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约》微水无波

56、第 56 章

　　陆爸从陆哲小时候起就没打过他，重话也没说过两句，长期在国外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对儿子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总说他们夫妻两个没怎么管过儿子，儿子没走上邪门歪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没出事，他们就已经很满意了，况且儿子有出息，比他这个做老子的强。

　　谁能想得到，陆哲头一回出事就是这么大一件事？陆爸回过神来的时候，宽厚的手掌发麻，五个手指印印在陆哲的脸颊上，红红白白的看着就疼。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会扇了儿子一巴掌。反观陆哲神情凝重，头一遭挨打也没有太激动的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

　　客厅里唯一的声音来自陆妈，这个传统的农村妇女被刚才发生的事情吓懵了，目光呆滞，含着泪水扶着丈夫的胳膊反复询问。

　　“他说什么？他什么意思？”

　　“妈……”

　　“你闭嘴！”陆爸根本不给陆哲说话的机会，刚一开口就喝声制止了他，不让他再说出会刺激陆妈的话，连看见他都觉得心烦。“你先回屋去。”

　　陆哲蠕了蠕嘴，一句话都没说，垂着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普通的门板不够厚重，门的缝缝隙也大，隔绝不了客厅里陆妈惊慌失措的哭声。陆哲头抵在门上，听得清清楚楚。

　　这会儿他的半边脸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心脏咚咚跳着，震得整个胸腔都有些疼。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亲打，22岁已经是个成年人的陆哲不但不觉得伤自尊，反而有一丝丝的释重感。顾言就是因为出柜跟家里人闹僵了，连母亲的葬礼都不准他参加。陆哲之前偷偷设想父母的反应，甚至做好了被赶出家门的准备。

　　一个耳光对他来说已经是轻的了。

　　但是在他的预想中他绝不是用这种方式跟父母出柜，他会更委婉一点，尽量多做些铺垫。会这么冲动就说出了口，跟白天和顾言错过不无关系，他的理智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心情沮丧忽然就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现在不能说他没有后悔，也不能说他不后悔。

　　不知道外面客厅是个什么情况，听声音，陆妈的哭声由近及远由大到小，估计是被陆爸劝着进了卧室。隔了两扇门，顾言不可能听得到他们说了些什么，离开原地仰面躺到床上。

　　顾言知道他这么莽撞，会怪他没有照顾父母的情绪，伤了父母的心吗？

　　陆哲拿出手机，熟练的点开了顾言的微信。一长串都是自己发给他的信息，或长或短占据着页面大部分的位置，两年来他对这样的画面已经习惯了，可此时此刻他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退出微信，他给顾言打电话，不出意外，依然是停机的提示。

　　他们真的已经分手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顾言选择了离开，他都已经真的放弃了自己，放弃了他们的爱情。他不会在遥远的地方挂念自己，不会在未来等着自己。

　　陆哲的手背压在眼睛上，喉头上下滚动着。两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无比清醒的承认自己失去了顾言。

　　“同学，请问高三九班的教室在哪里？”

　　初遇时他还对顾言爱搭不理，若他能穿越时光回到当时，他一定会拥抱顾言对他说无数个我爱你。如果分开是注定，他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和他多爱一天。

　　脑子里，陆哲又开始细细回想和顾言在一起的点滴，同样的事情他做过很多次，过往的记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顾言的笑，顾言的泪，顾言宠溺地喊他傻瓜，顾言闭着眼唱How deep is your love，他们在桌子下悄悄勾搭手指，在摩天轮里尽情亲吻……一个眼神，一个触碰，当初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伤。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陆哲还躺着不动，没力气也没心情，也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房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先是没反应，三秒后一个筋斗跳了起来。

　　他就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开门的手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门外站着的是陆爸，门一开他铁青着脸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浓浓的劣质烟草的味道。陆哲望了一眼，不无担心地问：“妈呢？她还好吧？”

　　“能好到哪儿去？”陆爸没有好脸色给他，坐到床边，严肃地看着站在面前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的儿子。

　　“那个人是谁？”跟所有家长一样，当自己的孩子犯了错，他们第一想法都是：我孩子那么乖，一定是被人带坏的。陆妈边哭边絮絮叨叨，怨自己怨丈夫怨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坏人，陆爸沉默着抽了半包烟，脑子里乱糟糟的，最后他也接受了这个设定，认为陆哲突然说他喜欢男人，一定是身边有人了。

　　这样的猜想，也对也不对。陆哲心里有人，但那个人却不在他身边。不过即便顾言还在，陆哲也没打算让他跟自己一起面对父母，他原本就打算一个人承担的。

　　“爸，我现在没人。”

　　“那你怎么……”想不明白，不免还会心存侥幸。

　　“爸，我不是突然这样的，中学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那时挺难受的，也不想承认。”陆哲有些哽咽。“我想过改的，真的，可是，可是我改不了。”

　　这些都是他认识顾言以前的真实写照，要是没有顾言，他现在可能还陷在迷茫和自卑里走不出来。是顾言让他知道了喜欢男人并不是他的错，也是顾言让他知道了自己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正常的，还是顾言让知道了爱情不分性别都可以是美妙不可言。

　　“爸，我不是变态。”

　　“谁说你是变态？别乱说自己！”陆爸不假思索地反驳，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抖着手掏了根烟叼在嘴里，刚拿出火机就想起这是在陆哲的卧室，下意识顿了一下准备放回到兜里。陆哲看在眼里，默默接过火机打燃火，陆爸对着火苗愣了一会儿，叹口气，凑上去点燃了烟。

　　常年在国外，好歹也见识了不少，同性恋这个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以前工厂的一个大客户就是，来厂里视察的时候身边还搂着个同样金发碧眼的男人。工人对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他从来都不参与其中，被问到了也只是憨憨笑笑说“关我什么事呢？”。如今同样的事情落在自己儿子身上，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以前连做梦都没想过陆哲会喜欢男人，自己的儿子明明看上去那么阳光明朗，跟别的男孩一样会打架爱运动，比别的男孩更会读书有出息，怎么会是个同性恋呢？陆爸理不清这里面的逻辑关系，三两口就抽完了一根烟也还是不明白。掐灭了烟屁股，他无意识又抽出一根。

　　陆哲握着打火机没有动。“爸，抽烟对身体不好，你少抽点，你要是实在气不过，骂我打我都行，我不怪你。”

　　儿子的关心让陆爸彻底破防，半辈子都没怎么哭过的男人此刻眼睛湿润，眼眶红红的，不好意思被儿子看见，借着把烟放进烟盒的机会低下头用力挤了挤眼，试图把涌上来的泪水挤回去。

　　这么好的儿子，又会读书，又知道心疼人，就算是个同性恋又怎么样？有没有出息又不是看他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就算将来他带回来一个男人，陆爸相信凭儿子的眼光也一定是个优秀的男人。

　　至于后代，大不了领养一个，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什么看不开接受不了的？

　　想通了，心情也没那么拥堵了，呼吸都通畅了，陆爸一句话不说撑着双膝站起来，勾着背依旧有点驼，但比起刚进屋的时候看上去板直一些，至少没有那么沮丧了。

　　“爸？”陆哲有点儿慌，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行了。”陆爸一开口，陆哲愣了一下。“从小到大你的事情我们就没咋管过，考大学读研究生都是你自己在拿主意，爸相信你不会乱来，只要你能对自己负责，将来不后悔，其他的，随你吧。”说完就要往外走。

　　陆哲心里建设了半天，做足了面对狂风暴雨的准备，却没料到陆爸会说出这样的话，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自己理解出了问题，难以置信地拉住陆爸要讨一个清楚的答复。

　　陆爸的眼泪水还没有完全挤回去，被陆哲拉住了又不得不面对他，难为情得有些心烦，砸吧一下嘴做出要凶人的样子。“你别得寸进尺，这事我们做父母的顶了天了也只能是不反对，你要我们举双手双脚赞成，那不可能。”

　　陆哲没那个意思，父亲能说出不反对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不敢再奢求更多。“可是妈……”刚刚母亲一直在哭，不太像是能接受的样子，陆哲担心她太伤心，也担心她不会点头。

　　“你总得给你妈接受的时间啊。”或许真有特别豁达开明的父母能一点都不介意，但绝对不是他们。“不过你自己想想，从小到大，你妈哪次没顺着你的意？哪次碍着你没让你做你想做的事？”

　　陆哲无可反驳。“爸，帮我跟妈说声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

　　陆哲相信父亲一定不会转达，可是这些话他一定要说出口。他不知道别人的父母遇到他这种情况都会怎么做，只是相比较顾言的经历，他真的幸运得太多太多了。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振作，再不能让父母为自己担心。

　　顾言，我会过好每一天，做最好的自己——不管你还会不会想起我。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顾言就在距离他不过两三百公里的市区。公司最近有一个业务在这边，需要有人过来考察，顾言不否认自己假公济私，否则仅凭这样规模的业务不至于让他亲自出马。顾行倒是想反对，可惜反对无效，顾言还是来了。他很庆幸自己的坚持，不然也不会知道校长生病的事情。

　　在他离开顾家独自生活的那几年里，校长可以说是最看重他信任他的人，说得煽情一点，校长就是他的伯乐。下飞机后他轻车熟路转高铁直接来到学校，在门卫那里得知了校长生病住院的消息。他觉得要是自己没来，错过了这次跟校长的见面，他一定会悔恨终身。

　　然而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和陆哲擦身而过，他甚至没有预想过有可能会遇见陆哲。

　　顾言现在已经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不再去做无谓的空想，他发现只要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哪怕是自欺欺人，只要自己相信了，便是真的。所以，他相信自己已经放下陆哲了。

　　离开医院之后，他坐在出租车上，前排副驾的秘书Alex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看着熟悉的街道，假装自己脑子里没有出现任何画面，冷静的告诉Alex直接去高铁站。

　　Alex是他半年前新招的秘书，年纪不大却老沉得很，办事麻利的同时还很懂事，不该过问的事情从来不会多嘴问一个字，比如顾言为什么下了飞机就去高铁站，比如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最让顾言满意的是Alex察言观色的本事，就好像现在他心情不好，Alex除了问一句要去哪里之外，没有再说一句话打扰他，下车之前早就订好了回市区的车票。

　　刚得知顾言要招秘书的时候，顾行还很不理解，专门找到顾言问：“我不是一直都是你的秘书吗？我哪里没做好吗？”

　　顾言笑着告诉他，不是他不好，而是以他的能力和身份不该只做一个秘书。顾言刚接手公司的时候，对公司的业务情况都不熟悉，顾行的从旁协助帮了他不少，可是顾行毕竟是他的亲弟弟，是公司的副总，顾言认为他应该有更大的舞台施展他自己的抱负。他也相信顾行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顾行无话可说也没有非要反对，毛遂自荐主动担下帮顾言挑选秘书的事，顾言由他去了，可谁知到最后顾言拿到推荐名单一看，上面一个个都是年轻貌美的女人，无一例外。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顾行还振振有词。

　　顾言哭笑不得。找个秘书而已，他对男女无所谓，只要有能力即可，于是就从名单里挑选了一个条件最合适的。原本相安无事，女秘书做事不好不坏也能让顾言接受，可是他们出了一次差，回来之后顾言就把人辞退了，理由是工作能力不够。

　　这借口也只能骗骗顾行，可骗不了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周远宁。“怎么？人家爬你的床了？”

　　顾言都懒得回答，给个白眼自己体会。

　　后来一个月时间换了两三个人，每个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让顾言不能忍受，这样下去太耽误工作了，于是顾言瞒着顾行找到猎头，然后又找到了Alex。顾言这下是满意了，可顾行的眉毛都要扭成结了，成天找各种理由往顾言办公室里钻，提防Alex的眼神都快赶上防贼了。

　　这事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忍一忍也就算了，而Alex不一样，被顾行莫名其妙瞪了几次后竟然直接当着顾言的面要顾行解释清楚，还要顾行为他的无礼行为向自己道歉。顾行当然不愿意，他以为顾言还会像以前那样站在他这一边，没想到顾言不仅没有偏帮他，还催他赶快道歉。

　　经此一事顾行确实在Alex面前收敛了一些，说话做事公事公办，尽量不夹杂个人情绪。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跟他对上眼了？”私下里，顾行曾严肃地质问过顾言，搞得顾言特别无语。

　　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周远宁的耳朵里，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他旁敲侧击向顾言打听起Alex，顾言第一反应是他看上了人家，还庆幸他终于对自己死心，移情别恋了。

　　“你想得美，我喜欢上别人你就那么高兴吗？”周远宁幽怨地盯着他，半真半假让顾言不敢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周远宁才把视线从顾言脸上移开。“你确定你对他没有心动？”

　　顾言没想到连周远宁也问他同样的问题。虽然他承认Alex长得不错，从一个gay的角度来看，Alex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可是他没有心动。

　　他说过，他很难再爱上一个人了。

　　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一旦真相被揭开，心就会苦得发涩，痛不欲生。

　　顾言揉了揉又干又胀的眼睛，暂时将目光从电脑上移开，从酒店套房的落地窗望出去，夜晚的城市灯光灿烂。然而顾言见过夏日郊外繁星璀璨，也看过萤火虫莹莹微光，对再夺目的灯光也有了免疫，泛不起任何涟漪了。

　　恐怕这就是古人所谓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敲门声起，顾言清了清喉咙，刚说了请进，Alex就走了进来。“顾总，天泰的沈董想约您到苏州谈一谈小亚港的合作，另外他对我们蓄能电池的项目很感兴趣，我觉得他有投资的意向。”

　　“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顾言低声骂了一句。以前公司危险的时候顾言跟天泰接触过，沈丘阳这个人满嘴跑火车尽是敷衍，如今风水轮流转，曾经对他爱答不理的沈董反过来主动找上门了。

　　这就是现实，他改变不了现实，只能改变自己接受现实。顾言鄙夷不屑地自嘲。

　　“你去订机票吧，这边考察结束后就直接去苏州。”

　　“不先回B市一趟吗？过两天微智能程序的研发团队就要过来进行收购谈判了，我不确定顾副总能不能谈下来。”Alex提醒顾言。

　　顾言扭过头，落地窗上映出自己的身影，精致的发型，高档的西装，顾言忽然想起了那个穿着大众品牌牛仔裤和衬衫的自己，再是费力也找不到半点儿顾仙儿的痕迹。

　　“没关系，让他去谈吧，他也总是要学着长大的。”

　　不仅是顾行，还有他，都会成长，都会改变，谁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