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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社死四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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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过后,廊城一连几天阴雨。
天空雾蒙蒙的,像罩了层毛玻璃。
自从那晚之后,为了避免再遇见魏希尧,蒋繁一直躲着,不肯走出寝室大门。
幸好这阵子他也没什么工作,直到三天过去了,风平浪静。
这才放心了一点,确认魏希尧暂时没有出手的打算。
这天,又是阴雨天。
从早晨起,小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几天前洗的衣服没干,堆叠在逼仄的阳台上,房间里潮湿到不行。
白色的墙壁,也洇出了斑驳的水痕。
蒋繁无法,只好拿了只电吹风,将那些湿衣服,一件件摊开在客桌上吹干。
等吹到最后一件酒红色风衣时,他停住动作,抬头瞟过斜前方。
米杨的房间还停留在几天前,门开着,床上那只打了补丁的布偶熊,也还保持着撅着屁股,脑袋探出床沿偷看的姿势。
眼神微敛,他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将这最后一件衣服吹完、叠好,再放回到它原主人的房间。
想了想,又推开门,穿过拥挤的过道,来到一处半露天的公用露台,果然见到了躲在那抽烟的祁薄言。
祁薄言背靠着阳台边沿,两手闲搭在扶栏上,只用嘴巴叼只烟,见到蒋繁,便挥手朝他招呼。
蓄长的烟灰,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地掉落,香烟的火星倏而一亮。
蒋繁走近,等到看清楚他脚边堆积的烟蒂后,忍不住轻蹙眉头。
“少抽点,对皮肤不好,回头赵哥该说了。”
祁薄言喉间溢出粗犷的笑声,抬手夹着烟蒂取下,弹了弹烟灰,又吐出一长串的烟圈。
他仰头,头顶是透明挡雨板和上面一圈圈绽放的雨花,道:“说就说吧,无所谓。”
祁薄言憔悴了许多,深邃的眉眼下方,卧着两团乌青,下巴也冒出了青茬,看着很久没休息好的模样,站没站相的往那一歪,不像个小年轻,倒像一位颓废的中年大叔。
蒋繁摇头,拍了拍钢制的扶栏,遥望着远处的雨幕和鳞次栉比城市高楼。
“你在这里,自暴自弃给谁看呢。除了我,又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至于吗?”
祁薄言侧头:“谁说我是为他了?”
蒋繁也转头与他对视:“不是吗?”
“不全是,至少。”
蒋繁嘲笑他嘴硬,祁薄言撇嘴,将已经烧到尾的烟屁股,随手往旁边缺了口的花盆里一拧。
“笑吧笑吧,我看你家那位找来了,你还能笑得出来。”
蒋繁抬脚,往他膝盖上一踹,被躲开了。
祁薄言叹气,和蒋繁一样,面朝着远方淅沥沥的雨幕发愣。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后,蒋繁便听见他感慨:“都知道烟不是个好东西。可抽的时候也是真快活啊,为了那一时半会的快活,哪怕知道再不好、不对,也总有傻子愿意陷进去。”
蒋繁不赞同:“如果发现有害,那最开始,就应该立马戒断。”
祁薄言耸肩,摊开两手:“所以我才跟你不一样啊,凡凡童鞋。”
蒋繁想再分辨几句,就见他从裤口袋摸出一只打火机,往远处雨幕里用力一掷。
红色塑料壳的打火机,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
“啪嗒”一声响,砸在对面低矮的屋顶上,又顺着屋顶的坡度滑下,消失在了视野内。
蒋繁瞪他:“你……”
祁薄言痞笑:“一开始戒断是不可能了。不过……虽然晚了些,但在得了白肺病以后,再傻的傻子也该醒悟了。所以从今天起,老子戒烟了!”
说的是戒烟,又好像不全是,更多是狠心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
蒋繁一言难尽地看他:“你戒就戒,乱扔什么东西啊。不知道高空抛物违法的吗。打火机这种危险品,砸到人怎么办。”
话刚说完,对面楼下传出一声咆哮:
“我艹他奶奶的老祖宗,哪个狗比东西乱扔打火机,你爸爸我把你脑袋提了当夜壶!”
蒋繁/祁薄言:“……”
祁薄言摸了鼻子,尴尬道:“手误手误……那啥,都怪下雨,没看清楚。”
蒋繁:“……这是重点吗。”
赏了他一记白眼,预备拔脚走人,又被身后的祁薄言叫住:“诶等等,有件事忘说了。”
蒋繁停下来回看他。
祁薄言犹豫了几秒,才道:“我准备解约了。”
蒋繁一愣,迅速消化完这个消息,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那挺好的,你决定好了吗?”
“嗯。”祁薄言点头,两手插进裤口袋,吊儿郎当地说,“娱乐圈不适合小爷,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来。仔细想想,老头子当年说我说得挺对的,我这人吧,就是前半生太顺了,没栽过跟头,才会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等吃够了苦头,自然就后悔了。”
他苦笑:“所以……我后悔了,早知现在,当初就该听老人家的,娶妻生子,老老实实地走上一条有保障的路……”
蒋繁对他这种的假设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哪怕再给祁薄言一次机会,他大概还是会选择跟家里人出柜、决裂,选择一种不那么轻松但更热烈的生活。
蒋繁:“以后呢,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啊,”祁薄言耸肩,“先把约解了,恢复自由身再说。以后嘛,也许去开一家保龄球馆,或者网吧吧……唉我说凡凡,你以前不是还在网吧当过网管来着。要想退了,跟哥混怎么样?保证给你个合伙人级别的待遇!”
蒋繁被逗乐了:“好啊。不过我很贵的,你准备好薪金。”
“没问题!”
祁薄言勾唇,习惯性想抽两口烟,恍惚间记起自己刚才还宣布了戒烟,于是便从旁边花盆里,拔了根草叶递到嘴里叼着。
蒋繁回到屋内时,站在门口一顿。
视线掠过空荡荡的房间,感到了些许失落。
这间宿舍,是公司给他们这些没什么名气的员工安排的。
原本一共住了四个人:米杨,祁薄言,他,还有已经搬走了的孔深。
孔深是他们中最先熬出头的,2年前由于在大热剧《黄金缕》中,扮演了一名讨喜的重要配角,直接从十八线飞升,后来又跟聚星打官司解约,跳槽到更有实力的平台,如今已经小有名气,比起他们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而米杨比他放得开,会来事,又野心勃勃,就算现在还是个小透明,但在搭上冯争后,只要肯钻营,也总能看见出路的;
至于急流勇退的祁薄言,本身家世不俗,哪怕和父母闹翻了,但也有条退路;
只有他……
只有他自己,毫无希望,不仅不思改变,甚至甘于平庸。
然而,关于梦想和未来的事情不能深想,想多了容易掉头发。
身为“咸鱼”,蒋繁自觉地选择了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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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赵珂发来了一条短信,内容是关于之前谈好的新戏片约,赵珂说情况有变,所以想让蒋繁来公司当面恳谈一次。
蒋繁现在的经纪公司——聚星传媒,距离宿舍楼不远。
于是接到消息后,他二话不说,打了辆网约车,20分钟后,就出现在了赵珂的办公室里。
蒋繁敲门时,赵珂正在和谁通电话,示意他先坐。
他点头,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听到赵珂毕恭毕敬地结束了通话。
“咳……来啦。” 赵珂清了清嗓子,觑他一眼,踱回自己的皮椅前坐下。
“赵哥好。” 蒋繁谄媚一笑,直接步入正题,“有变故是什么意思,当初不是说好,这周四就可以签约了吗?”
《零度暧昧》是一部小成本都市网剧,刚立项不到三个月。
蒋繁半个月前,曾试镜过里面的男四号夏冰燃一角。
由于导演对他的形象和演技都十分认可,所以几乎没什么障碍,就拿下这个角色。
直到今天却被告知有变。
赵珂两手交叉,支在桌上,似乎犹豫着怎么开口,又端起旁边的搪瓷茶杯,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才委婉道:“蒋繁啊,你还记得当初我签你们进来时,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记得呢,赵哥,”蒋繁点头,“你当时说,做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脸皮厚。”
“没错,是脸皮厚!”赵珂掀起眼皮,目光沉沉地看他,“因为只有脸皮厚的人,才能抓住机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不红不要紧,玻璃心才最要不得的。你觉得你做到了吗?”
蒋繁没回答他,沉默地扣了扣手腕处有些脱线的袖扣。
他想他大概知道赵珂找他来的原因了。
接下来的时间,蒋繁大概从赵珂嘴里,梳理清楚了来龙去脉。
整件事也简单,冯争突然宣布要投资《零度暧昧》,但要求把原来的男主换成米杨,同时还要把作为重要配角的蒋繁踢出剧组。
“他这是故意的,对吗?” 蒋繁终于将那粒袖扣扣了下来,攥紧在手心。
赵珂叹气,语重心长地说:“所以我一早提醒过你,就算你没有那个心思,也别得罪他,好歹把面子搞好看点。”
“我听了赵哥,” 蒋繁反驳他,“但是上上次,他要我陪他去见客户,我去了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客户,而是两个人的晚餐,他还在酒里下了不干净的东西,幸亏我发现的及时,要不然……”
“好了好了……” 赵珂挥手打断他的告状,眉眼间流出些许的不耐烦,“你现在跟我马后炮有什么用。现实就是,你原本有一千种更体面的回绝方法,但仍选择了最得罪人的那一个。”
蒋繁还想辩驳,办公室的门这时被叩响了。
赵珂:“就这样吧,我的蒋少爷。我呢,也并非不近人情,只是碍于冯老板暂时没有消气,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就委屈你先避避风头,在家里先休息一阵儿吧。”
说着,他低头,装作整理桌上的文件。
——这就是赶客的意思了。
蒋繁抿了抿嘴,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想了想,又转头对赵珂开口:“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赵珂停住动作,也抬头回视着他,然后,就听蒋繁说出了、那些早就酝酿许久的牢骚。
“脸皮厚,不是不要脸。就算想红,底线还要守的。这世上成功的人当中,肯定还是不依靠歪门邪道的人多。所以再来一次,我依然要拉黑冯争。”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了。
等出了公司大楼,才发现外面的雨又大了些。
蒋繁掏出手机,预备打出租,又转念想起自己才丢了片约,而且未来很长一段,大概率不会再有新工作了。
于是,改打出租为乘公交,收了手机,撑开伞,独自地步入了雨中。
公司马路的斜对面,有一处老旧的公交站台。
蒋繁握着伞,快步躲到了站台的挡雨棚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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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风有些凛冽了,一直在呜呜地尖啸着,刀刃般割在身上。
蒋繁畏寒,便拢了拢风衣外套,在等公交的空档,冻得原地跺脚。
然而等了十几分钟,却迟迟不见公交车的影子。
他想,要不还是打出租算了,反正也不差那十几块钱。
这么想着,便把伞换到左手,用肩膀夹着伞柄,打算去掏手机,结果又一阵风从斜后方猛地刮来,格子布的折叠伞受不住强劲,一下被吹翻了伞面,脱手飞了出去。
蒋繁喊了声,慌忙冲进雨幕,往马路中央追去,差点撞上一辆疾驰的运货卡车。
“嘟嘟”的尖锐鸣笛声炸响在身侧,卡车紧急刹车。
待停稳后,司机铁青着脸,探出窗口吼:“不要命啦!”
蒋繁抹了一把脸上雨,迭声道歉又鞠躬,从马路中央倒退回了站台。
司机又骂了句脏,混在瓢泼的雨水也听不清楚,但总算放过他开车离去。
公交站台的遮雨棚面积小,挡不住汹汹大雨。
几秒后,他已经被浇透了,所幸放弃抵抗,抱着手臂蹲下,望着马路碾着水花穿梭的车流,忍不住热了眼圈。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慢地从旁边驶入视野。
车窗摇下三分之一,露出了一张骨相淡漠的脸。
“上车。”魏希尧说。
蒋繁撑着膝盖站起,退开半步,摆出了个戒备的、随时跑路的姿势。
“上车,我不动你。” 魏希尧盯着车前方,头也不转。
不知道他怎么找来这里的。
但仔细想想,如果知道了赵珂的联系方式,也不难推导出聚星的地址。
魏希尧这人,脑子一向好使。
当年敢在魏唐眼皮子,搞出那些事,真想调查自己,大概也轻而易举。
嘴唇冻得哆嗦,蒋繁嗫嚅着拒绝:“不要,我……”
“我说话算话,” 魏希尧打断他,屈指敲了敲方向盘,“相反,如果你一定要忤逆我,那我就把你关起来,锁住,让你永远别想跑出我的视线以外。”
说完,他终于舍得给蒋繁一个眼神。
愠怒,深沉,又戾气横生。
“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蒋繁一用力,咬破了下唇,血腥气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用滴水的手指,蹭了蹭裤子,伸手去够副驾驶座的门把手。
犹豫了一下,又缩回了手,走向后座,开门坐进去。
魏希尧透过后视镜,打量了他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地址?”
蒋繁沉默,不太想透露自己的住处。
然而下一刻,却又听魏希尧威胁:“不说,就直接把你拉回我家。”
他这才急急地报出一个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