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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空自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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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零
范闲称帝,说起来,有一番周折,但与前半生来比对,不算什么磨难。先是先帝笔迹玺印俱全,认下范闲实是皇家血脉,又有遗诏封他亲王,写入族谱,如此便从“范闲”变作了“李承闲”。
若事情如此也就罢了,他范闲倒是对这些不在意,偏是先帝三皇子继位不过一年,未有子嗣便落水而亡,宗室之间,他做皇帝倒也名正言顺。范闲半生被人推着走,自然知道未必世事如此巧合。他恨极了他人安排,到这关卡,却也如扛鼎在身,又推脱不得。一番折腾下来,办了几个人,却还是免不得做了皇帝。
后来文官给他拟庙号,拟了个世宗,谁也看出来,说的是“世代偏移”。
当然此为后话,此书只说范闲称帝,二年下江南之事。
一
范闲下江南是腊月去的,只他一个,为着逃宫里那个年,定着是明年三月返程。百姓不识天颜,都当他是普通过路客,他背手走在街道上,隐约觉着,似乎回到了初入京都之时。他在江南本就有处宅子,原先置下做归隐之用,未曾料想庆帝那老头子一封遗诏,直接把他框死在皇城内。
皇城里死气太重,还是这处更像人间。他将那宅子略作打扫,在此住下,成日逍遥,沸雪煎茶,便不曾再想起故人。快过年时候家家喜气,偏偏仍有乞丐挨家挨户敲门讨口吃的,年关大家有些最后一搏的意味,范闲躺在屋内,一天能听见几回乞丐敲门。
他如今称孤道寡,身侧无人,就没什么兴致过年,可开门给乞丐几个钱,也还是和人家道一声“过年好”。年二十九那天下雪,他照例躺着吃茶,扭头见了大雪,想起自己早年间默的《红楼》,一句“落了片”还没从思维里完全脱出来,就听见敲门声。
皇帝自己去把门打开,门外一双眼睛对上他的眼睛,着实让他一惊,他就站在了那里,雪落在肩膀上他也不去拂,半晌才开口,所为何事。
“叨扰大人了,小人只是路过讨口饭吃。”这人平静地说,范闲这才注意到他破旧衣衫,一只瓷碗被那冻得发红的纤细手指拿住,再看一眼,他还拄了拐杖,似是跛脚。
范闲深吸一口气,先问他第一句话:“你这腿是怎么了?”
这人给个笑脸儿,回答说是一直如此,多谢大人担心。范闲听他这样讲话,一直皱眉,看他察言观色不敢再言语,更是难受,他想把那个他记得的王公贵胄从记忆里生拽出来塞进眼前这副躯壳中,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说,今夜寒冷,不如进来与我坐坐。
这人答说不敢,范闲脸色顿时难看几分,他便又不敢说话,僵持半晌,还是他向范闲一拜,说声,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大人。
范闲叹一口气,领他进了屋子,这屋内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态势,与外头大雪纷飞的冷寂全然不同,来人贪这温度,朝火炉默默挪过两小步,范闲招呼他坐下,他便一语不发地坐下,忸怩得很。
“你叫什么名字?”范闲拿起酒杯饮一口,看着他,问这第二句。
“小人无名。”他忙于取暖,只是微微抬头笑了笑,眼睛却未看范闲。他这神态未免太像皇帝那一位故人,又教皇帝无故梦回,愣了许久才暗喜着问道:“怎会有人无名?”
“小的前些年撞了脑袋,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自然也不记得名字,不过小人只是个讨饭的,叫什么名字也没甚相干。”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在讲闲谈听来的杂事,哪知道这一说在范闲心里荡起惊涛骇浪,皇帝的心悬着,待他话音落下才随着落下,他咳了一声道:“我……这失忆可不多见,你是何时失忆的?”
这被皇帝请进来的叫花子答了话,范闲一瞬便知道,正是二皇子自尽那一年。他心下狂喜却不表露,然而眼泪簌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了。许多细节尚未查证,依范闲性格,当是不能轻信,现下却信了。
又一阵无言,范闲冷静下来,终于开了口:“我这儿缺个人,你愿意在我这儿做活吗,给你……给你银子。”
叫花子只是笑,表露一副不信样子:“大人莫要拿小的寻开心,我这腿脚不便,又身有旧疾,干不得重活的。”
“只是,留下陪我说说话,也……当个门房,替我看家。”范闲费力地找着理由,他有经世之才,此刻却笨嘴拙舌,思绪混乱,完全返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再抿一口酒,两眼望向这张故人面孔,灯火灼灼间,气氛一时缱绻迷蒙。
范闲又加一句:“你若是跟着我,便叫……”那个“泽”字在他唇舌边儿上打个弯,最后没有吐出来,突然间他想到那字谜来,于是快速跟上两个字,“叫,一载。”
这“斗转星移又一载”谜底为“泽”,范闲实在是绕去几个弯,只怕旁人识了他心思。
“那大人,高姓大名?”
“尹空声。”范闲又说字谜,说着自己也好笑起来。
“那一载就多谢尹大人了。”一载说着,站起身来,朝范闲拜了一拜。范闲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他呼出一口气说,天凉,我去给你找件袍子来。
二
一载穿范闲的长袍要大些,松松垮垮的,沐浴后长发披着,一张脸脸色不甚红润,可是抬眼去看范闲,倒是他记忆里从没有过的平和神态,范闲寻了件墨绿色大氅来,替他围上,左右看看,与他目光相对,露出殷殷笑容来。如此这般,他又留得一个李承泽在人间。
故人也笑,笑得好看,仿佛拉范闲入一个旧梦去,然而他开口只是说,多谢大人。转瞬之间,皇帝的旧梦就被打碎了,范闲也笑笑,说,不必谢,不必这样客气。他在心中失落地想,若是老二,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他们都是在血火之间破碎了的、勉强活下来的人,谁也不能去要求一切如初。范闲也明白,他只是说,一载,早些睡吧,明日和我过年。今后……今后不必喊我大人。
他每一声“一载”后面都藏着一个“泽”字,他想让故人懂,又不敢说。毕竟比之庶人,皇帝总是要怕很多事的。恍恍惚惚地,他想起来初次相见时,故人抬眼的样子。
眼前故人露出疑惑神态,问,那要叫您什么。
范闲语塞,最后也只心虚道,就喊大人也没什么,随你。他不知道李承泽是故意恶心他呢,还是真的忘了。他一半希望是后者,如此他可判这位故人无罪,然而又盼望着只是前者,他们说开了,或许范闲还能看见旧日那个李承泽。
范闲没有收拾别的房间给故人做卧房,只让他与自己同住,织锦棉被温暖,火炉里也用着全江南最贵重的炭,热浪昏昏,一载一会儿就睡着了。范闲却披衣起身,搭上他手腕,沉吟半晌,最终在窗前看了一夜的雪。
大雪识人,也真的下了一夜。早起来便有人放鞭炮,使这年三十来得热热闹闹,一载却睡得熟,他不知有多少时没睡过这样一觉,范闲坐在床边看他,又为他搭脉,满心近乡情怯,不敢言语,怕惊扰故人这一觉。
他服毒伤及心脉,确是旧疾在身。也无怪范闲为他搭脉后看一夜雪,实在因为就是范闲这样用毒高手,也无力回天。若是有药吊着,或还能多活几年。
故人却只是悠悠转醒。
范闲快速收回手,温声道:“一载。”
承泽。
“起来吧,陪我过年。”
范闲这年过得仓促,若不是遇到了故人,他都懒得过。这到了三十,竟连春联也还没写。一载起来了,才与他裁红纸,范闲磨了墨,问他会不会写字。
他怎么不会,就是失了记忆,多年功底也总是在的。范闲眼见着故人执笔,问他要写什么,他随口胡诌了两句对联,只顾着看故人写字。二皇子的字一向是很好的,这范闲是知道的。
范闲在院里扎了花灯挂上,又去贴对子,一载在门槛儿内看着他,一件大氅把人罩住,显得细瘦伶仃又过于渺小,他俩之间那几步忽然就像半个天地,范闲打个寒噤,赶快贴好对联,回到他的这位放不下的故人身边去了。
一载眯着眼睛,问他:“大人待我,不像对下人。”
“那像什么?”范闲便明知故问。
“像故人。”他的故人说。
三
我那位故人,与我有前因旧账,有刻骨情仇,我盼他死,又不想他真的死,现今我是失而复得,又要得而复失。
可范闲又如何去讲这心下万千,只好笑说:“你是像我一位故人。”
一载看他不欲多谈,心中想到他这位故人怕是已经去了,便识时务,不再多问。心想若是吃饱穿暖,他也不该多管这些大人物的事。他不知道皇帝隐隐盼他再问一句,这样他便可以堂而皇之谈起故人,可他想到他又该谈什么呢,说林妹妹初进荣国府,还是说金陵城里甄宝玉?说牛栏街刺杀,说他去往北齐那一封信,还是说他出使北齐前,故人送他,酒醒何处,晓风残月?
范闲说不出话来。
是大年三十儿了,檐下有昨夜积下厚雪化了一些,几滴水落在阶前,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冷寂之外,四处都飘着屠苏酒气味。范闲与他不敢相认的故人回到屋内取暖,一载站着,看范闲落了座,欲去给他倒酒。
范闲回过神来,轻轻扶住他细瘦一节白腕子,说声不必,又轻声叫他,一载,你腿脚不便,也坐着吧。
故人说,多谢大人关照。
昔日二皇子如今喊他大人,他范闲也是好大的面子。这样想着,范闲自己斟了酒,将酒杯凑自唇边,一双眼睛瞧着面前人恭敬神态,心说,这要是同我演出来的,那可是费了设计心思了。
一载抬起眼来,目光相对,范闲竟笑出声来。无故发笑,若是让旁人瞧去,还以为这人是疯癫之症。一载却看出来,尹大人这是透过他,又想起他那位故人了。
于是两人就对坐着,皇帝给自己斟酒,偶而抬眼看看故人,看看院内积雪,也不说话。过去他与李承泽,也并非时时相见,也甚少如此对坐时刻。他们之间光阴重重,前尘似海,范闲就是多么玲珑的一个,也不能知道从何讲起。然而就这样坐上一会儿,已是难得。
从昨日起,范闲一直想着要想救李承泽的命,得去抓哪几味药来,一一细数过去,今日终于拟出合适药方。依这方子日日送服,应当还能保下性命,只是能和堂上阎罗拖延多久,连他范闲这样当世圣手都吃不准。
然而多看上几眼总是好的,他背过的诗里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范闲胡乱地想,若是明年三月他的故人仍在他眼前,他不如就不做这皇帝,从此遁入江湖去,任他天下大乱,基业动摇,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一载,你不如来说说你。”范闲吃了些酒,自觉有一分醉,“你看,你失忆了,就不想着要知道过去的事么?”
故人的眼神向周围动了动,然后浅笑着摇摇头,这神态与初见时一模一样,搅得范闲还以为他方才问的是殿下信不信一见钟情。范闲听着他说,我是个讨饭的,想来过去也并不好,知不知道倒也不相干。
“你还真是个讨饭的。”范闲笑出声来,“成日虎口夺食,可不是么。
要有下辈子,你可千万别碰见这些人了。”
“大人是在说您的故人。”一载不动声色地讲。
可与醉者不能多辨,范闲握住他的手,朦胧中脸上带了看着并没那么高兴的笑容:“一载,你不就是,我的故人么。”
四
范闲其实没醉,但多少借着这酒劲才敢说上二三真话。二皇子死后,他做过权臣,如今又做了皇帝,是装醉也装疯,总怕人看出真心实意来。可是距离这样近,他的故人又是一双慧眼,哪里看不明白。
他轻易抽出双手,说,大人,你看清楚些,我并非您那位故人。
范闲就笑,出口却是哀求语气,你怎么不是他。你分明就是他。
一载倒冷静,没被他这样子软化,他虽是个讨饭的,却在人间也见过痴怨可怜,可与他无关,他当然也不动心,只是微微觉着,这些有钱的大人们,倒也有些可怜。但是你若问他是否对这背后故事有兴趣,或是天性淡漠,或是趋利避害,他也只会摇头。
他说:“大人,若是醉了,就歇着吧。我扶您进去。”
范闲摆摆手回他:“我未醉。”
与醉者不该多辩,一载便不说话了,只是范闲接着与他讲:“你知道我为何叫你一载?这是我听来一个字谜,斗转星移又一载。
说来我与你,也阔别几载,如今再见,也算作斗转星移了。”
皇帝将手覆上酒杯,看故人的眼睛:“你是不记得了,孑然一身,哪知道我看你未死,我有多高兴。
我到你墓前去过了,说是不必再如履薄冰之时再来见你,可是如今再见,仍是如履薄冰,不能自在放旷。”
一载静静地听着,也看他的眼睛,范闲于是又笑:“你倒也不必怜我。”
“这是自然的。”他的故人以他不熟悉的一种方式附和他说,“大人自当是人中龙凤。”
如今范闲已是天下归心,名扬四海,可看着故人在这院中,一张熟悉面孔,举动却全然陌生,便仍觉着是琉璃世界给他一梦,他马上醒来,只能在枕边发现将干未干的泪痕。在这样的想法驱使之下,他紧紧地握住了故人冰冷的双手。
“大人。”他的故人平静地叫他。
可他想起初到京都时那一次相见,想起祈年殿上朝他飞奔而去,念那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他喃喃地念着这两句诗,向前一步抱住他,想起在那诗会的后半场,他也念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那时候有万种意气,只觉着重活不易,要自在逍遥,可终究也还是做了命运棋子。他掀了庆帝的棋盘,可这棋盘之外还有棋盘,天地之间,一个皇帝又是如何渺小,怎么有力气将这一场又一场棋局都破开?走到今日,范闲这才知道,纵然万里悲秋,他也无处登台。
范闲于是就抱着他的故人,说无关风与月,说不如谈风月,一载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听得他声声哽咽,便任由他抱着。范闲的哭声让他也无端有些伤心情绪,然而衣食温饱之上,才要讲风月,他不曾有这样记忆,只好隔岸观火一样,怜悯这位痛失所爱的大人。只是一载身体弱,范闲这一哭,竟给他哭倦了,范闲怀抱又温暖,加之大氅御寒,他不知何时,已然倒在范闲肩上睡着了。
院中又下起雪来,范闲抱起他的故人,进了屋去。鞭炮声又开始响起来,震得他院中那盏灯笼也有些摇晃,也不知是不是吵得范闲又要看上一夜的雪。
他门前春联写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
五
一载这一觉,睡过年三十整个晚上。范闲烤着火,点一盏灯,守着他的故人来守岁,又替他搭了一次脉,自己研墨,断断续续默了张药方出来,到底是没有再看一夜雪。等到他早上醒来,范闲已从库房里取了药材,正预备着熬药。
一载半张脸藏在被子下,只露一双眼睛瞧着范闲码了药材在瓦罐里,又小心倒水进去,心道,长得像他故人,倒也不坏,不然他一个讨饭的,又何处得来这无端关怀?他知道自己一直体弱,并非长命相,对自己这忽然的昏睡倒是不慌,一边看着范闲熬药,他一边思索起这字谜——也不要笑,他虽然如今讨饭,却也是识得字,知道怎么去拆解一个字谜的。斗转星移又一载,将这斗字拆散,星字取下一些,加上又,一个“泽”字便水落石出。
“泽”字有讳,断不可能出现在民间,他想着范闲年纪不大,心想这位故人不可能再是旁人。只能是前朝那位亲王。这样一想,他便知道眼前人也绝非一般尊贵,不是重臣,就是亲王。可民间都说那位亲王一党如今早就无人,是臣的可能自然就小了许多。
一载想起这位大人自称尹空声,灵光乍现,将尹字补一个框,变成了“君”。
这位大人,是当朝新帝。这样想着,一载倒有些震悚了,他看着范闲生起了火,也就勉力坐起来,范闲回头看他,露出笑容来。皇帝的故人也向他一笑,开口只是说,是我多事了,大人,您那位故人,却是因何而死的?
范闲一笑,并不说真话:“家乡气候冷,前几年病死的,未曾等到东风来。”
冷的不是气候,而是人情,他终究是病死在这宫闱之间的,这样说也不算错。
而一夜东风来,万紫千红总是春。
“所以大人这样费心思来救我?”一载听懂了“东风”这一句,心下有些好笑地问着,如个局外人一般看这位新帝,“因为您曾经错失故人?”
“倒也……不全是。”范闲手拿一个蒲扇,扭头去看着那瓦罐,轻轻叹一口气,“就是全然陌生,萍水相逢,我也总归不能看你病死在我面前。”
“原是如此。”他点点头,心中说多谢那位故人,面上却恭敬,“那我要多谢大人了。”
范闲熬他的药,听去了,也不说话。一盏茶功夫才幽幽飘来一句:“你可知道,就算每日喝这药,我也不能保你活过今冬。”
“生死由天命,大人,我不求。”一载笑了笑,乖顺地说。他有记忆的这几年,哪一年又不是挣扎在将死边缘,他命运还算好,求温饱时偶而也有善者施医药,兜兜转转,今冬也到了这位尊贵大人面前,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听这一段皇室密辛。
范闲连看他好几眼,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信这个,我偏要和这天命斗上一斗。”
“有的人能斗过天命,这我信。”一载又笑。
现今范闲忆起李承泽带笑,总还有三分寒意,那笑容里除去不甘,除去夸张的惺惺作态,还有微不可闻一声呼喊,救我。然而如今,他的故人一笑过于豁达平和,与过去李承泽的笑容完全不一样。范闲于是便想,他不想起来,终究是一桩好事。
他也微微一笑,只是自欺欺人地说,你也能斗得过天命,我信你。
六
然而天不听人言,即是皇帝也不得号令天命之法,一载身体也还一日日衰落下去,范闲问诊号脉再用药,珍稀药物一样样砸下去,一载却只劝他不要白费气力,到了时候就是到了时候,不用强求。
范闲仍是一字一顿地说,我偏要强求。
于是他的故人也就不说二话,只是由他。他二人同吃同住,关系倒是日日密切,范闲有时亲昵拥他,倒让他无意中想,莫非我就是皇帝那位故人。可转念再思,即使真是又如何,还不如做个假的,我死我生,都简单利落,若是真有前尘往事,还平白头痛。
一载灵慧,讨饭之余,在人间也是冷眼观变人家离合,又一直明白自己寿数不长,对人事想得通透,知道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的至理。由此,他或许死后早登仙堂,这倒也未可期。
日升月落眼见着入了二月,倒春寒一至人间,故人还是纸片一样教料峭春风吹倒了。一载发起每年入春都要发起的那场高热来,只是神智清明,还能坐起来同范闲讲话,说,大人不必担心,往年也都是这样过的。
范闲笑一声,一只手搭上故人滚烫额头:“你才有几个这样的往年?”
他不讲往年他二人围炉夜话,不讲往年白衣赏雪在话里递出那些机锋,也不讲往年他假死北齐,千里归故国,纷扬雪片子里只听了一个李承泽说,我想你杀了我,这才出此下策。他是认了死道理,期待着自己今夜必死。八家将并不在周围,雪花落在范闲一把剑上,快速地朽化为水,他哑着声音说,李承泽,你就是个疯的。
“范闲,你现在杀我,算是救我。”李承泽不答,只是笑道,“死在你这样的人手里,我也不吃亏。”
他不知是太自负于自己还是太信任范闲,只等着范闲动手,范闲与他对立半晌,发上肩上俱是白月碎琼,终于是收了剑,说我不杀你,你休想这样一笔勾销。
他们相遇一场,也算是俱少年,哪知少年时日还未过完,夏日就已尽了,漫天风雨,独下西楼。范闲已知他才是牛栏街背后主使,自然是要恨他,可是毕竟是那些风花雪月的少年故事先发生的,即使如今回想,其中处处,皆是端倪勾结。李承泽做恶人,范闲自然要杀他,却不能那一夜痛下杀手。
范闲至今也不知,李承泽是否笃定了,他们就要这样纠缠到死,无论死生,他不能拿他怎么样。一时出神,待到范闲回到眼前,突然想起眼前故人已将这些缠绵心思与纠结往事忘了个干净,又是哑然失笑。
“一载,你不知道。”
我欲化青帝,给故人带东风来,可故人不信,不等,不愿活。
“活到今天总归不易,你得好好继续活下去。有我在。”
范闲两句话说得教人动容,一载却叹息道:“大人实在不必为了我如此。”他手脚冰凉,缩在狐裘之中,孑孑一个孤影仿佛突然又与皇帝离得很远,皇帝拥住他,一瞬间感到很疲倦,他想说什么,心内像是烧了一团雨夜里潮湿的火,可是,他说不出来。
皇帝说:“一载啊。”
承泽啊。
我爱东风从东来,花心与我一般开。
花成子结因花盛,春满乾坤始凤台。
七
范闲师从费介,见识过天下毒药,也能算是半个医者。二月以来,他为故人号脉三次,次次结果不遂人意,他一夜一夜看雪,直到二月春风将人间雪都绞尽,他院里屋檐上一丝嫩绿冒头,他的故人却全不见生气。他说吃药,他的故人就吃药,花花草草熬制一处,满屋都是呛人苦味,一载却眉头都不皱。
他看着范闲,只是笑说,在下吃过的苦,总要比药汁苦些的。若不是遇上大人,我如今不知又在哪条街上讨饭呢,是因了大人,才有多活的机会。
范闲听这话,撇过头去。他心说,也是因我,你才没了活的机会。
他们都是青春少艾,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放在范闲胡诌的那个仙境里,不过都是在不是读书天的春日里假装读书的孩子,做什么如今都一副饱受风刀霜剑的沧桑模样呢。范闲想,若是不再见也就罢了,承泽,我当你是身不由己一个故人怀想着,我恨这世道,或许也有你一分原因。可是你怎么就这么恨我呢,已经无知无觉了,却要在我面前再死一次,非让我这一世全都替你伤神。
李承泽死时一开始是不怕的,还与范闲争论甄贾宝玉,坦然得很。然而吐出血来,五脏六腑都火烧一般疼的那一刻,范闲仍旧在他眼里看到恐惧。他恐惧了一辈子的事情就是死,可如今他还是自己走入死局里,在不自觉时他已经攥紧了离他最近的范闲的袖子,翕动嘴唇,还未说出话来就倒在地上。
范闲把袖子从李承泽手中拽出来,伸手阖上他眼睛。他人不知,范闲却是知道的,知道他想说,救我。
从他们初见,李承泽就总在说着,救我。他纵情享乐,看着阴沉沉捉摸不透,通身上下却绝望地发出这样的信号,就好像溺水的一个鬼,还惦念像个人一样活着的时候。范闲看得出来,于是在俱少年时,他也愿意捞这个人一把。即使他的故人有许多假面貌,到今日范闲也不能全然辨清。
然而,他是真的爱曹先生的红楼,爱诗词里那些风月。他那么敏感地看见曹公那些心思,为欠债已还,欠泪已尽神伤不已,放到现代,总也要是位文学评论家。范闲有那样一个动弹不得的前世,毕竟总是愿意他人活着的,尤其是当这个人活着能使他不那样孤独的时候。
李承泽与他年纪相仿,事事竟也有些谈得来,少年心志赤诚,他不自觉,也有些将他放进自己朋友之列了。
可他们终究没机会像李承泽说的期望的那样有时间多见面,也没能只谈风月。如今皇帝细细地回忆起他与李承泽的相见来,竟是屈指可数。院中东风来翻书,他心内知道,到了要考虑回京都的时候了。他这一趟出来得任性,未来多少年都不定有这样一趟,况且,他真的遇上了故人。
他初到京都与李承泽相见时,聊起过江南之美古来共谈,也许诺说扬鞭纵马青春作伴,二殿下若想,可与范闲一同去看一看春光。他的故人笑一笑,好像也幻想起人间千里,锦绣春色,他微微抬眼,心事重重地说,范闲,我等那一天,我给你修订红楼去。
就像他送别,心事重重地说,范闲,我等你闹京都。
而今又要如何别离呢,这只有天公编排了。范闲转头去同一载说,我三月离开江南,与你遇见也是缘分,不如这宅子就送了你吧。我留些银钱,你自寻一条生路去,别再讨饭了。
一载知道他是皇帝,也不欲留他,淡淡说句不必,又说多谢大人美意。
他的故人全然不见惜别神色,范闲瞧着,竟有些赌气了,也不再说这样的话,只是又进了库房找药。一载看他背影,感到东风已至,他拖着病体残躯,竟又过了一载。
八
范闲离开江南时,他的故人依旧是病怏怏的老样子,但是总归,他未曾见着他的故人再死去在眼前。
三月春色好,范闲一路上京,路上景色人情,草长莺飞的,都一派盛世样子,他四处瞧着人们笑脸,心下却忽然很惆怅地想起那么一句。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范闲笑了一声,又想起他与故人这最终最终的惜别。一载不要他赠这宅子给他,范闲便说是替他守着,银钱是他月银,提前支给他,他笑着说,我明年还到江南来,你等着我。
可这话真假,皇帝自己也不知了。
一载大约也没准备信,一双清明眼睛看着他,最终吃力地俯下身来,要拜范闲的恩。
范闲扶他起来,也是很认真地迎着他地目光看着他说,你千万,千万要等我。一载不答话,移开目光,心道,这实在不是人间人能够决定的事情。
范闲当然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也不求故人一句答复。上马前又看了门前那褪色未取的春联一眼,扬鞭便走,并未再回头。
待到回宫,他派了信得过的人去江南,暗里照顾着这位故人。他于是在六月知道故人做些誊抄活计谋生,也仍旧一日不如一日地病着。范闲手里拿着江南来的那一张薄纸,怀想李承泽拿着笔垂眉低首于院里那棵梅树下的样子,不由得叹上一句,他何时为我修订红楼呢。
红楼当然是曹公的红楼,可李承泽修书,当然是为范闲。假若他俩有一方不在这棋盘之内,也未必不是有始有终一段留史册的知己故事。
又何至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比起当年背诗时候,范闲如今才是有些懂得老杜了。七月初一祭祖时,范闲对着神仙牌位俯下身去,不求南庆五风十雨,只是心说,神仙啊,你要是真在的话,下辈子可别让李承泽生在帝王家了,就在江南,做个富贵公子。
我俩下辈子,也最好别再相见了。
他一步踏出祭坛去,看着眼前天幕广阔,忽觉得少年时代的寂寞情绪像云一般翻涌在眼前。他不由得细数当年那些人,一个个的,原来都已经不在了。范闲回头再看一眼祭坛里那神仙泥像,嗤笑一声,不禁摇了摇头。
范闲从北齐归来之后,除去那个愤怒伤心的雪夜,也还又见过一回李承泽,那时再喝酒,谈的便各有机锋,不再是风月了,待到最后,李承泽很慢很慢地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然后说,范闲,下辈子,别见面了。你我各自走路。
他咬着牙,满心酸涩,想来他俩之间种种纠葛,却觉得也好,于是点点头,拜了一拜转身离去了。范闲一辈子都不爱回头,那一次当然也没有。
待到八月份,江南来信,说皇帝的故人去了。于是范闲又捏着那么一张江南来的薄纸,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回去两个字,薄葬,他知道手下这两个人能够办好,于是也没有准备再下江南去。
范闲想着故人该是如何登去仙堂的,突觉着江南于他,从此也没有什么了,杏花微雨,人间三月,若非少年景愿,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到头来,老皇帝还是狠狠坑了他一把,把他也圈进这皇城里,良田美池与风流倜傥,他一样未占。
当年意气如何,这宫阙又哪里在乎,它不知道看了多少少年葬在这其间了。
范闲吐出一口气,到桌边抽出一张纸来,写着写着,也颤抖着哭起来。他将笔一扔,飞墨溅在纸上,竟好像一口心头血。
那墨代替皇帝来涕泗横流,那纸上两行字也污了。只路过皇城的鸟儿停下,看见还依稀可辨的那三个字,写的是空自流,可它们到底不甚理解,只是又扑棱棱飞走了。
而皇帝却知道,昔日有诗佛王勃,写这样一段诗来。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真是写尽他关山难越与萍水相逢的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