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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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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四人自然又待到了一处,温饱饱在修车,褔扇在熬药。
赵澜京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的玉笛,便听裴行止低声问道:“你早知道他是沈琢的儿子,所以才救了他?”
他也不看赵澜京,目光放远,瞧着那片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空地,眼里竟有些称得上是眷恋的神色。
赵澜京立马手托下巴,笑嘻嘻地回答:“行止,你怎么这般懂我。”
出于赵家某些不为人知的关系,江湖大小事赵澜京只有不想打听的,没有打听不到的。早在茶馆那日他就猜出了沈疾川的身份,只是没想到旁边那女扮男装的竟是梁若羽。
裴行止也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爽快,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人倒是坦荡。他睨了赵澜京一眼:“我还以为你不屑同魁星派攀上关系。”
“知我者莫若行止也。”赵澜京凑进,短笛在手心缓缓敲打,“我自是不屑和这些武林大派攀上关系。但这魁星派、名剑门和南岳派世代结盟,我此次出手竟挣了他们两个人情,岂不美哉。”
裴行止又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
赵澜京低笑一声,颇为得意,他回头瞧了一眼沈疾川和梁若羽,低声道:“行止,不瞒你说,有件东西,我可寻了很久。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还撞见这送上门的人情,我若不借此机会去这二位家里坐坐,感觉都对不起老天。”
裴行止心下了然,看来赵澜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三家当中。偷东西的贼还想被主人堂堂正正请进大门,他方知此人不仅是坦荡,或许还有几分无耻。
他回过头,难得地打量起赵澜京,“不是都说医者仁心,我看你竟一点儿不像。”
褔扇和温饱饱对视一眼,重重点了点头。
“不好吗。”赵澜京捧着脸,语气真切,“我行医最忌仁心。”
温饱饱对着褔扇撇撇嘴,小声道:“他还杀人不眨眼。”
褔扇兴奋地点点头:“对啊对啊,赵大哥不仅医术高明,还武功高强,我从没见过世上有这样厉害的人呢。”
温饱饱手中的木头滑落,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赵澜京闻言简直喜笑颜开,随后又咳咳两声,立马正色道:“许多年前还是有一个的。”
褔扇好奇道:“还真有啊,是谁呀?”
“太晋宗师展流光。”赵澜京道。
语罢,裴行止和赵澜京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展流光这个名字在中原武林消失了几十年,对如今的习武之人而言早已成了真假难辨的传说。裴行止倒不惊讶赵澜京何故会知晓此人,而是赵澜京对他到底知道多少。
但这人身上的怪事也不多这一件了,他便不愿再想,别开了头去。倒是赵澜京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褔扇和温饱饱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也就没兴趣往下问了。
温饱饱仔细检查了马车,回头对裴行止道:“公子,喝了药就启程吧,车毂还有些松,不过下山应该没问题,等去镇上找到了歇脚的地方我再去换辆马车。”
褔扇点点头,将熬好的药给梁若羽和沈疾川送去了,沈疾川起身道谢的动作太大,差点儿又要将碗撞翻在地,褔扇便没好气地转身走了。
她回来的时候一脸思虑,对着面前三人道出了疑惑:“我看若羽姑娘的神色郁滞,倒不像是内伤所致。”
赵澜京远远地瞧了那梁若羽一眼,对她道:“那必然是心病久积,你治得好她的身子,还能治得好她的心病吗?”
“可是她还这么年轻……”褔扇喃喃道,仍是眉头微蹙,都忘了自己比梁若羽年纪更轻。
见她这副样子,裴行止和温饱饱似乎并没打算说些什么,沉默半晌后,反倒是赵澜京开了口:“每个大夫都像你这样,那这世上的病都治不完了。你为她疗伤已是仁至义尽了,其余的事情就别去想了。”
他语气甚是平静,脸上也未显半分无奈,但温饱饱却瞥见他眼中一抹极淡的柔和。她有些意外,对于褔扇,他的耐心竟比自己和裴行止还多些。
片刻后,褔扇似被说服,她重重点头,对赵澜京道:“你说得也是。赵大哥,我发现做大夫像你一样的话,虽然没什么良心,但过得一定会快活许多”
赵澜京撑起下巴,坦然道:“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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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开始变得有温度,但这难得的暖意却被隔绝在树荫之外。山林里无花绽放,却飞来只不畏冬寒的蝴蝶,只是那蝴蝶颜色枯黄,如深秋的落叶一般不起眼,它奋力振翅,往那明晃晃的矮树梢飞去。还好此时无风,蝴蝶翩然一路,终是得见了天光,那暗淡的翅膀在阳光下竟也似镀了一层色彩,变得十分耀眼,它落在一片树叶上,看起来轻巧翩然。
裴行止的精神似乎恢复了十成,他在阴凉处看了许久,此刻又垂头瞧了瞧自己的双手,那指节微微泛紫,发僵地卷曲着,他看在眼里,却不像活人身上长着的。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朝上摊开,向树荫外伸出一只手去,褔扇低低唤了他一声:“公子……小心些,别晒着太阳。”
他只将手往前递了一寸便停下,光立刻攀上了他指尖,只有极小的一点,似一只刚破茧的碟落在了他指上。他捧着这点光细细端详起来,针尖一样细小的酥麻感顺着指尖蔓下去,好似能察觉内里的血丝游移,却仍传不到发僵的指节,他只觉得不够。
赵澜京瞧了他半晌,这才瞧出他的意图,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一瞬,他便听到了温饱饱一声惊呼。
“公子不可!你身上寒毒深重,见光要发作的!”
只见树荫下已不见裴行止的人影,而另一边,裴行止正立于日光之下,一手上握着折断的枝条,另一手上落着刚刚那只翩然的蝴蝶,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好像就天旋地转了,没人看清他如何过去的,就连那只蝴蝶也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还停在矮树梢的树叶上,美美地在他手背上晒着太阳。
他丢了枝条,缓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褔扇撑开伞欲跑过去,赵澜京也拍拍衣袖站起身,挡在她面前。
“想晒太阳便晒,毒发了我给他治便是。”
温饱饱怒道:“你懂什么,发作起来会痛死人的!”
褔扇着急地点头,论行医,褔扇自然是医术了得,但说到打架,温饱饱都不敢去招惹赵澜京,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只能急急地瞪着他。
赵澜京却不挪开,故作惊讶地对褔扇说:“治了这么久还会毒发作痛,明明是你医术不精,你竟好意思去责怪病人。”
褔扇瞪着眼睛,说不出话,裴行止活到现在,都靠师尊的医治,他骂自己医术不精,那就是骂师尊。她显然被他的歪理给绕进去了,气鼓鼓地立在原地。
裴行止未听见似的,望着蝴蝶脸上竟有了丝笑容。阳光包裹着他,从发梢一路到衣角,层层浸染,将他周身的寒意驱散。那种酥麻的刺痛感也层层传递,蔓延全身。那从指尖传来的,透过血脉,送到心间的,是如此奇异的感觉。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了,此刻这副身体带给他的是另一种活着的感受。
裴行止久久伫立,阳光下细微的尘土独自起舞,映在他眼中都带着久违的暖意。有那么一刹那,他目光里有了不易察觉的阴沉,他收拢手掌,抹去了蝴蝶的光明,蝴蝶在他五指围成的黑暗中苦苦挣扎,翅膀划过掌纹的力度在是多么微不足道,他细细地感受着。
过去无数的时日里,反复无常的疼痛锥心刺骨,靠此提醒自己还活着的日子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无比憎恶的。从何时起就变得无关痛痒了呢,整日困在寒冷阴湿的地方,不见天光,竟觉得自己像虫子似的。
他最终摊开手掌,蝴蝶便飞走了,其后有一道目光追随,祝贺它重获自由。
如今晴日当空,他坦然站立,又真切地感受到活着,他早忘了,活着的感觉竟是这般不同。罢了,反正这人世也苟活不了多久,痛快一日是一日。
裴行止侧过头,发现赵澜京正走过来,他衣袍上每一寸金线都反着光。他看过来,脸庞隐于光下,轮廓似裹了金边,眉如墨画,目如朗星。日光偏爱,为他镀了金身,十分耀眼。
裴行止用力闭了闭眼睛,也无法将那刺目的光影驱散。他终究不能像捏死一只蝴蝶那般轻易地灭掉这光芒。他索性迎着日光,靠着树干席地而坐,气定神闲。
赵澜京在他旁边悠然道:“夜里我已将你体内的寒毒化开了大半,不会这么快重新凝滞在一起,你就算在这儿呆到太阳下山也不会受半分疼痛。”
裴行止目光微澜,终是什么都没说。光景正好,细心享受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