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陈群的日子》毕于易

2、第 2 章

　　第一次和彬彬扫街，雯雯和童童就被彻底折服。

　　说起来，她们是本市人。彬彬家在北方，大学才考过来。可是，他远比她们熟悉这个城市。

　　如果往深里说，还不只是熟悉，应该到审美、视野的层面找原因。但要那样想，打击未免就太大了。

　　尤其童童，原本对拍照颇有些自负。看了彬彬IG里的照片，才发现自己之前全是瞎拍。

　　他们这天约在黄鹤楼。

　　从前雯雯和童童无非进公园里拍楼，拍花，拍蛇山。最大的创意，登上不远处的长江大桥，转身拍黄鹤楼下正巧经过的绿皮火车。

　　彬彬却把她们带到附近一条老街。

　　雯雯刚进街口就捂住了鼻子。脚下又是鱼摊又是鸡笼，污水横流。街道狭窄，店铺占道经营。送货、送外卖快递的电瓶车嘟嘟掀着喇叭，就紧贴着他们超过去或者冲过来。

　　正硬着头皮敢往里走，听见彬彬在身后叫她们。

　　一回头，蓦然发现黄鹤楼矗立市井之上，仿佛海市蜃楼。但是呢，又和这街道、两旁的老房子那样融合，彼此守望，几乎听得到它们关照的说话。于是黄鹤楼走下展台，有了人间面目。

　　再看老街，街边小店从蔬菜水果到日用品、二手书，应有尽有。

　　二楼窗户探出来的竹竿，晾晒棉被和新洗的床单、衣物。人们打着招呼，悠哉乐哉从下面走过，好一个融融泄泄的小世界。

　　其实真要计较时间，黄鹤楼是八零年代重造，这街道和房子反而古早得多。

　　他们拍黄鹤楼，又拍街边小店，冒着白色蒸汽的包子铺，菜店竹筐里紫色的菜苔和白胖的藕。拍暖洋洋的棉被，刚挂出来的腊鱼，靠背椅上打盹的老头。

　　雯雯一点不嫌这里脏了。只觉得她们从前拍那些装修成咖啡馆、西餐厅的里份造作，遗憾没有早点发现这里蒸腾的生活。

　　三个人在附近吃吃小吃。等到天黑，返回来拍夜景。

　　街道暗下去，唯有黄鹤楼亮起华灯。

　　这次不是它下凡尘，却是他们进了唐诗的世界。

　　天呀，彬彬是怎么找到这样好的摄点呢。雯雯飞快按着快门，激动得手都有点颤抖。

　　这次扫街给他们开了一个好头。加上正和新相机热恋，秋日天气又晴好。彬彬一有召唤，她们就赶往集合。

　　童童为了避免中途被单位电话打搅，还买了一个屏蔽信号的手机袋。

　　而彬彬也从不失手，总能带她们拍得满意的照片。

　　比如溜进五医院九楼的走廊俯拍汉阳树，那一树金黄，大气磅礴。

　　蹲在曲折的里份，仰拍外面的大厦，强烈的新旧对比，意味深长。

　　最惊艳的一次，是爬上机场附近的高架桥，抓拍飞机起降。视觉差的原因，飞机仿佛降落在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多么壮丽的场景。

　　雯雯和童童像两个小学生紧跟着彬彬，模仿他的选材、构图和调色。

　　遗憾的是，这样的扫街不是每个周末都可以进行。

　　彬彬是一间通信公司的技术工程师，时不时要出国公干。年底这段时间尤其忙一些，接连去了东京、曼谷。

　　元旦假期，彬彬就在日本。彬彬自然是要挤出时间去拍照的。在IG刷到他搭乘乡间铁路拍摄的美丽雪景，雯雯和童童就只有望图兴叹的份了。

　　作为补偿，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新年派对，彬彬回来后，邀请雯雯和童童去他家作客。

　　原来彬彬的家离雯雯相当近，就在雯雯上班的购物广场隔壁。

　　房子虽然是紧凑的小两居，考虑到地段，也可称得上豪宅了。

　　彬彬解释，首付家里给的，加上买得早——彬彬比雯雯和童童大四岁，毕业买房那时候房价不像眼下离谱，所以月供划扣公积金已足够。

　　而最叫两个女孩子心动的，还是装修。

　　雯雯进门就惊呼，我们这是到了网红airbnb吗？

　　跟彬彬的着装风格保持一致，他的家也打造得清爽、舒适。宽阔的无垢地板，亚麻窗帘，造型简约的胡桃木家具，白色纸质吊灯还是彬彬从日本人肉扛回来。

　　沙发背后的书架上塞着一溜展示盒，里面是五月天、陈绮贞各个版本的专辑和周边，以及五花八门陈绮贞同款相机。

　　童童看见自己那台FM也在其中，尖叫着靠过去拍照留念。

　　她们把房子来回参观几遍，当然没有进去卧室，才舍得在沙发坐下，喝抹茶咖啡，吃厚切牛肉干。

　　彬彬的家，彬彬的照片，彬彬周游世界的出差，多么完美、叫人艳慕的生活。雯雯词不达意地感慨，彬彬，你的房子也太好看了吧。

　　期间一个小波折，一张演唱会蓝光碟都要看完了，彬彬叫的外卖仍没有送达。

　　打外卖员电话催促。对方才说出了车祸，外卖洒了，直接让申请退款。

　　可是他们的时间就被耽搁了，重新叫外卖至少得等半小时。

　　童童问，家里有食材吗，我们自己随便做点。

　　彬彬说，什么也没有。

　　童童不信，拉开双开门的大冰箱。里面除了几个苹果，纯净水，只有一盒面膜。

　　再翻翻，在冷库最里面找到一块冰疙瘩。

　　彬彬自己也研究半天才认出来，还是装修入住那年春节，父母过来“压床”——北方习俗，新房新床要先给老人睡过，当时吃剩下的土猪肉。居然一放这些年，当即丢进垃圾桶。

　　童童说，你完全不做饭吗。

　　彬彬说，因为外卖员每天都要来我家报到。

　　童童无语地摇摇头。

　　三个人去附近的日餐厅吃简餐。

　　然后，彬彬回家。雯雯和童童去地铁站。

　　走着走着，童童说，好想给彬彬做一顿饭呀。

　　雯雯先没作声。

　　童童又说，哪怕包点饺子给他放冰箱冻着呢。

　　雯雯说，就怕你做的东西彬彬不爱吃。

　　雯雯真是看不惯童童这情迷心窍的样子。认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想过给我做饭？

　　有些事不说还好，说起来简直叫人心寒。

　　就拿彬彬不在的这段日子来说吧，每次彬彬在“三五陈群”里提议，你们周末可以去哪里哪里拍照，还发来照片给她们参考。
　　雯雯跃跃欲试。童童却说没有时间。一次两次就算了，次次都没有时间，叫人不得不恼。怎么彬彬在的时候，你从不失约。彬彬不在，你就没有时间呢。

　　雯雯真正想说的是这个。话到嘴边，身不由己地，却变成了不相关的一句。

　　又因为想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余怒难消。

　　当彬彬约她们作春节前的最后一次扫街。雯雯马上回复，没有时间！

　　雯雯缺席，童童和彬彬仍如约而去，拍置办年货的批发市场。看见他俩发布在IG的照片，那样红火，喜气洋洋，雯雯越发要怄气了。

　　怄气这件事情是很容易陷进去的。春节过后，雯雯又接连缺席了两次扫街。当中还包括突降大雪，拍雪景的好机会。

　　冷静下来想想，其实每次她拒绝的时候，但凡童童能挽留两句，她也就松口了。

　　可童童每次都只发一个讥诮的表情包。

　　倒是彬彬劝她，幼儿园还在放寒假，怎么就没有时间呢。她不在，他们都没有模特了。

　　彬彬前两次说这话，雯雯不为所动。第三次，彬彬刚开了个头，雯雯立即转变态度，答应参加。

　　看见童童的回复，多谢大美女赏光！

　　雯雯忍不住对着手机冷笑了。

　　三个人聚了这么久，谁看不出来你喜欢彬彬。旁观者清，雯雯觉得，彬彬也更关注童童。

　　虽然有点失落，身为好朋友，雯雯是愿意为他们撮合的。可是还没等到合适时机，童童倒先摆出排挤她的架势，未免太小人了吧。

　　所以，这天扫街，雯雯不无恶意地打扮了一番。原本喜欢繁复、明丽的服饰，这天却往彬彬冷淡的风格靠拢。

　　也是凑巧，见面一看，她和彬彬都穿绿色防风外套、海军蓝的法兰绒衬衣、浅色牛仔裤。

　　彬彬十分自然地开玩笑，我们这算情侣装吗。

　　雯雯也不紧张，可惜鞋子不同，我穿靴子，你穿球鞋。

　　说话间，眼角余光瞥见童童的脸硬得像一块铁。雯雯就很快乐。

　　天气阴沉，他们约在一处艺术中心，拍那里的家具店、书店和花店。

　　这些题材都是雯雯的擅长，拍得十分顺手。

　　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今天的彬彬也对她格外殷勤，镜头一直撵着她跑，还说出她是女神这样夸张的话。

　　天时地利人和，雯雯不动声色教训了童童。

　　挤地铁回家的时候，三个人见缝插针各站一处。

　　雯雯看见车窗倒影里的自己和彬彬，俨然一对小情侣模样。

　　再回头去看稍远处的童童，突然发现童童今天也改变了着装，不是常见的那两件耐克棉服，换成带蕾丝边的呢子大衣。多么奇怪，玩了一天，她现在才发现。

　　而这件短窄的呢子大衣又是多么不适合矮胖的童童，就像往身上箍了一只水桶那样糟糕。

　　雯雯不由得有点走神。

　　童童原本低头回看相机里的照片，察觉到雯雯的注视，忽地抬头。

　　两个人避无可避地四目交接。

　　雯雯又是一惊，童童瘦了。刚见面就觉得她脸色不好，还当她是不满意自己和彬彬撞衫。这会才发现童童是消瘦，原本饱满的一张圆脸明显瘪了下去。

　　可惜丝毫没有变得好看，反而有了松弛。童童冲雯雯咧咧嘴，作出微笑的样子。隔着大半截车厢，也能清楚看见童童脸颊泛起的细纹。

　　雯雯就有点想哭。

　　雯雯先到站。刚进小区，童童的电话来了。

　　雯雯问，你到家了？

　　童童说，我提前下了地铁。

　　雯雯急了，你在哪里。

　　童童不肯说。

　　雯雯当即挂断，拨过去视频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但是不见童童人，只看见黑黢黢的江滩。童童竟然大半夜跑去江边！

　　雯雯嚷嚷，你干什么呀。说着带出了哭腔。

　　童童笑，哎呀，你别瞎想，我就是来吹吹风。

　　雯雯说，你快回家。

　　童童说，你听说我。

　　雯雯就顺势坐在了小区花园的凉椅上。

　　童童故作轻松语气，节前那次扫街你不在，我们去拍年货市场。聊起春节、催婚这些烦心事，我就跟彬彬表白了。你猜怎么样，彬彬直接拒绝了我不算，还说他是不婚主义，把我窘得啊！

　　童童哈哈地笑。又等了等，见雯雯不回应，才兀自说下去。可是彬彬也太假了，明明就是喜欢你，何必编出不婚主义这样的话。

　　雯雯实话实说，她一点没觉得彬彬喜欢自己，非但没有，她一直以为彬彬喜欢的是童童。

　　童童马上说，你是不知道，这几次扫街你不去，彬彬事后都放了我鸽子，不是临时加班就是突然感冒。这次你要是还不来，我都担心他找不到借口了。

　　雯雯心头一亮。难怪这两次扫街没看见他们发照片，原来是没有成行。

　　雯雯，童童悠悠地说，你喜欢彬彬吗？

　　雯雯赶紧回答，不喜欢。

　　童童说，可是你们都喜欢拍照，又都喜欢五月天和陈绮贞，他长得那么好看，你还那么喜欢他的房子，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雯雯回答，满足以上条件的人何止他一个，难道我都得喜欢。

　　话说出口，雯雯一阵心虚。

　　童童明显放心了，声音低下去，可是，为什么我好喜欢他，我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喜欢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呀。

　　片刻沉默，雯雯说，没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挂断电话，雯雯在凉椅上愣了好一会。

　　童童不提不觉得，提起来才发现彬彬完全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

　　自从大学毕业，每逢家庭聚餐，雯雯一样遇到催婚的尴尬。毕竟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不说马上结婚，对象总该有了。

　　那么，这个对象为什么不能是彬彬？

　　回头想想简直费解，大学至今，雯雯居然没有谈过恋爱。

　　童童没有谈恋爱倒好说。因为跟雯雯走得近，还曾有同学误会童童是拉拉。

　　像童童这样的假小子，除非采取主动，很难有恋爱的机会。

　　那雯雯呢。大学期间，英语系几乎都是女生，她又没有参加社团，不认识外系的男同学。

　　毕业进幼儿园工作，接触的男性只剩下学生家长。

　　所以，她收人情书还是高中的事情。

　　没有人追怎么谈？雯雯明白过来，她没有谈恋爱的原因和童童正相反，因为她不能采取主动。

　　想到这里，雯雯释然了。

　　回到最初的问题，彬彬为什么不可以？雯雯对自己说，因为我要把彬彬让给童童。

　　再和童童、彬彬扫街，雯雯的心情就有了很大不同。

　　虽说不可能把自己弄得难看，雯雯也做出了巨大牺牲。

　　他们去樱花园拍樱花，雯雯有很多适合的春装，其中还包括一套汉服，却都没有穿。故意穿一身黑。

　　彬彬见面失望地说，你今天这样子穿，都没办法拍了。

　　雯雯说，你可以拍童童嘛。

　　童童穿明黄色的线衫，搭配暗红色长裙，都是宽松的样式，能最大限度掩盖身材的不足，是头天她们在商场忙了一个晚上的成果。

　　说话间，童童已经站到樱花树下。

　　彬彬只好拍了。但拍的是侧影，只留两指宽的脸庞。

　　童童看了非常满意，当即发到手机用作微信跟IG头像。

　　雯雯也是满意的，照片里的人是童童，主角却是她搭配的衣衫。更重要的，还有胸中冉冉升起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感动。