醒梦——一个关于过去的梦。
　　说是清醒梦，因为知道在做梦。
　　他深陷于过去的泥淖，像名影院观众一样，看着过往的一切，清晰又反复地在舞台中央上演，每次又都会滑向同一个苍白的结尾。

　　窗外的雷雨声弱了，飞鸟啁啾声就落在了耳边。
　　有细碎的阳光穿透枝叶地洒下，光斑划过少年人青涩的脸庞。
　　……

　　“蒋繁——！”
　　余晚晚那扎着长马尾的脑袋，从教室过道边的窗户探出，冲着飞奔出门的蒋繁喊。
　　“你往哪跑啊有晚自习呢！”

　　蒋繁勾着书包肩带一紧，转身冲她摆手，一边颠着小碎步倒着后退，一边回她：“班长，帮我跟老班请个假，就说我急性阑尾炎发作，急需去趟医院抢救。”

　　“我信你个鬼！” 余晚晚吼，一张清秀圆脸气成番茄红，指着他咆哮，“你他奶奶的给老娘滚、回、来——！”

　　最后“滚回来”三字，通天贯地，尾音经久不息，震撼了整座宾阳高中部的大楼上下。

　　可惜不等余晚晚去追，蒋繁一阵风似的就卷到了楼梯口，又“咻”地一下蹿没了影。

　　现在还没到高二放学，学校大门口的保安看不到假条就不给放行。
　　所以蒋繁没走正门，而是准备抄小路——先横穿后操场，再绕过校体育馆和图书馆，从西北角的铁围栏翻进校职工宿舍，最后只要再从职工宿舍楼北边、那扇没人看守的角门出去，就可以顺利地逃离校园了。

　　整条路线，都是宾阳高中的学渣们为了逃课而苦心钻研出的最佳“越狱”方案。

　　蒋繁刚上高中那会儿就摸得门清儿，并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实践过几十次。
　　可以说，现在的他，几乎不用睁眼就能完整复原出一套流程。
　　只是这一次，不凑巧，遇上了意外。

　　眼看着校职工宿舍楼的铁围栏在望，斜侧方却插进来一道人影。
　　蒋繁没刹住脚步，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肉墙，仰面摔了个屁股墩。
　　然后，“咔嚓”一响。
　　他仿佛听到了尾巴骨裂开的声音。

　　“沃——日——”
　　蒋繁忍不住骂，龇牙咧嘴地瞪向来人。

　　“又逃课呢繁繁。” 来人笑眯眯道。
　　一米八的大高个逆光站着，臂弯里夹着只篮球。

　　周放堵在路中央，俯视着蒋繁，朝他递出只手想拉他起来。

　　“我喊你你没听见，抱歉啊，我也不是故意撞你摔跤的。”

　　蒋繁一脸木然，拍开了他递来的手，揉了揉屁股又掸掸灰，撑着柏油地面一骨碌跳起，试图绕过他继续跑路。
　　然而，周放却比他快，横出一条手臂，再次把他拨了回来。

　　“唉别走啊。”周放急道。

　　眼下才入夏，江城的傍晚依然沁着春寒。
　　绝大多数学生还穿着长袖。
　　而身为体育生的周放，却只穿了一件白红相间的松垮球衣。
　　两条胳膊肌肉起伏，直接袒露在外。
　　随着他的动作，蒋繁甚至能够看清楚那上面紧绷的经络，以及蒸腾的汗水。
　　他退开半步，避开了与周放的肢体相触，恼火地喷道：“我说大块头，我没欠你钱吧，你挡我路干什么？”

　　周放挠着寸头，傻笑道：“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啦？”

　　蒋繁歪了歪头，针对他所说的“事”，在记忆里翻找了半天。
　　好一会儿后，总算捡回了点印象。

　　上上周某天放学时，周放将他堵在学校后门的小巷子里告白，表示要自己做他的男朋友。

　　毫无疑问，蒋繁拒绝了。

　　蒋繁喜欢男孩，周放也是。
　　但周放明显不是他的菜。
　　然而，对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坚定认为蒋繁嘴硬。
　　不然没有理由拒绝这么“优秀”的自己。

　　蒋繁见过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还没见过有人捧着自己的脸，夸“看，这是金做的”。

　　鉴于对方蜜汁自信的态度，实在没有任何根据可言，他被纠缠烦了，于是就敷衍说需要考虑半个月，才能给答复。
　　而今天，不多不少，刚好就是半个月之后。

　　“哦~你是说交往啊。”捡回了记忆，蒋繁一脸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我早考虑好了啊。”

　　周放一听，两眼冒光，向他迈近一步。
　　“嗯嗯！繁繁我保证，只要你做了我男友，以后再也不用像现在一样辛苦了。”

　　周放换左胳膊抱着篮球，带着红色护腕的右手握拳，锤了锤胸脯。

　　“一日三餐，我包了。”
　　“学杂费，我包了。”
　　“以后有谁敢欺负你，你报我的名字，看我不拧爆他狗头。”

　　蒋繁被他接二连三的“我包了”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好在最后关头，拾回了冷静，竖着一根食指在面前，左右摇了摇。

　　“我说周放，周少爷，周大哥啊……” 摁住突突的额角，蒋繁无语了：“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再开屏显摆呢。”
　　“你说你说……”
　　周放嘿嘿直笑，搓了搓手，身后仿佛甩着一条看不见孔雀尾巴，甩来舞去的。

　　“我考虑好了，我拒绝！”
　　蒋繁斩钉截铁，扯了一下书包肩带，绕过他预备抬脚走人。

　　“拒绝？！”
　　周放声音拔得有些高，浓眉之下，两只虎眼睁得老远，提着蒋繁后领往回一拉。
　　原本架在臂弯间的篮球“啪嗒”落地，弹了两下，滚到了一边。

　　“繁繁，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答应我，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不是担心你妈不同意，其实我可以……”
　　周放急红了脸，激动剖白，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拒绝。

　　“周放你放手！”蒋繁吼他，肩膀被蛮劲扯得生疼。

　　“我不放！\"周放倔强地吼，红了眼圈，“明明……明明之前，偷看我打球的是你，给我递水的是你，比赛失利时，偷偷塞小纸条鼓励我的也是你，你都……都成功吸引到我的注意了，现在又说拒绝和我交往……”
　　“蒋繁，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还是说，你他妈耍我玩呢！”
　　最后一句话，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恨。
　　仿佛蒋繁回答一个“是”，下一刻他就会扑过去撕烂对方的嘴巴。

　　只是他不提这些还好，越提蒋繁脸色越古怪。
　　桥豆麻袋……不对劲……
　　他好像知道哪里出问题了。

　　“那个……周、周放啊……”蒋繁缩了缩脖子，躲开他饱含爱意的炽烈目光，“你是不是没撕开看过那些矿泉水的标签纸。”

　　周放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只固执地不肯松手，强硬道：“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解释，为什么一边跟我搞暧昧，一边又不肯和我交往。”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话到了嘴边，舌头一卷又被咽回了肚子，蒋繁心虚地眨眨眼，“都说了啊，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周放两眼怒瞪。
　　“我……”

　　蒋繁其实真没想过自己的理想型，正打算临时编一个，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讲话声。

　　“……你看，那边那座大楼就是我校新翻修的图书馆，去年暑假结束前才竣工，当然之所以顺利，也多仰赖了令尊魏先生的资助。自从这座图书馆落成以后啊，可以说啊，给我校的学生和老师们都带来了极大便利，就连学习氛围都浓厚了许多……”

　　蒋繁偏头，看见到周放身后不远处的拐角，一片绿灌丛的掩映之中，慢悠悠踱来两个人。

　　这时虽然临近晚自习，太阳却没完全落下。
　　余晖将树影和人影拉得老长，有风吹过，浓荫影影绰绰地晃在了脚底。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抱着文件夹，挺着微凸的啤酒肚，发际线感人，鼻梁架着一副银丝框眼镜，不是蒋繁的班主任又是谁；
　　而挨在方艾青旁边的，却是一名高挑的少年，皮肤白到醒目，没穿校服，一身白衬衫搭配黑裤，远远看去，就像大夏天含在嘴里的盐水冰棍。

　　“说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周放激动地逼问，又向前一步，快贴到了蒋繁身上。
　　“我喜欢……”蒋繁眼珠一转，食指向方艾青的方向一比划，“那——那样子的。”
　　周放怒而转身，循着他指的位置看去。

　　蒋繁立即抽回了被他箍着的手腕，蹿天猴似的，拔腿向班主任的方向跑去。

　　“老班！方老班啊……”
　　原本正领着转校生参观的方艾青，听见有人喊自己，斜眼扫了过去，一见到是蒋繁，眉毛陡然一横：“蒋繁，怎么又是你！”
　　蒋繁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嬉笑着挥手：“嗨，老班！两个小时不见，你想我了吗。”
　　“我呸！” 方艾青啐道，推了一下眼镜，又顾忌地瞄了一眼身旁，看向蒋繁喊：“你不滚回教室上晚自习，跑这儿干嘛呢，现在可还没到放学时间呢！”
　　说话之间，蒋繁已经停在他面前。

　　没有理会班主任，蒋繁十分自来熟地攀上了他身旁少年人的肩膀，一胳膊勾住对方脖颈，冲着脸颊涨成猪肝色的周放，下巴一扬：“看到了吗，个高腿长皮肤白，一看就脑子好使的，我就喜欢这样的。”

　　“蒋、繁、” 周放磨着后槽牙，从齿缝间挤出声音，眼神阴沉得吓人，“你给我等着！”
　　撂下狠话，他弯腰一拍地上的篮球，捞起抱在怀中，眨眼间跑没了影。

　　摆脱了纠缠，长舒出一口气，蒋繁还没来得及解释，一转头却看见班主任铁青着张脸，五官都气得扭曲了，哆嗦地抬起手臂，点了点自己。

　　“你你你你你……”方艾青原地跳起，大喝，“你放肆！”
　　巴掌呼风而来。
　　蒋繁甚至来不及思考，立即猫腰下蹲。
　　“啪”的一声脆响，一只白皙修长手臂凌空一挡，架住了挥过来的巴掌，免去了一场殃及无辜的伤害。

　　场面凝滞几秒。
　　方艾青像是被吓愣了，甚至忘记了抽手。
　　蒋繁抱紧脑袋，保持着猫腰的姿势，看看这个，又瞟瞟另一个，踮起脚尖，凌波瞬移出几米远，然后才直起腰板，抡动双臂，一路狂奔了起来。

　　“那什么，我忽然想起今天家里的猫要陪产了，晚自习请假生二胎，先告辞啦老班——！”
　　一句解释，说得颠三倒四。
　　蒋繁双手合十，高举过顶，边跑边告饶，在拐过最后一道弯之前，还不忘回头瞟了一眼。

　　方艾青却根本没在意他，只一个劲儿地朝着身旁的少年，哈腰鞠躬，一脸急切的模样。

　　离得太远，蒋繁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至于被方艾青巴结的“盐水冰棍”，大概还处在刚被调戏的懵逼中，目光直勾勾地锁定着自己。
　　而在接收对方那冰冻三尺视线后，蒋繁眼角一弯，食指并着中指点在嘴唇，抛了个飞吻，同时比划着口型，无声道：谢谢啦~

　　浸着丝丝寒意的春风，就在他耳边呼啸。
　　转过拐角，少年凌然的影子便彻底消失在了视野内。

　　—
　　“抱歉抱歉，实在对不起了，魏同学。老师刚才没看清楚……”
　　方艾青手脚慌张，想帮少年看看手臂，防止有哪里伤着碰着，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避开了。
　　于是无处安放的小胖手，只好抓着袖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
　　“你放心，我明天就把这臭小子叫到办公室里写检讨。还要上报教务处，记他逃课的大过，再通告全校批评教育。”方艾青再三保证。

　　等蒋繁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少年才抬手，掸了掸肩膀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赶走什么病菌似的。
　　“他叫蒋繁？”魏希尧开口。
　　眼尾泪痣随着头部转动，漫不经心地一扬。
　　“唉就是他！”方艾青叫苦不迭，“班上的二皮脸，成绩垫底就算了，还动不动逃自习。要不是……唉晦气……算了不提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