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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千秋引 ...


  •   冬夜苦长,静得连地里的虫子都没了声响,层层叠叠的云里透着模糊的月光,一阵冷风过境,客栈东面的树林被吹得簌簌作响。赵澜京坐在房顶上,掏出了他的折扇握在手中频频煽动,像在和老天比谁风更大似的。

      子时已至,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从二楼的客房传来,很快便听“吱呀”一声轻响,赵澜京脚下那间房的窗户被打开了。

      来了。赵澜京嘴边挂上一丝冷笑,默默收起了扇子,不动声色。

      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窗里探出了头,四下查看一番后,颤颤巍巍地爬了出来。片刻后他终于在窗沿外边站稳,两手并在胸前运了运气,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二楼不算高,只是这副身子过于气息不稳,落地时跌倒在地,颇为狼狈。他忍痛爬了起来,警惕地巡视了一圈,又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估摸着人走远了,赵澜京这才起身,轻飘飘落了地,跟了上去。

      那颤颤巍巍的身影行了不到一里地,已经开始连滚带爬了。他伸手抹掉了渗出嘴角的血,回头望了一眼,虽然稀里糊涂地分不清自己走了哪个方向,但那客栈是看不见了。于是他靠在树边,打算稍作休息,等气息回稳再接着跑路。

      他静坐片刻,试着运功调息,但很快一口鲜血又渗了出来。白天听到那郎中说自己治不活了,他还不愿相信,此时才发现自己体内的经脉已难以再蓄积内力,气息像断了线似的在胡乱游走,无法连续,紊乱不堪。

      他手捂着胸口,并未发觉有人走近,此刻低下头,一双鹿皮短靴蓦然出现在他眼前。

      “陆……陆公子?”他抬起头,在月光模糊的映照下,一张脸看起来实在是惨白无神,正是死里逃生不治也将死的程逸寒。

      “救了你,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程逸寒仰头一看,赵澜京身姿伟岸,如拦路石般立在面前。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却全无了初见时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令程逸寒内心泛起莫名的不适,下意识想回避他的目光。

      他不断稳定心神,想着面前这人只是个家中颇有闲钱的纨绔子弟,不过碰巧将他捡了回来,都是因为自己伤得太重才察觉不到被跟踪,虽说得上有恩,但也不足为惧。他手扶着地面,以此支撑自己。

      “我害怕那帮人会追上来,给公子带来灾祸。”他开口便撒了个谎,一点儿也不心虚。

      “所以你知道那帮人是谁?”赵澜京敲着扇子。

      “不,不知道。但他们想杀人灭口,必定不会放过我。”

      “那他们为何会追杀你?”

      “这……我更不知道了,程某行走江湖多年从未与人结仇,那帮人……也许是和镖局有过节。”

      镖行向来奉行三分饥寒保平安,赵澜京自然知道这些跑镖的贯会耍滑头,人话鬼话混着说,三言两语就想套出话来那是不可能的,但他此时却没什么耐心。

      “自古镖行既同强盗有来往,又和官府有关系,在江湖上倒是如鱼得水,谁敢和你们过不去?”

      程逸寒眼中有了几分躲闪,他没想到这人竟有些难应付。

      赵澜京直接点破:“还是你们另有靠山?”

      程逸寒一愣,脑子的思绪也被打乱。他本就是油灯将尽,只能硬撑,这会儿双手已经开始支持不住地颤抖。他起初并没有过多思虑赵澜京为何救自己,只想着趁有口气在先悄无声息地逃走再做打算,不留下踪迹,也不愿招惹麻烦,眼下才后知后觉他被救的原因绝不简单。

      “这位公子,我就是个镖师,干我们这行的规矩,只管东西平安送到,客人和当家的之间有什么事我们也不能过问……”

      程逸寒一边说着,心里已经有了盘算。若是在负伤之前,将这个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撂倒也许两成力都不需要,但此刻他是一成功力都提不起来,哪怕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他面前都有十足的自保能力。且赵澜京的脸色从始至终没有变化,显然对于自己说的每句话,他都没有相信一星半点儿。

      或许真的念在救命之恩,他脸色一缓,转换了话术。“公子,其实我早发现当家的不对劲了,背地里……常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实在不想干了,可又愁无处可去,那天在茶馆见你,就知你是大富大贵之人,想在你这儿讨个活计,听说公子家里也有镖局,我还想着……可哪儿料到……”

      话到此处,他脸上竟真有了几分悲悯和悔恨。

      赵澜京不禁一哂,道:“整队人马除了你都被灭口,他们必然要斩草除根,我把你放到身边,昨夜还不如留着那伙人性命,将他们请去家里喝茶得了。”

      程逸寒闻言愕然,十几个一等死士,他拼上性命方逃出来,这人竟说,昨夜他杀了那伙人?

      他摇了摇头,“公子别说笑了……”

      “我知道你早就醒了,你就没觉得奇怪,那磨子山下的茶馆来客如云,为何最后走到这客栈的只有我?”

      赵澜京的面容在暗淡夜色中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鹜,他俯下身,直视着那无处可退的人:“我保下了你的命,可不是要你对我说谎的。”

      程逸寒缩在赵澜京的影子下,越想越惊慌失措。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过不了这座山,但他在山中绕了两天路之后,恍惚想起有人曾隐晦地告诉过他,不要走山路进苍州。可那人的身份……眼前这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你到底是谁?”

      赵澜京不答,反对他道:“你不愿说真话便罢了,你可知道你现在逃与不逃都只有死路一条?”

      程逸寒怔住,他当然知道。在山上逃命的时候他就已是万分绝望,在被赵澜京拦截之前,他还以为侥幸下了山会有什么不一样。
      片刻后他终于敢望向赵澜京的眼睛,可那张脸背对着光,即使靠这么近的距离依然看不明晰。横竖都是一死,他心中却不禁涌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怔忪。

      赵澜京把手放在他肩头,轻轻道:“不过,我可以救活你。”

      程逸寒感受到肩上传来的力气,看似轻盈却令他动弹不得。此刻他当然不会去质疑赵澜京的本事,但心里却没有半分欣喜,因为这句话背后必然是自己给不起的条件,他不说话,一双眼睛却透着急切。

      “我要的不多,救你一条命,你把你这身功力给我。如何,是不是很划得来?”

      话音未落,程逸寒只觉得周身气血一滞,惊栗地看着赵澜京。而赵澜京语气平淡,就像在告诉他一块粗布卖了二两银子,这样的买卖是多么合算,又多么稀松平常。

      原来如此,自己拼尽浑身功力死里逃生,竟是被他看中这身本事才将他救起。可若是没了这身武功,他日后还能靠什么讨生,活下来和废人又有什么区别,重头再练十年能练会几成……

      不容他过多思考,赵澜京又道:“是带着这身武功去死还是活着,有这么难选吗?你时间可不多了,多耽误一刻,能活的可能就少一分。”

      “活着,我要活着!”程逸寒此刻激动得连连咳血,他顺了顺气,对他道:“若公子能将我救活,程某人自当感激不尽,这身武功,公子喜欢便拿去,只是眼下我连传功于你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好说。”赵澜京露出一抹和善的笑,“你只需告诉我你可决定好了?”

      程逸寒早就认命一般地掉入了赵澜京的圈套,在片刻间衡量好了生与死的后果。他点点头,坚定道:“决定好了。”

      赵澜京这才放开他,略整了整衣袖。一阵微凉的风从树林外刮过来,赵澜京直起身子,挡在他面前。

      “那我要开始了。”

      赵澜京抬起手,在树影下张开修长有力的五指,轻覆于他头顶。程逸寒并未感受到那手掌的重量,心中不明所以,下意识瞪大了眼。过了许久,他都只能听见风扑过来,又被赵澜京裁成两半,从两侧绕到身后的细微声响。慢慢地,有一股风自赵澜京掌心而起,犹如树叶落地般轻柔的风抚着他的发,从头顶渗入天灵,一路徐徐往下。

      很快程逸寒便感到脉门大敞,内力由缓到急逐渐流失,有热气自体内蒸腾而起,他的身体失去支撑,开始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在皮肤表面一起一伏的脉络清晰可见,内力顺着脉门潺潺流动,最终都收尽赵澜京掌中。

      赵澜京收回手,程逸寒已经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了。

      身后的树丛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赵澜京回头,只见一人不急不缓地从树后走了出来。在如此晦暗的夜色中还能看出发白的脸色,不是裴行止又是谁。
      此人轻功盖世,自是会隐藏行踪,此时大大方方走出来,倒避免了一场没有必要的误会。赵澜京转过身,没有半点做坏事被人识破的亏心之感,反倒对来人笑了笑。

      “漫漫长夜,行止你也无心睡眠?”

      裴行止也没有鬼祟偷窥的尴尬,原本就冷冰冰的面容此刻眼中还添了几分深沉,他直视着赵澜京,道:“千秋神剑?”

      赵澜京低笑一声,默然不语,想到在提及清风诀时遭受了裴行止的冷漠,他便打定主意在此时佯作不知,势要扳回一城似的。

      这千秋神剑又称千秋引,虽名为剑法,却不是真正的剑术,而是与受渡之人的奇经八脉相通,如同剑气流转,将功力引渡到自身,纳为己用。传闻此心法是太晋宗师展流光登顶剑宗多年后所创。
      裴沧之曾说,修习此法全看命,无论是何人修行都过不了第二重,唯有天生体质与此法相合之人才能真正将其参透,展流光在世时,世上还无第二人能练成此法。后来随着太晋一脉在中原武林的消失,千秋神剑便也失传,江湖上自然无人知晓这门心法的存在。

      裴行止看着躺在地上的程逸寒,目光透出森森寒意。赵澜京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便道:“我可没有白骗他这身武功,他伤得太重,内息溃败,没了这身内力反而更好医治,吃几服药再躺大半月便会好的。”

      更深露重,裴行止体内的寒毒又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悄悄积滞。他立在原地,脸隐在黑暗里,微微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方道:“那你又想从我身上拿走什么呢,赵神医。”

      这句话倒令赵澜京有些始料未及,他眼珠往下倾斜,似是真的在思量此事。

      裴行止冷冷道:“你可别救我,我这身废骨实属无以为报。”

      见赵澜京欲开口,他便飞快转了身往回走去。

      赵澜京跟上来,认真解释了一番:“是这样,我从小就只能跟死人玩,我看你快死了,就想跟你玩。”

      裴行止回头扫了他一眼,见他脸上竟没有半分戏谑,片刻后才道:“真不巧,我是个灾星,跟着我的人都没好下场。”

      赵澜京一拍折扇,反倒有些得意地说道:“太巧了,我可是个天煞孤星,从来只有我害人,还没人能害到我。”

      裴行止闻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澜京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掏出一枚石子状的东西,两指一弹,朝身后丢了出去。很快那东西便在程逸寒身旁冒起细细的烟,散发着一种寻常人闻不出的特殊味道。

      待赵澜京追上裴行止,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这片林子外,两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程逸寒身边,将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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