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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庆难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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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总是在1十之八九,太阳已经落了的时候出现在风雪里。白天在石头城里找他,你找不见。
这儿与南庆气候不同,没有四季,永远都下雪。范闲就在这样的风雪里,裹着大衣到酒馆去,在柜台上排出四枚游戏币,宛如一个有些蒸汽朋克的孔乙己,和李承泽讲,承泽,去拿酒来。
李承泽就沉默着,给他拿酒来。南庆这个地方消失的时候,带走了李承泽的舌头。从前他很会唱歌,弹着吉他唱朴树那首,轻松一下,windows 98。他还写文章,并且很有些蓬莱文章建安骨的味道,然而到如今,红尘滚滚裹挟岁月,这些也只有他自己敝帚自珍。他今年四十岁了,偶尔早上也要拔自己的白头发了,可似乎偶尔还能隐约想起北岛的诗,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墓”这个字让他想起灰色的石头,在他服刑的二十年里,他总是看见从石头的孔隙里透过的温热日头,然后在高墙之前,年轻的他还试图去抚摸孔隙里的阳光。
同范闲一样,他也从南庆来。他们这一代人,四十岁上下的,当年的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的代称叫做南庆难民。当李承泽为范闲取来了酒,范闲坐在柜台旁边开始饮酒的时候,他是总要提一提当年的勇武事的,说什么出使北齐,说什么夜宴吟诗,他声音不大,可酒馆里这些人也已然听烦了,于是他们见了范闲,总也要笑。
南庆诗仙!南庆诗仙!
范闲不理他们,饮着酒,嘴里叨咕着那些诗句,天生我才,明朝散发,无关风月,自有情痴。虽然打量面孔并不能显现,但是他也快四十岁了,都已经有零星的白头发了。同李承泽一样,也坐过牢,在审讯室里坐着,为一份又一份虚构的真实材料签上名字,按上鲜红也圆润的手印。其实这不稀奇,南庆难民大多数刚从牢狱中解脱不久,他们四散在石头城中,似乎只在夜里出现,游荡街头,如同灵魂被抽去了的僵尸在找寻替代品人肉。
“我见过你吗,你很眼熟?”范闲这样问过李承泽。
李承泽打手势,我没见过你,不认识。
别的人听了这话,就打趣说,南庆诗仙又要同人一见钟情了。那是范闲所絮叨过无数遍的当年故事中的一个,他说他与皇子一见钟情,在诗会的后台隐秘地突然相爱,又突然地在千里奔袭中寂灭,他还说,我一直在找他。
纵然那是他的生活如同聚光灯下绚烂而惹人钦羡的舞台,南庆难民这四个字也终究成为他们这一代人的标签,流言、瘟疫、牢狱摧毁了那个索性就被命名为南庆的时代,那一代的年轻人都是精神上的吉普赛,他们痛苦怒骂也放歌,被删除,因为街头非法涂鸦被投进大牢,等到受尽二十年的赎罪戮害,终于愿意忘却与放弃的时候,就自己斩断那名叫南庆的根子,接着他们被放出来面对全新时代。
所以范闲忘记四方城之中那位皇子的脸,所以李承泽不能够言讲自我过去明媚与灿烂。因为他们是彼此不相识的一对南庆难民,人们对他们所有怪异的自我处决都见怪不怪。然而打趣范闲总是一个还算能够打发时间的行酒游戏,于是他们一遍一遍问范闲那些故事的细节,问那个皇子的下落去处,问他出使北齐是否一身紫衣,问他夜宴之中怎么就我醉欲眠。直到范闲完完全全地沉默下去,或者跳起来再坐下,只愿意自己去絮叨那些此恨无关风与月。
范闲什么都记得,都很清楚,他只是不记得皇子的姓名与面孔。他知道在雪白雪白的囚室之中他曾经发狂一样想他,立誓以殷红的血永不忘却,那时候皇子的脸在他记忆中不断复现再复现,像卡住的录影带与刻录失败的光碟,然而当孤独浸没在一整间屋子内,他终于有一刻莫名地断线,然后那张面孔,就从记忆里完全退场,只留下陨石砸过的大坑,就像南庆,消亡于彗星撞地球的那一个普普通通的晚上。
南庆消亡的那一天他范闲在做什么呢?他想不起来了,也许就是握着皇子的手,说,我们谁都不要害怕,我同你在一起。
皇子的面孔隐没在皇城的灯光之中。
陨石在地球上刚好撞下南庆那么大的一个坑。
但谁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南庆的消失全部归结为陨石的错,毕竟陨石并不知道,后来幸存的人们用这陨石又在原地建立了如今的石头城,剩下一块材料,于是人们将其用于建立石头监狱,关住了因为城市毁灭而发疯的南庆青年。二十年后,监狱已经发展成为全面性多方位的大监狱,南庆难民中最后的、骨头也最硬的两个人终于抛弃了他们的牵绊,在监狱的门前相遇。一个想不起曾经爱过,一个如今口不能言。
他们擦肩而过,李承泽想,这大概就是范闲觉得他眼熟的唯一原因。
人们还在打趣着范闲,整齐划一地喊他。
南庆诗仙!南庆诗仙!
范闲背对着这些毫无恶意只是想找一点乐子的人们,面对着李承泽,笑得很寂寥地问他:“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李承泽于是知道,他又要讲他那个讲烂了的一期一会的故事了,他们在俗世里隐秘地相爱,在高墙之下,范闲相信皇子也想着他。李承泽听完了,给他打手势,问他,你想没想过他死了。
他们是南庆的最后一代青年,在陨石降落的前夜仍旧热切,相信人间会越变越好,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朴树在歌里唱的那样,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李承泽和范闲都是歌里唱的那种new boy,就是歌里说的那样,明天一早,我猜阳光会好。然而终于的终于,他们成为难民,南庆这一个已经缥缈虚无的标签贴在身上,似乎是一批任人品头论足的猪肉的疫检合格证,联系着他们与屠宰场。后来他们遇到陨石,遇到牢狱,也在牢狱中遇到十之八九的死亡,那位皇子可能死于陨石,死于牢狱,也可能死于新时代里某种吉普赛式的流亡,这都不奇怪。
范闲把最后一口酒喝尽,递还酒杯。他说,我才不信。
李承泽于是随他的便,付之一笑,打手势祝愿他能找到他少年时代永志不忘的旧情人。
范闲眨眨眼睛说,谢谢你,承泽。他裹好他的大衣,又在石头城永不停息的风雪里走出去,李承泽看着他消失在其中,张了张嘴,并不能发出一声叹息。
他觉着他与范闲多少要相似,他那位旧情人也像他,唱歌,写诗,是黎明弹孔里一位波兰来客。他说不了话,不能对范闲讲,他也曾有一位爱人。
又或者说,哪一个南庆难民没有一位爱人呢。他们在一生中总在家乡的土地上,是南庆而非南庆,在巨大的割裂感里苟活着。他们不是石头城里的土著居民,可是这又确实是曾经南庆站立的地方,他们都知道,却都和李承泽一样,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
李承泽并不记得他与爱人的过往,但他记得爱人的脸孔。那是夜宴上一袭白衣,飘飘然好似一只马上要飞起来的鸟,也是多少年后,在柜台排四枚游戏币的蒸汽朋克孔乙己,他说,承泽,温一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是南庆诗仙。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