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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深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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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阴谋浩荡,而希望蠢动,骗局迷离,而爱欲丰盛
执行任务的时候,范闲和李承泽相遇了。他们的飞船在星际之中旋转着,于是他们的目光隔着飞船玻璃遥远地交错了一瞬又马上分开。所有的飞船里统一播放着《在北京的金山上》,是当时晚会上那位歌唱家的原声,李承泽属于硅基的那几个部分对这首歌产生了微妙的共鸣,他的骨骼微微颤抖着,和舰队里的所有人一样整齐划一,即使他并未感到在太空里唱歌剧的冷寂。而范闲,他叛逆地置身于《喀秋莎》的声波之中,无所谓地看着飞船外飘过的光秃秃的小行星,他想了很多,甚至想到倒挂在树上的一只不太合群的猫头鹰睁着他铜铃一样的金黄色眼睛,可是他不太想承认,李承泽的面孔闪回又闪回,随着歌声里那本不存在的明媚春光,不断、不断、不断地出现。
上一次见面是新纪元开始的那一天,他俩逃了半场晚会,在洗手间里不管不顾地□□,之后他们拥抱了很久。李承泽抬起头来,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明明一场相逢,谁也不说话,范闲在他俩单独的频道里发句号再发句号,李承泽就是不理他。
这是他们分手的第七年,仍然藕断丝连地约会,他们都知道,还爱。
就像李承泽在少年时代的夜里为他不曾谋面的蓝色星球写过的诗一样,毁尸灭迹过千八百遍,可范闲就是记得,还存在。
可要论起在一起好好地说句话,则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范闲从未曾谋面的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故事还没讲完,李承泽也依然对到达那颗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蓝色星球的星际旅行保有盲目期待,他们挤在同一个睡眠舱里,把供电设备破坏掉,然后在黑夜里亲来亲去,幻想明日阳光灿烂。李承泽在范闲耳边吹一口气,他们燃烧起来,变作荒原里噼啪作响的野草,范闲给他讲那些来自那颗蓝色星球的故事,而同样作为一百代以后移民的李承泽,在黑暗里半眯着眼睛,蜻蜓点水吻他的少年,一下又一下从不满足,唇舌之下,还潜伏着子弹一样的零落诗句。
它们总要范闲流血。
现在他们要到那颗蓝色星球上去了,范闲所在是一个舰队,李承泽所在是另一个舰队,他们的飞船变换阵型,偶尔遥远地并肩而行,几十亿光年的范围与无数次能量跃迁,李承泽知道,现在他们要到那颗蓝色星球上去了。在万年之前原始的碳基生命离开这里,现在新人类又回到这里来,动用军队来完成这一场盛大的寻根问祖。
范闲在频道里问李承泽,你猜地球是什么样子的?
李承泽选择不回消息,他叹了口气,隔着飞船的窗玻璃观赏一团离他很近的星云,看她微弱地移动着,呼吸频率与他颤抖的骨骼一致。他在心里对那团星云说。
我觉得地球是一片荒漠,范闲说的那些东西,都不存在。
他与范闲在十五岁时就向往等待的那个黎明一直没有来过,十八岁的时候在瞭望台上,范闲说,你信我,黎明存在的,就在地面上。李承泽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到地面上去?
就在今夜,范闲说。
范闲找到了瞭望台上隐秘的向上通道,他倚在管道旁,故作帅气地掏出两张通行证来,范闲向李承泽笑一笑:“拿上这个,我们上去,看看星星,然后等一个黎明,看日出。”
李承泽伸手去拿通行证,一种电流传上他的脊椎,他缩回了手,好像范闲手里拿着的,是一块儿烧红了的火炭,他说,不能,不能上去,不能。
能。范闲向前一步,把通行证塞进李承泽手里,你和我走,他说。
突然切换的音乐打断了李承泽面对星云所倾吐的回忆,况且再往下,他也回忆不起更丰富的细节,他与范闲最终没有到地面上去,范闲很失望地垂下手臂,和他讲,承泽,我们回去吧。
于是他们回去了。
所有派出的舰队都已经到达地球,他们停在不同的区域,李承泽与范闲两队刚好停在北纬一百一十度,万年前一座位于北方的城市。他们列队,戴上过滤面罩,面罩有长长的鸟嘴,看起来像死神。小跑下飞船,在荒凉的废墟残骸前面站成一排,他们的指挥官站在他们的星球上,用终端频道下达指令,一二三,二二三,报数,分配任务。
范闲和李承泽被分到一起,两位贵公子,所有人都害怕他们客死他乡而无法交待,只要他们在地面上搜寻土壤石块这样的物质。他们本来很不愿意呆在一起,毕竟面对前男友,说着做回朋友做回朋友,可谁也知道他们并没做过朋友。他们直接从宿敌变作恋人,只用了一个瞬间,范闲说,这也可以叫做一见钟情。可是除了他俩没人知道他们谈过,只是以为因为年纪的增长,他们不再像少年时那样不对付,于是把他俩分在一起。
这就是现在两个人被困在一间地下室里的所有前情,空间狭小,他们被迫拥抱着挤在一处,一根没有完全融化在时光里的钢筋贯穿了几乎塌方的屋体结构,刚巧不巧搭成一个半封闭的三角形。地质灾害发生的时候,范闲朝李承泽扑过去,然后下一秒,他们以亲密拥抱的姿势被困在一起,看不见对方的脸。
李承泽被压着,只有一只手能动弹,他的手摸到一本保存完好的小册子,打开他,那似乎是旧时代地球上某个国家的文字。他在秘密频道里和范闲说,我捡到一本书,这是书吗。
而范闲连一只手都无法挪动,他试着接通终端发出信号以脱险,但现在还在连接,并不能得到回应。但他总是那样一个乐观的人,他切到他与李承泽的秘密频道里,开始与他肆无忌惮地聊天,他回答他,是书。
李承泽费力地拨开一页,虹膜扫描那些字符,然后把他们发进两人的频道里,写的什么?李承泽问范闲。
范闲笑出了声,情侣必做的一百件事。
李承泽听了也笑,真应景,你念来我听听。
一起手牵手压马路。
什么是马路?李承泽问范闲。
范闲装模做样叹一口气,李承泽啊李承泽,我给你讲的地球故事你是全忘啦,和我们的飞船轨道差不多,只是以前的地球人没有飞船,轨道上走的,都是马,走起来很慢,没有飞船快。我们没有过,因为我们怕人看见。
李承泽却说有,虽然范闲看不见,但他还是笑了笑,瞭望塔上下来那天你记得吗,我梦见我和你在银白色的飞船上,顺着轨道慢慢向地球飞,路过月球背面,我还看见火山喷发,喷出的都是芯片。
范闲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那天晚上分手了。他不想给李承泽答话的机会,继续往下念这比起那些瑰丽的作品显然毫无价值却留存下来的文本,第二条,一起……
这条略过,他说,他向下继续阅读李承泽发来的字符,发觉许多他仅仅听闻过的物事,摩天轮、海、日落日出,尤其日落日出,这让他又想起十八岁时候不愈合的伤口来。他叹一口气,承泽,翻页。
李承泽继续扫描字符给范闲,范闲不断地说,翻页,翻页,翻页。好了。
第三十五条,每次小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都要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就像现在这样?李承泽突然快活地笑起来,小别之后,一个拥抱?
范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着这个小疯子一起笑,反正他们就是笑,在一片荒凉中,他们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参与寻根问祖。他们等待着救援,同时又期盼,他们就这样,一起在这里结束,就像范闲的故事里那些历经千年不腐的尸骨一样,留下一个有待发掘的相爱的传闻。
好了好了,范闲说,下一条,念故事哄你入睡。再下一条,每年春天一起去放风筝。再下一条,说谢谢和对不起的时候,都用真心说。还有下一条,一起唱歌。
承泽,谢谢。范闲说,也对不起。李承泽扯起一边嘴角,我提的分手你有什么对不起的。他不会说出自己对于十八岁未曾走出瞭望塔的后悔,哪怕是这样一个不知明日何处的时刻。他只是说,多谢了,范闲。
再读一条吧,频道快要接通了。范闲别过眼去,一起白头偕老。
指挥频道接通了,范闲得到一个原地休眠的指令,长官说,冰川期要来了,大家原地休眠,把长度设置成一百年。由于延时,他和李承泽似乎是最后得到这个指令的,范闲进入公共频道,静悄悄的,大约是都睡着了。他讲指令用公共路线转给李承泽,李承泽却不看,他问范闲,我们一起唱过歌吗,你记得吗。
高中吧,范闲努力回想,班级合唱《喀秋莎》,我和你因为声部打架,你书掉出来了,第二天我们开始谈恋爱。对了你知道吗,来地球的时候,我飞船上放的《喀秋莎》。
真有你的,李承泽笑,别人都放,在北京的金山上。
行了,休眠吧,晚安啊范闲。李承泽接着说。
那就晚安。范闲说,他瞥一眼那本小书上的字符,又看见一句,互相道晚安。他转念一想说,不对,应该说回见,一百年后见啊承泽。
那就回见。
休眠的程序被执行,他们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昏昏沉沉地被冻结,周边荒凉,空无一人,仿佛整个星球都是这对恋人的棺椁。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管他别的,等到醒来,我们要和好了。
于是地球被深埋在宇宙一角,于是爱意被深埋在冰河之下,于是希望与渴盼被深埋在青春荒唐时刻里,待到一百年后,不知谁来挖出这套丰满的骨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