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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茶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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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十月,沧澜山颠已是白雪皑皑。雪山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宅子,像一尊佛像端坐在山巅。
屋子里的香炉正直直往上冒着细烟,一个身披狐裘的男人半靠在软塌上,怀里抱着一个暖壶,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屋里另外两个女孩收拾金银细软。
裴沧之推门而入,带进来一身寒气,此人面容奇特,脸皮白嫩,鲜有皱纹,却顶着一头苍苍白发,说起话竟是中气十足。
“老子花了十年时间治你,如今你仍是功力全无,那边一有什么狗屁群英大会,你就要下山去送死?”
男人闻言睁开了眼皮,往皮袄子里缩了缩,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去找到了人,自然回来把命还你。”
语罢又自嘲一般地说:“十年前就该死了,我不下山,赖在这儿也活不了多久。”
裴沧之摇摇头,看着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天气转冷,他就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唇色快和脸色一般苍白了。
裴沧之只能掐了话,缓缓叹了口气,片刻后又转过去问两个丫头:“药可带齐了?”
一个丫头把手里的箱子递过去:“平日里吃的药都齐了,师尊且看看还有没有要添进来的。”
裴沧之打开看了一眼,箱子中间一层还空着,他理了理衣服,便从身上各处抖出来些瓶瓶罐罐放了进去。
日照山顶,积雪渐融,是个出山的好时辰。沧澜阁外此刻正站着要远行的三人,裴行止难得的把脸从毛领子里露了出来,眯着眼享受了片刻阳光,随后拍拍衣袖,朝着大门跪了下来。
“师尊,行止要走了。”
两个丫头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
裴沧之的声音骂骂咧咧地传来:“走了又不是死了,还要老子来送你不成?你要是敢死在外头不回来,老子下山扒了你的坟!”
一个丫头已经开始哭哭啼啼:“师尊,不会的!我们一定好好护着公子!”
裴沧之骂得更凶了:“你俩跪什么跪,两个一等一的高手,还怕护不住一个功力尽失的残废?少在我面前装可怜,要是你俩缺胳膊少腿,我一样不会放过这死小子!”
两个丫头哭得更凶了。
门里面模模糊糊传来裴沧之的声音:“你要是落了单,就报为师的名字……”
裴行止有一刻晃神,十多年前也曾有人说:你要是打不过他们,就报为师的名字。
里面继续拔高声调说道:“但你要是被人认出来了,可千万别报老子的名号,治了十年还是一身废骨,我丢不起这个人。”
果然,裴行止笑了笑。
还未等他应承,屋里又传来声音:“赶紧滚吧,大雪封山可就没办法出去送死了。”
日头高照,雪山泛着金灿灿的光,目光稍作停留便刺得人眼中泛泪,一如十年前他来时的模样。裴行止双手伏地,朝门内重重磕了个头。
“裴行止叩谢师恩。”
磨子山靠近苍州地界,是进苍州之前最后的驿站,山脚下的茶馆此刻坐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他们打扮各异,却掩饰不住一身习武之气。于是店小二不敢怠慢,生怕一个不对付有人动起了手,店里的东西可不够他们砸的。
一个穿着墨绿长袍的男子和随从一道走进了茶馆,小二眼尖,一看这袍子的绸缎和纹路就知此人身价不菲,且这样的穿着不方便打斗,必不是什么习武之人了。
于是小二殷勤地拿出帕子在凳子上擦拭了几番,笑脸迎上去:“客官喝点儿什么茶呀?”
这人坐下还未回答,他旁边的随从就发话了:“喝的随便,来点吃的最好,有什么上什么。”言下之意,不在乎价格,往贵了拿也没事儿。
“得嘞!您二位且等着!”店小二欢天喜地的退下了。
随从坐下,一脸憋屈地说:“主子,这山路还长,我五大三粗的,又不会洗衣做饭,你干嘛不把玲儿一起带上啊,我要是伺候不好了,回去少不了被老爷扒层皮。”
还未听到他主子的回答,桌子边就来了三个大汉,摘下佩剑往桌上一扔,毫不客气地说:“公子爷,方便借个座儿吗?”
原是要拼桌子。这绿衣公子也不恼,轻飘飘地回了句“请便”。他旁边的随从便噘着嘴不满地站到他身后去,腾出了座来。
几个大汉坐下,也不急着喊小二,自己拿茶壶添起水来,边喝边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天来。
“大哥,过了苍州就是镜州了,估计还有半月的脚程就到穆云山庄了。”
穆云山庄是南岳派掌门穆擒云入主武林时新修的宅子,武林盟主的大宅,武林第一大派南岳派在镜州的分舵。旁的人听到这几人要去穆云山庄,便都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谈论什么。
为首的大汉点点头:“魁星派沈琢大侠的宅子就在苍州境内,我们兄弟三人过路时,持穆盟主的帖子去请他收留一晚,应该不成问题。”
话音刚落,隔着不远座的一个年轻男子“噗嗤”一声喷出了一口茶,他旁边的同伴赶紧伸手拍拍他的背,在众人的目光中窘迫地说道:“他、他只是呛着了,呛着了。”
这两个年轻人一个虎头虎脑,一个稚气未脱,连讲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利落的乌色劲装穿在他俩身上,还是有股拖泥带水的滋味。
绿衣公子打量了这二人几眼,别有意味地笑了。他的随从也端起茶壶为他添了杯茶,他接过后却直接将茶水泼掉,然后掏出块绢帕仔细擦起茶杯来。
刚刚说话的大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矫揉造作。”
声音不小,这男子却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添了杯茶,抿了一口,问道:“几位大哥,可是要赴镜州群英大会?”
这下人群里三言两语炸开了锅。群英大会召开在即,各大门派都持了帖子赶往镜州,江湖各路人士也都赶来凑热闹了,要说是有什么名门正派,往往都是一群人结队而行,统一的门派服饰和佩剑,好不气派。可这茶馆里坐着的,都是三三两两的江湖散人,若不是想隐藏来头的高手,就是凑热闹的无名小辈,此处自然是后者居多。
于是大家纷纷捡起这话头,天南地北地聊开了。
大汉瞥了一眼这衣着富贵的娇气少爷,调侃道:“哟嗬,这位公子哥也是武林中人?”
“非也,在下虽不是武林中人,但群英大会声名远播,我也早有耳闻。我看几位侠士气宇非凡,又受穆盟主相邀,定是要赴会了。”
大汉心中受用,立马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绿衣公子又接着说道:“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这群英大会,和十年前的武林大会,有何不同?”
人群里有人抢着回答了他:“嗨,都是一码子事,其实就是比试各家武学,重写武林排名谱,但武林大会要选盟主,群英会大却不选。”
有人问了:“为何群英会就不选了,十年了,这盟主之位他穆擒云就不愿让出来?”
有人反驳:“这十年江湖一派和气,欣欣向荣,无人作乱,不都是穆盟主的功劳,我看啊,不选也挺好的。”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江湖比武,光耀门楣,选个只会比武的莽夫出来一统江湖,我看没谁有那个本事。”
“兄台莫不是指桑骂槐,想说十年前的闻策吧?”这绿衣公子又接话了。
立马有人接上:“对啊,要说那武林盟主,本该是闻策啊,天纵奇才,武功盖世,我记得十年前他在武林大会一战成名之时才十九岁啊!”
另一人反驳道:“我听闻才十七岁嗬!古今皆无的练武奇才,在武林大会上打得当年的各大门派那叫一个脸面全无。”
店小二刚端着几碟子菜从厨房走出来,听着这热闹非凡的议论,好奇地插了一嘴:“这闻策是谁?武功盖世,怎的没当上盟主?”
“映月门闻芳厌的徒弟!天生习武的好苗子啊,只是传闻此人并非善类,性格阴邪,天性好杀好斗,武林正派都不愿奉他为盟主。”
“我看这帮人就是妒忌,闻芳厌的武功高深莫测,自成一派,开创了映月门,短短十年间就跻身江湖首列,可谓是风头无两,只可惜这映月门终归不是武林正统,这帮人就是怕盟主之位落入这师徒二人手里,所谓的名门正派再无跻身之地。”
“话可不能这么说,穆擒云赏识闻策,对他偏爱,当初还想将亲妹妹穆挽婴许配给他,但闻芳厌为了撺掇闻策和穆擒云抢夺盟主之位,不惜让他杀了穆挽婴!师徒二人都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恨!”
“不是说闻芳厌那十年里,全靠偷各派心法秘籍才习得天下第一绝学吗?这师徒二人最后下场又是如何?”
“我听江湖上的人说这只是传言,映月门练的并不是什么正道武学,若闻芳厌真练成了天下第一绝学,那他最后便不会死在南岳派手里了。”
“我听的可不是这样,当年闻策被各大门派合力讨伐,死状惨烈,闻芳厌看到后心如死灰,便削发断剑,当着各大门派自绝经脉了。”
听闻这师徒二人的下场,众人皆唏嘘不已,有人感叹师徒情深,有人赞扬江湖正义,那绿衣公子喝完一口茶,也咂咂嘴道:“真是一段奇闻啊,那如今这映月门又如何了?”
人群一下又没了声儿,大家面面相觑,只听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说道:“十年前就被武林各派灭门了。”
一阵寂静过后,众人或惋惜或豪情地又聊开了。
绿衣公子隔壁桌的一位青衣侠士从他进门起就开始打量他,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端了碗茶水来与他攀谈:“公子如此关心江湖之事,想必也有一颗侠义之心,在下飞来镖局程逸寒,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这帮跑镖的还真是喝碗茶都不忘找生意,赵澜京笑笑,从容地撒谎:“在下陆敬百,是个生意人。”
程逸寒心中大悦,立马靠近道:“商镖是一家啊!陆兄以后有生意只管招呼,我们飞来镖局定会……”
话还未说完,赵澜京身后的随从便挡在他面前,一脸傲气地出声打断:“不劳您费心,家里有镖局。”
程逸寒噎住,扯着嘴角道了声“打扰了”,便尴尬地坐了回去。
午时刚过,乌云相聚,赵澜京用饭的兴致全无,带着随从出了茶馆。两人抬头望了望天色,便立刻上了马车,掉头往来时的路上驶去了。
“主子,怎的不去镜州了?”随从满脸疑惑,心中却是暗暗欣喜,只道是自家少爷想通了,家里千好万好,可别去趟群英会那道浑水了。
赵澜京闭着眼睛靠在背垫上,慢悠悠道:“我收到传信,师父云游下山,要来江源了,想必此刻都快到我家了。”
“啊,那怎么办,主子你被逐出师门的事岂不是要败露了!”
“啪”一声脆响,赵澜京不知何时掏出了腰间的折扇,随从的头上便狠狠挨了一记。
“不是我说,丰年,骂你傻你还真就不要脑子了,我那是差点儿,差点儿被赶出师门好吗。”赵澜京气得直摇扇子,难得抬眸瞪了眼丰年。
丰年丧着脸摸了摸脑袋,赶紧纠正道:“是是,都是老爷手下那些人,天天告状说你杀人,传到山上去,差点儿害你被逐出师门。”
见主子不答话,他又嘟囔:“可是主子,你从小跟着陆大仙人,学的都是治病救人的本事,为何要去杀人啊?”
赵澜京冷哼一声:“陆澜之这老头,外面的傻子称呼他仙人,真以为他满天下云游救人,我告诉你,他杀的人可比我多了去了,他杀人的本事,我都怕说出来吓死你。”
丰年看着自己主子一脸邪性的表情,忍不住额头冒冷汗,只觉得江湖果然复杂险恶。于是扯开话题,说道:“回家好,回去把玲儿也带上……”
话没说完,脑门上又挨了一扇子。
赵澜京闭上了眼,悠然道:“死小子,玲儿要留在家里当我后娘的。”
丰年于是不敢再说话,咬了咬嘴唇,默默在旁边学着主子也开始闭目养神。
天色沉沉,风声四起,马车急匆匆地前行,丰年竟在一路颠簸中打起了呼噜。
行至一段山路前,赵澜京睁开了眼,他听到风声中传来其他的声音,这陡峭的山路上还有另一辆疾行的马车。
他掀开侧窗的帘子,果然看到对面驶来一辆双马并行的马车,厚重的墨色帷幔裹着前窗,比天色还阴沉,活像送丧,而两车靠近时,他看见那车夫的斗篷下竟是一张女子娇俏的脸。赵澜京好奇,不知车中坐着何人。
风似乎通晓了赵澜京的心意,知趣地吹开帘子,露出车窗一角。
尘飞扬,马蹄急,衡上銮鸣,玱玱作响。车身交错间惊鸿一掠,一张侧脸映入赵澜京眼帘,面若白瓷,睫若飞扇,那人眉目低垂,唇色淡淡,毫无生气可言。只是一眼,转瞬即随马车飞驰而去,只剩下飞扬的尘土和远去的鞭打嘶鸣。
赵澜京愣住,眨眼间便有雨点打落在他的手背。他放下帘子,重新靠回软垫,闭目回想着刚刚那一幕。
是错觉吗,那人似乎……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