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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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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范闲和李承泽在一起的第三年的某个晚上,夜空明朗,天气也不算冷,李承泽打电话叫了范闲出来吃火锅。红油锅,冒着白乎乎热气,他晚上刚点过外卖,完全不饿,是因为很久没见李承泽了才出来。他坐在旁边看着,李承泽坐在那里暴风吸入又嘶哈嘶哈不住嫌烫的样子,到现在他也还记得很清楚。
“我和老头子断干净了。”李承泽说,“不过这个不是太重要,那什么来着,我想问,范闲,你以前是不是学医啊。”
范闲两只手指捻了捻筷子,不知道是被哪句话打得有点儿懵,他拿起来筷子从锅里挑了一箸菠菜到碗里,干涩地咽了口唾沫,问的话却是,你论文呢,写完了?
李承泽说,这你就甭担心了,写红楼梦,我毕竟从小就跟着我妈看红楼梦。
“我不会和别人说的,范闲。”李承泽把羊肉从锅里拣出来,丢进麻酱里蘸匀了再塞进嘴里,腮帮子一动一动,像那什么,端着碗的那个熊猫头。“我就是好奇,毕竟活这么多年没见过行医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再也没有在国家的任何地方发现过医生的踪迹,那不是一夜之间的突变,而是点点积聚,在还没人察觉的时候就发生的质变。
“我也没见过。”范闲抬起眼来,笑了一笑,也不承认,也不否认,“我毕竟现在带研究生,又不行医。说回来,你论文准备怎么写啊?”
“具体的还没想好。”李承泽说,他拿起桌子上那瓶果粒橙往杯子里倒,边倒还边嘀咕,“怎么这儿连个葡萄味儿的美年达都没啊。”
“不过咱都两个月没见了,怎么,只是约老师吃饭聊论文儿啊?”范闲看他这样子觉得很可爱,他戳着碗里那根菠菜,倒有些想笑了。
“那不能。”李承泽吃饱了,抬起头来和范闲笑,“总要谈谈风月才成。”
范闲终于吃掉他碗里那根蔫儿了吧唧的菠菜,也一笑:“成,谈风月。”
说起来这二位恋爱,大约只和吃喝与谈风月有关。他们头回见面也是某个晚上,月明星稀,但天气很冷,风呼呼作响,李承泽刚刚经历了不在计划之内的和弟弟大吵一架以及之后本来在计划内的在全家人面前出柜两件事,而范闲,刚刚目睹了一件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在许多人包括他的老师,一代医隐费介的劝说下,他在思考是不是要放弃学医,并由此心绪低落地出现在寒夜里的酒吧。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圆场,彼此眼里光亮交汇,好的,新手遇新手,夜还怅怅,不妨来for one night。他们对外统一口径说是一见钟情,然而假如范闲与李承泽都必须说真话的话,他们也只能坦白,一见钟情个屁,两GAY相见10立见,他们只是想约一炮赶走这个倒霉催的夜晚。明早起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倒是有缘。
那一年李承泽大一,学的是男女平等地都找不着工作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日子还挺长,也还没考虑说要考研。下半年学校选修课,李承泽随便选选,选到据说新来半年给分颇为松宽的范闲范先生的红学研究课,想着混一混挣几个学分刷刷绩点。第一堂课头天晚上李承泽熬夜看书写读书报告,忘了设置手机闹钟,第二天醒来一看表,好嘛,这才回想起来,小范同志就要开课了。
他骑自行车一路狂飙早饭都没买,在教室门前和范闲来了个宇宙级彗星对撞,两人扶着脑袋爬起来,结果抬起脸儿来大眼儿瞪小眼儿,都想起来,这不就是前些日子和我相逢在黑夜圆场里那位么?!眼观鼻鼻观心,两位一前一后进了教室,李承泽底下找了个座位坐下,眼见着对方上了讲台,清清嗓子说,同学们好,我是范闲,《黛玉出走》是我写的。
您说巧也不巧,害李承泽昨儿个熬了半夜的可不就是这书么。
我这一夜情对象可真有来头。李承泽冷着一张脸,心下却有点儿慌了,他想,真完蛋,学生不才,精神导师和性启蒙导师灵肉合一了,还是师生play,行,够刺激。
范闲瞟李承泽一眼,内心也是相当震惊,可到底为人师表,也不便说别的,就是点到然后开讲,一节课下来也相安无事。学生们着急去吃饭,一句“下课”话音刚落,教室里转眼就剩范闲和慢悠悠收拾东西的李承泽了。范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虚,看李承泽一眼,看他低着头好像没发现,就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李承泽抬起头来对上小范老师的目光,笑着说:“老师,我还没吃早饭呢。”
他这一笑真是万古春了,范闲抬头看看天花板,也朝他灿烂一笑。当天他们滚了第二次,你别说,有了精神内涵以后,这位胸大腰细窄肩,鼻尖儿上还有一颗痣,在床上颇具难得一见的服务意识的范先生带上智性恋色彩,更显得该死的性感迷人。
然后他们开始约会。拉个小手,看个电影,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猫狗双全的日子过了挺久,到第二年,李承泽在范闲房子里亲着范闲,突然福至心灵,说,我想带你去看我妈,不过就一个事儿,别提我爸。
李承泽母亲姓舒,是挺有名一位中文系教授,家里处处都是古籍珍本,见儿子来了也没什么反应,招呼一声继续看书,儿子也大方,直接说来客是我男朋友,轻车熟路进了厨房,准备着给她做饭去了。范闲倒是隐约听过李承泽说过他已出柜,胆战心惊问声伯母好,和男朋友进了厨房,没看见舒教授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李承泽绾了袖子从冰箱里拿菜去洗,一节小臂线条漂亮,看得范闲心痒痒,四下又无人,于是凑过去索吻,李承泽打他一下,勉为其难轻轻在他唇上落了一下。范闲点点自己嘴唇,笑说,今天我给伯母露一手。
啊,行。李承泽说,我厨房让你。
范闲一把拉住他说,别呀,你给我打下手来。
小情侣黏糊劲儿向来让旁人恶寒,好在四下无人,也就不必管顾,只要尽情发挥即可。一顿饭做下来,范闲搞定四菜一汤,坐下来吃饭。间或聊天,舒教授性子直,说话从不拐弯,直接就问范闲,令堂或许是叶轻眉?
叶轻眉的名声李承泽听过的,是一位大医,与这世间或许还存在着的医隐不同,她明目张胆去行医,当年开医院轰轰烈烈,理想境地鲜花着锦一时,最终果然死于病患之手,成为一时“劝人学医,天打雷劈”之反面教材。但范闲没提过家里人,他也并不知道叶轻眉就是范闲母亲。
范闲愣了愣:“您认识家母?”他出生时母亲就已死去,并不熟悉母亲叶轻眉,只是知道母亲一众同事来探望他时总说,你母亲是个大人物。
他和他妈不一样,他没什么大理想,就愿意过太平日子,外头喊打喊杀洪水滔天,叫不醒他。只是他确实遗传了他妈的医学天赋,先是跟着五竹,后来跟着费介,学出来也有模有样,在改行教文学之前,也做了有几年医隐。
医隐就像以前武侠小说里那种侠客,或者美国漫画儿里那些什么侠什么侠的,范闲做医隐,算是行侠仗义,大隐于市,如此助人为乐,死生白骨,到底有些扮猪吃虎的俯视感。他有位同行叫滕梓荆,同他一起行医,这让范闲不至于孤独,当着个都市大侠,于是也乐得开心。
舒教授点点头,说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见过叶医生。她说了李承泽父亲的名字,那一位是庆市首富,风流传闻不少,范闲听这名字就明白了,原来他和李承泽,在家庭上也还颇有渊源。他与李承泽对视一眼,也就明白些什么。舒教授却并不准备给儿子面子,只说,吃了饭就回吧,路上慢点儿。说完便专心吃饭。
李承泽也只哦一声,实在没什么好说,只埋头扒饭。范闲看他一眼,也埋头吃饭,可心里头是小火车托马斯絮絮叨叨开始蹦迪,他没想到啊没想到,一见钟情竟然撞到一个圈子里去了,他们父母辈上情感世界的糊涂账不少,到现在还有范闲没补全的八卦,有这么一位他从小就没见过,也算正常。
回去路上李承泽开车,同范闲问你怎么不学医,他笑说我还惜命,却兀自出了一身冷汗。要不说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呢,做医生就连爱人都不敢告知,简直到处救命,人人喊打。
欠你的了怎么着了,范闲想着滕梓荆喷溅的动脉血,没注意双手就紧握起来,觉着说,要不还是别做医生了,他还想留着命和李承泽结婚呢。
——是,到这时候了,他说着不干了不干了,也还偷偷做医隐,不叫范闲,代号叫谵泊公,搞得和日据时期当特务一样,多好笑。
李承泽看范闲这样子,轻轻拍拍他的手,思索一下,一只手将他手握住了。
那天不是什么太平日子,两人回去了范闲见到了李承泽的弟弟李承乾,两人一见面就吵架,李承泽变成毒蛇,伶牙俐齿的什么毒液都往外喷,他弟弟看着斯斯文文,说着我不和你吵,真说起话来,倒也能让人气得跳脚。不过显然他俩从小到大吵惯了,李承泽李承乾对彼此几乎免疫,吵着吵着扯到家事,两人齐齐扭头给范闲说,你出去,把门带上。
范闲心里想大哥这我家啊,然而也还是乖乖出去了。两人由此吵得一浪低过一浪,李承泽说你和姑姑那点儿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于是李承乾的脸就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骂李承泽,可是文明人骂不出脏词儿,也就那几句车轱辘话,李承泽就看着李承乾,一字一句地说,我如果不断了,终究会死在那个家里。
那个老头子喜欢看我们做玩偶,你死我活的才算出好戏,你还看不明白呢,弟弟。
李承乾就这么给他打发走了,临走他还很有礼貌,和范闲讲一句虚假的“回见”。范闲赶快进屋,看见李承泽还有些气喘,赶快倒杯水去给他。李承泽结果水杯,看着范闲想起他那本黛玉出走来,叹了口气,心想娜拉出走完,黛玉也要出走了,走出了大观园,走出了红楼梦,这才有活路。
他给范闲说,说起来也有意思,我小名叫石头。
范闲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心里想我才是块儿石头,无才可去补苍天,只是想到李承泽刚吵了一架或许还乱着,便说,不怕,有我在呢。李承泽笑一笑,说声行。
和家里拉锯用了两年,到第三年他约范闲吃火锅的这个晚上,他才算是彻底和家里断干净,一时松快,终于想起为了写毕业论文加上和家里扯皮,快有两个月没和男朋友见面了。他从知道范闲母亲就是叶轻眉就打听范闲过去履历,如今知道费介和他交往甚密,五竹更是时时护他,又找到滕梓荆死亡证明,隐隐猜到范闲也是医隐。这才问他,倒也不是必须知道。
李承泽觉着,范闲藏了理想主义这一面,多少还是有些可爱的。于是这位男朋友,在自己不知的情况下,又在文青李承泽眼里镀上一层金边。
这一夜酒足饭饱,两人也谈了风月,范闲告诉李承泽:“我还做医生。
是为了人间那些值得的人,再斗上一斗。”
也许李承泽爱上范闲的时间要再提前了,不是出走之夜的酒吧一夜情,再向前,再向前,在另一个叛逆的出走之夜里,他摔碎啤酒瓶割破手腕求死的时刻,他恐惧而又期待着死亡的那个时刻,在模糊的光里看见的虚影。
“年纪轻轻的,可别再求死了。
有什么事儿,不如今天和我说说。”
李承泽笑一笑,心想这人也是块儿石头,和我一样又臭又硬,先开了一瓶葡萄味儿美年达,这才来了一句。
“要说起来,和你谈恋爱可真不赖。”
范闲也得意:“我也觉得天造地设,不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