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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社死十八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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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城,市立医院的消化外科门诊室。
灯箱将胃镜诊断报告映得透亮,属于人类胃腔的位置,笼罩着一片可疑的阴影。
头戴鸭舌帽、蓄着短青髭的男人,捏了把手汗:“怎、怎么样了,大表弟?”
“嗯……”圆珠笔的笔帽撑着下颌,魏希尧叹了口气,遗憾道,“胃穿孔,癌症晚期……”
沈越倒吸一口凉气,眼看着就要晕了,又听对面继续:“……那是不可能的,显然都不是。”
“……”沈越一咯噔,刚被狠攥了一把心陡然放松,无语地瞪他,“不是……咱就是说,讲话能别大喘气不?”
“不能。”
沈越:“……”
“黏膜凸起,可见明显的隆状物,伴随有上消化道的轻微出血,初步鉴定为腺瘤性胃息肉。”魏希尧垂头,刷刷地在病历本上记录着观测结果。“虽然目前没有恶化的迹象,但最好尽早切除,这个月底就可以安排手术。”
“月底没时间。”沈越一摆手,苦哈哈道,“哦,最近1个月都没时间。”
捏着圆珠笔的手指一顿,魏希尧撩起眼皮,凉飕飕地瞟向这个便宜表哥。
知道他生气了,沈越赶忙敲着桌子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当导演的,我那新一季的节目马上要开始录了,这会儿你让我请假动手术,还要不要饭碗啦。”
“随便吧,那就有空再联系。”
魏希尧无所谓道。
在病历本下面多添了一道药,没选带糖衣的药丸而是故意选了那种味道巨苦的口服液。
身为医务人员,这种场面他经历多了。
总有些白痴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身体没什么,最终小病拖成大病,大病再拖成绝症。
上一秒上市公司董事长,下一刻癌症晚期病人,他又不是没见过。
爱死不死,反正恶化了也赖不到自己头上。
“诶诶诶,真冷淡啊……好歹我妈跟你妈还是堂姊妹呢。”沈越捧着脸失望道,边抖着二郎腿边叙话家常,“瞧你胸前这工牌,居然还是个实习医生啊,还没转正呢……你都入职多少久了。”
廊城的市立医院有规定,刚入职的医生转正前有临床培训,给其他正式医生打下手,合格后才能转正。
这是魏希尧入职后的第三年。
按照他的学历和随诊经验,正常情况早能转了。
之所以没转,自然不是正常情况。
但他不想在沈越面前谈这些。
沈越难得回趟廊城,见到了他这个早跟家里断绝关系的大表弟。
哪里肯放过,啰啰嗦嗦了一大堆。
“……你说说你,当初脑子抽筋了吧,放着家产不要,背着我那姨夫跳专业学医也就算了,好不容易7年本硕毕业了,混到现在还实习着呢,怎么说也是个名校毕业生吧丢不丢……”
“说完了没有!”将笔帽盖好,把病历本抛还给他,魏希尧声音一沉,“说完了滚去楼下交钱。”
“看完了?”沈越不可思议,眼睛睁得跟武松打死的那条大猫一样溜圆,“这就完了?”
“不然呢?”
“你不应该多劝我几句,要我保重身体,再嘱咐我一些手术前饮食禁忌,注意事项吗?”
“不都写在上面了吗?回去自己看。”
魏希尧捋起袖子,露出精致的腕骨以及上面银灰色腕表。
食指点了点表盘。
“现在距离5点下班还有10分钟。”
言下之意,就是迟了,前台关闭窗口,沈越只能明天再跑一趟医院来交钱了。
腹部还疼着,沈越再不敢耽搁,麻溜地起身。
“哦对了,”原本已经消失在门口的沈越,又折回来勾头看向诊室里面,“你青姐写了个真人秀剧本,里面有个变态医生NPC简直为你量身打造,我说实在不行,你跟我混吧,表哥带你走向人生巅峰。”
回答他的是一根飞掷而来的圆珠笔。
沈越反应敏捷,闪避及时。
手臂还不忘伸回门内,冲着魏希尧比了个中指。
5点科室,门诊大楼的医生陆续下班了。
魏希尧锁好了诊室,开始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过道里,有护士长在给新来的护士安排值班,也有挂着点滴的女人,因为床位不够靠着墙半蹲着,角落的垃圾桶旁,一名白发褶皮的老头扶着墙吐了满地,保洁员厌恶地剜了他一眼……
魏希尧穿梭于他们中间。
视线在一张张或劳碌或麻木或痛苦的脸上掠过,略作停留后,又漠然地朝前走去。
忘记了是谁说过的。
人间最接近苦难的地方有两个:一是教堂,二是医院。
所以当医生的需要有一颗仁者爱人的心,才不至于浸淫苦难而负能量缠身,才能够在悲苦的职业生涯中,坚定信念地走下去。
爱人的心,魏希尧没有。
他只是冷眼旁观着一切。
他在北欧留学时的解刨课老师,是名基督徒,曾说过他就像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以后也许会成为一名技术出色的医师,但永远也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如果你不爱人们,又为什么学医呢?恕我直言魏,你并不像是缺钱或者对知识有渴望的那类人?”解剖课老师问他。
魏希尧回答不上来,却也不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谁说只有心怀信念才能在医学这条路上走远的?
只要足够地抽身事外,他一样可以不受这些负能量的干扰。
今天的办公室安静得不同寻常,消外科的那一排位置都空了。
魏希尧没想太多,换下白大褂,揣着工牌去楼下的员工食堂就餐。
他平常不太喜欢食堂的大锅饭,但偶尔不知道吃什么时,这里就是最方便的选择。
晚餐可选的菜品不多。
魏希尧要了份南瓜米粥,夹了两只水煮蛋,外带一份清炒秋葵和宫保鸡丁。
负责打饭的大叔是个胖子,把盘子递给他时,嘴上还嘀咕着就这食量还不如一般的女护士。
魏希尧不习惯用这里的公筷,嫌不卫生,都是自带餐具。
刚挑好位置坐下,却听见身旁有人道:“这不是小魏吗?你怎么在这儿啊?”
他冲着端餐盘路过的来人,礼貌点头:“张医生。”
名为张志峰的心内科医生,三十刚出头,发量却已经岌岌可危了。
厚重的眼镜架在微坍的鼻梁上,单手抄着一大锅米线。
身后还紧跟着一平头正脑的小年轻,一看就是刚出校门不久的实习医生。
张志峰推了把眼镜,奇道:“我刚还看苟主任领了你们科室的人出去,说要聚餐,你没跟他们一起啊?”
魏希尧眉宇微蹙,正琢磨着怎么能一句话解释原委,同时又不给自己惹麻烦时。
张志峰却已经凭借着他那高超的八卦嗅觉,反应过来了:“等等,你不会不知道你们科室今晚团建吧……”
杵在他身后的手下赶紧戳了戳他的手臂,朝张志峰疯狂使眼色。
就在张志峰尴尬到不知道说什么时,魏希尧笑了:“苟主任知道我肠胃不好,吃不了外面油腻的东西,所以准了我的逃单。”
“哦哦,这样啊……那苟主任挺体贴的。”张志峰怜悯地觑着他,“那我们先过去了。”
“嗯。”
很讨厌这种泛滥的同情心。
更讨厌这种同情心的对象居然是自己。
这些从前本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本不会被他在意的人,如今却可以站在他从前站过的位置,以一种俯视的姿态,肆意地在自己身上留下名为“同情”实为“优越”的眼神。
仿佛一遍遍提醒他,离开从前那只金牢笼是有多不明智。
而魏希尧却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食堂的公用电视机放着最近热播的电视剧。
又是那种烂俗的古偶,造景廉价,服装廉价,剧情不是谈恋爱就是撒狗血。
科室里的几名护士,平时休息时间倒看得津津有味。
魏希尧无所事事,搅和着米粥,仅剩的那点食欲也被刚才那一番谈话糟蹋个干干净净。
正准备端盘走人时,头顶却响起一道耳熟的声线。
“弟兄们,抓了这小妞回去给大哥当压寨妇人!”
他撩起眼皮望去,跟屏幕正中央的“土匪蒋繁”四目相对。
平心而论,蒋繁无疑是好看的,属于那种清俊的小奶狗长相。
但摄像机太容易放大瑕疵,原本100分的好看,上了屏幕也只剩下80分。
再加上那惨不忍睹的破布风土匪造型,以及抹了碳粉似的黑脸,显得他整个人平庸了不少。
然而饶是如此,魏希尧的目光还是准确无误地锁定在蒋繁身上。
蒋繁在这部剧里戏份很少,不……何止少啊,分明就是个炮灰。
刚调戏完女主,没说两句台词,就被从天而降的男主角当胸踹飞,撞死在了树上。
虽然知道是蒙太奇的剪辑手法,但踹蒋繁的那一脚却看起来很用力,他撞树时的痛苦也真真实实的,额角青筋暴起,张嘴就是一口血,肩膀抽了两下,最终歪头闭目,结束了炮灰短短的戏份。
看得出来他演得很卖力。
可惜因为不是主角,注定了镜头不会为他而多停留半秒。
魏希尧甚至肯定,那个叫“蒋伊凡”的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后面的演职员表,大概只配在其他配角里,化为一个“等等”符号。
然而他还是拖着下颌,欣赏完蒋繁全部的表演,提着瓷勺敲了敲餐盘,却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胸腔中有什么死寂很久的东西,刹那间活了过来。
像一粒种子发了芽,像冬夜里的干柴爆出的花火,也像春风吹皱了一湾冰封许久的寒潭。
“蒋伊凡……”
手机“嗡嗡”震动,是沈越发来了消息。
魏希尧收回目光,解开了屏保密码。
豌豆射手【人呢?】
豌豆射手【交完钱回来就看门锁了,不是吧阿sir……你们当医生的不应该舍己为人、无私奉献吗?怎么也到点就下班啊?】
“豌豆射手”就是沈越的ID,魏希尧从没给他备注过。
沈越还在diss,魏希尧准备将他设置成免打扰。
手指顿了顿,却临时改了注意,打下了一行字。
—【问个问题】
豌豆射手【啥?】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原谅另一个人呢】
沈越没有立即回复。
“原谅”的范围太宽泛了,魏希尧难得解释了一句。
—【我有个朋友,很久以前他骗了人,对方知道后一直不肯原谅他。】
豌豆射手【你渣了‘对方’?】
—【……】
—【我说是我了吗?】
豌豆射手【那还用你说吗,就你还有朋友?家里亲戚里除了我,你看现在谁还搭理你啊!】
—【……】
豌豆射手【啧啧啧……凭我对你多年的了解,八成是特严重的欺诈案吧,直接让对方死了心的那种。】
豌豆射手【唉也别挽回了,直接骨灰扬了吧。】
豌豆射手【天涯何处无芳草,哥再给你介绍几个年轻漂亮的,凭你的硬件水平上赶着都有人泡。】
豌豆射手【刚巧我就认识一女的……】
对面“正在输入中”。
魏希尧没再废话,直接将人拖进了黑名单。
—
信号对面,沈越对着一排“重新发送”的红点,吹胡子瞪眼。
连骂了几句“你等着”,然后就收到了助理的电话。
“哥,出事了!之前谈好的那个孔深,他经纪人说来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